没有忧伤的夜晚

　　 　　 　　 我呆呆地望着屋顶。屋顶已经有些熏黑了，使我辨别不出它的具体年代。冷风从窗缝里悄悄地透进来，好像在提醒我这是一个乡村冬日的夜晚。
　　但我并没有感觉到寒冷，这一点连我都有些奇怪。当初回来的时候，我还特意穿上了厚厚的保暖内衣，为的就是抵抗这乡村里的寒冷。可是现在，一个薄薄的电褥子就把我的担心驱赶得无影无踪，看来倒是我对乡村的情况不熟悉了。
　　我想睡去，可是他们的喧哗却把我的睡意一次次地赶走。他们就在我身边的土炕边，还有炕外的空地上，两拨人，玩着不同的纸牌。因为拥挤，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一会儿坐着，一会儿单膝跪着，他投入的表情常常让我以为他忘记了这个冬夜的任务。如果不是因为舅母的去世，我可能一生中都和他无法相遇。我想，这是一种什么机缘呢。当然还有他身边的那些陌生的面孔，论辈分，我可能会喊其中的某个人为舅舅，可是我和他们并没有什么人生的交集，更谈不上有什么亲情。
　　但是现在我却和他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他们都是来帮忙守灵的，而我是回来奔丧的，为的是同一个目的。我并不厌烦他们对纸牌的痴迷，这样的夜晚，守着一个死去的老人，也许只有这样的游戏才能让他们忘却冬日的寒冷和忧伤。我想，一个老人的去世是不是也在某种意义上为他们创造了一个这样娱乐的契机呢。寒冷的冬夜，他们不甘心于看电视和陪老婆孩子，就以守灵为目的凑到一起，赌点钱，来打发这些散慢的时光。
　　表哥蜷缩在土炕的另一头，虽然闭着眼睛，可是我觉得他似乎并没有睡去。刚刚，我还看见他也凑在那些人中间，饶有趣味地看他们打牌。那一刻，我甚至认为他已经忘记了躺在外屋木板上死去的母亲。我觉得他应该是忧伤的，在发丧的这些日子里，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不应该参与到那些人的牌乐之中。也许他不这样想，也许他的确喜欢这样的牌乐。白天，他守灵，我也守灵，他在前，我在后，隔着几个人的距离。有时候我看看他，有时候他看看我，无论怎样的对望，我们之间都没有多少话语。从小，我们一直就这样不冷不热，一点也没有表兄弟之间应有的那种亲热。小时候我每次到外婆家，他从来都是淡淡的，打个招呼，或者笑一下就转身离去。他很少能跟我说上几句话，更不会陪我玩上一会儿，好像我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我想出现这样的现象也许缘于他优越的家庭生活和我穷困生活之间的距离。小时候他学习不错，大家都以为他会考上中专或者师范什么的，可是他最后什么都没考上，初中毕业后没几年就找了一个比他大2岁的对象，19岁成家，然后是种地，生子，一晃儿的工夫已是人到中年。我不记得和他最后一次见面的时间了，20年前，或者更早，在这些年里，我们没有一次联系，彼此之间的信息都是靠从别的渠道打听。如果不是他母亲的去世，我们不联系的时间可能会更长。我不知道这应该怪他，还是应该怪我，其实论血缘的关系，我们离得很近，但血缘的亲近并不能代表什么，也许等到我们都老的时候，才会在偶尔的回忆中想起在遥远的地方还有着这么一份不远不近的血缘关系。
　　白天的时候，我羡慕他新盖起来的房子，他说，不盖房子行吗，儿子都二十好几了。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有些熟悉，可是我却想不起在哪里看到了。我看出了他想跟我交谈的欲望，可是刚说了几句，就被一些事情打断了。其实我也想和他交谈，这么多年的冷漠，这么多年音讯皆无，能够坐到一起交谈也许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此刻，看着熟睡的他，我忽然想起唐朝诗人窦叔向《夏夜宿表兄话旧》中的诗句来：夜合花开香满庭，夜深微雨醉初醒，远书珍重何曾答，旧事凄凉不可听。去日儿童皆长大，昔日亲友半凋零。明朝又是孤舟别，愁见河桥酒幔青。
　　而我和他，何曾有过这样的话旧呢？即便是在这样的冬夜，蜷缩在一张炕上，我们也是各怀己梦，找不到共同的呼吸。
　　睡不着，干脆一个人走到院子里来。窄窄的院落，已经找不到我儿时的一点印记了。从昨天踏进这个院落开始，我就一直在寻找着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了，外婆没有了，院子里的两棵枣树也没有了，唯有的只是这个村落的名字，还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记忆深处。不可否认，我无法忘记它的名字，正像我在某一个凝神的瞬间，会想到外婆曾经站立的位置和走路时摇摆的身影。
　　不忍告别，想到明天的某个时刻，就要和这个村庄再见，我的心里忽然涌上一层淡淡的忧伤。我真想在这个村落里走一走，让表哥陪着，去他们的祖坟上看看外公和外婆。可是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面孔，却让我只是一厢情愿的空想。没有人会猜到我的内心所想，我是一个异地的家乡人，也是一个匆匆的过客，我无法像那些打牌的人那样从容地面对他们的故乡和我的故土。 　　 [ 本帖最后由 昨夜秋风 于 2013-9-23 21:33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