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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芳菲】 河滩麦事

2022-01-0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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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滩麦事


       我刚成家的时候,招苏台河两岸的顶河下捎河头子地都清一色种麦子。麦子成熟期短,等北方雨季到来时,就收获了。一家挨一家,一家看一家,心齐。坐在家炕上,我哄着不会走的大丫,就能清晰的听见小木棒敲打点葫芦的一下一下有节奏的声音。 不用看也知道,麦种,那椭圆形的、身上有一小豁豁的、河头子土颜色的小东西,正均匀的投入河边的土地里。大地像奶着孩子的妈妈,把种子搂入怀里。 老话说的好,清明忙种麦嘛。
       清明忙种麦,这是农事。阴坡的河崖子半当腰还有残雪,犁铧到坑洼处就下不去了,底下的土还冻着。麦子是用小三铧一垄挤一垄的种的,犁开土,用点葫芦播。点葫芦里的麦种,连结着衣服袖子似的长口袋子,在人肩上搭着,点葫芦是木制的半尺来长的筒,筒的上端开口用高粱篾横竖別成方格,下面绑些矮秆的高粱挠子(磕掉粒后的空高粱穗),方格中间留出麦粒可以划出的缝隙。点种的人边走边用个小木棒不停地敲,“梆、梆梆……”人在垄沟里,前脚尖顶着后脚后跟,一脚挨一脚的紧倒腾着,麦种就从高粱篾别成的方格子里跳出来,落到高粱挠子上,再一粒一粒均匀地撒在沟里。点种的若是走的慢,人就会在垄沟里左右摇摆,麦种也会撒的不均匀。后面有人用手撒上二铵,用双脚骑着垄踢土、或用木头拉子拉土封垄。河边土多是沙伴土性质,土壤都面乎乎的,软绵绵的。
      河边的荒草、荒蒿涂满了地皮,犁铧豁出丝丝络络的蒿根子、菜根子、草根子,牵连不断的根把土捆绑成一大块一大块的泥坨子,河水离我们只有几步之摇,水中倒映着人们晃晃荡荡的身形,对面高高的河床回荡着有节奏的敲打点葫芦的梆、梆、梆的声音。
      那时村里人多,热闹,多是趁着孩子们放假,半大孩子有时顶一个大人使唤。拎着土篮子往豁开的沟里撒猪圈粪,踢土、踩格子,孩子们都会干。农忙时,没有大孩使小孩,多一双手、多一双脚都是力量。但都不是力气活,但缺个人还不行,
       那时人们干活都讲究搭伙。一家单干,不是缺这个就是少那个的,几家在一起就配套齐全了。那几天无风无浪的成全人,好家伙,家家大人孩子倾巢出动,通往河边的大路、小路、毛毛道,横垄八地的,都是人。牵牛拉马拉驴拉牛的,大人推着犁杖,还有人运肥,背种,拿点葫芦,扛着木头拉子,一时散落河的两边滩涂。孩子们往河里扔土坷垃,咕咚咕咚的声音此起彼伏,可河水才不理这些呢,他牛气惯了,头也不回的去走自己的路。
      

       我们也和别人家合伙。那时,公公婆婆和他弟弟去远方打工去了。丈夫给别人家先种,阳光白花花的温暖、空气是粘稠的庸懒,天气好的实实在在的,让人打心里往外满意。河滩上就像炸开了锅了,我就抱着大丫去看他爸和大家伙干活儿,还背着大丫帮着踩上隔子。踩隔子分上隔子和底隔子。底隔子就是在垄犁开了,前面人边敲点葫芦边走,前后脚之间会有一尺多远的地方踩不到,必须有一个人专门踩隔子,要把看见的种子完完全全的踩土里,让种子服服贴贴的舒舒服服的稳在湿土里,扎根、发芽。出苗是关键。不踩好底隔子,雨水小年头,或者土壤湿度不充足,上面的土容易被春风抽干,种子被刨出来,地就会缺苗短空,像人脑袋上长秃疮了似的,会让人笑话掉大牙不说,那是要减产的,关键浪费了地让人心疼。 在乡下人眼里,寸土寸金啊,一年才种一回,一生能种多少回?上隔子多是用滚子压,有时也人踩。
      大丫把小嘴贴我的后脑勺下边,这个小肉蛋贴的我后背热乎乎的,有时走几个来回,她就歪着小脑袋睡着了,小嘴边还有点口水或着漾出的奶,大家伙就赶我快点回家。
       新犁开的土地有股湿润清新的泥土的原始气息,扛着点葫芦点种人的脚印清晰的很,边大步的走着边不停的敲着,走慢了,种子就会赶堆。而踩隔子的人需要前后脚紧相连才好,两脚紧倒腾,这样走慢了容易在垄沟里打咧趄,就得夹着屁股低着头看着鞋尖哧哧的走,像后面来狼撵来了似的,有时控制不住,走着走着自己就笑开了。

       种子们专进土里,紧紧咬住湿土往地下用劲,矍取大地的能量,地下也正往上涌动着春潮,接着会憋出很多白白的尖尖幼牙,然后长长的根脉穿破地层 ,举出新绿。再大的风也无法让它们挪地方了。地下的水分含养着它们,等待天上的水下来,然后它们勾手。那粪还要助大地一之力,滋养着土地,相亲相爱,喂足秧苗。风也就只能望而确步了,乖乖的旅着河边走了
     清明节后暖暖的日子里,阳光一路飙升,麦苗约好似的齐刷刷地探出头,一片新绿。各种野生植物也来报到,需要铲地。野菜好铲,就一个根。野草、野蒿不是个东西,死皮赖脸,一付死缠烂打的架势,蒿子的根用手一薅会扯出一长串的七叉八叉的根,连着好几条垄。野草也是,拿出生生不息的范儿。麦苗被欺负的像个营养不良的病人,又矮又黄。草和蒿分明就是骑在麦子脖梗上的架势——它们的根比麦子的根抓地抓的牢。蒿是千万年的蒿,草是千万年的草,而麦子才种下不久,才是嫩嫩的根,触须还没有抓牢大地,有时,蒿草拔下来了,麦苗也带下来了。感叹啊!所谓天养人肥嘟嘟。蒿、草是天生的,是天养着,根须是天给的,生生不朽啊!而麦子是人种的,所谓人养人皮包骨,人的力量同苍天比,自不量力吧!
   远远望去老 河滩最早迎来一片新绿。招苏台河的水在两岸的新绿中清清楚楚曲曲弯弯的流向远方。 天空有鸟儿溜鸣着飞过我们的头顶,近旁清凉凉的河水伴着水藻的气息弥漫,有打碗花天罗地网似的陷在四周暗香浮动,有朵朵白云在碧蓝的天空缠缠绵绵,河床上有干净的白眼沙,野芹菜发出打鼻子的素香味,有柳蒿芽、白毛蒿、火蒿、野芦苇、水葱子、三棱草、菖蒲草与我们遥相呼应,天地圣明,乹坤朗朗。天是开天辟地的天,地是开天辟地的地,麦子从远古走来。
   大地庄严肃穆,时光静静流淌,耳边呼啸着自然界琐碎的天赖之音。有枯蒿的老杆在对岸的河风和阳光下赤裸裸的枯立,四转圈簇拥着欢实的它们年轻时的模样,像个老爷爷、老奶奶,被孙儿、孙女团团围绕膝下。各种野花琐琐碎碎的次第开放着,各种野菜琐琐碎碎的生长着,像我倆刚刚开始的小日子。我们俩总要寻些鲜嫩干净的野菜带回家,留着沾大酱吃。捡些铲掉的杂七杂八的野菜带回家喂猪,喂鸡鸭鹅,当然,也不会忘了带些野花插在水瓶里。
     麦子长势喜人,封垄了。齐刷刷的墨绿,有风经过,便有了一种浩荡奔涌之势。人在麦垄沟里走,仿佛飘在万倾绿涛上悠哉悠哉!农人们拉着锄头,时不时猫腰用手薅大草、大菜、大蒿,累了拄着锄头把起身,迎着风,想着张开双臂,它们就是那自由自在的鸟,就是那高傲的展翅翶翔的鹰,世间在这一刻美仑美奂,任人们想像。河对岸有歌声随风转:“你就是春天的一副画,画中是不是你的家,朵朵白云映彩霞……九妹、九妹,我可爱的妹妹……”趁人不备,恋爱着的年轻人会双双坐在麦垄沟,接着再趁人不备卧在麦浪里胡闹,与爱有关。关于爱,他们有用不完的精气神。
     
    麦子齐腰高了,雨水调和,大穗齐刷刷的,鼓鼓囊囊的苞一个挤着一个。用手指甲一掐,冒出奶白色的浆,麦浪起伏,随风遥摆。有月亮的夜晚,我们也会随着下河罩鱼的人们去麦地看看,晚风习习,麦子似在窃窃私语,月亮如水银一样涂抹得麦子和白天一样清晰,有虫在麦田里歌唱它们的生活。

       大丫会走了,就带着她下地, 她的小脚也就比麦穗长一些,穿着带带儿的小红趟绒鞋。我拉着她,她就像个不倒翁似的在窄窄的垄沟里歪歪扭扭的走着,红鞋像两朵小红花在地上移动。

      第二年大丫会跑了,我就带着她去踩隔子。抱着她不干,背着也不干,拉着手也不干,非自己走不可,这下更好看,一走一跑活脱脱一个南极小企鹅似飞落招苏台河的滩涂上了。还故意往土坷垃上踩,然后跳跳的给我看,小样子美美的,好像她有多能干似的。
        有时候,看见她爸爸在前面踩隔子或者踢土,她便挣脱我的手,像个小尾巴似的追上去喊:“爸爸,抱抱!,爸爸,抱抱!”奶声奶气的,声音如旷野里留鸣飞过的鸟儿的声音一样让人心动。他爸就掉转头,哈下腰,伸出双臂,张开手,她就折跟打巴式的扑过去。他爸就乐呵呵的掐住她的腰,高高举过头,让她骑脖梗上,她就抓住他爸的头发。大伙就逗着她说:"颠儿颠儿,骑马做大官儿。"后来种麦子的时候,年年好像没有大丫就觉得缺点儿热闹似的,她也非去不可。


          大丫 的眸子乌黑乌亮、澄澈,像个葡萄粒儿,像那时的招苏台河,碧波荡漾,睫毛又密有长,谁看见了,都喜欢得不得了。滩涂上蒿草葳蕤,盛开着无数的野花,我们渴了会去河边用手捧水喝。
      招苏台河又是多情的,它悠长的流经许多村庄,年复一年的潺潺流淌着不衰的生命.传说有一位名叫昭苏的蒙古太子死于此地,为了纪念他,将此河命名为昭苏太子河。昭苏为蒙语,意为有很多钱。昭苏太子河后简称昭苏太河,再后来又改为招苏台河。河流存在了多少年,至今无从考证。河流的两侧,有低缓或高崖的河床,岸边遍布着稀疏矮小的柳树毛子,野花野草点缀着河岸,在细细的河沙里顽强的生长。我们的家园就分布在辽河、招苏太河的冲积平原上,地势平坦,土壤深厚,肥力较高,水利条件也好。麦子,都亩产千斤,下茬还能种荞麦。
       那时的招苏台河,好脾气、干净、 内敛,像那时候的人自律 。它是蓝天白云、岸边植物的大镜子。每到夏天,甩滩、河边就放肆的生长着水稗草,野芦苇、三棱子草、水葱子,节骨草,野蒿……可我想不明白的是,年年汛期它们都会经受几次灭顶之灾,可后来又都鲜活如初了。是根的力量?是种子的力量?河水里有鱼、有虾、有虼蛎,野花在暗自开放着,野鸡野鸭到处拉拉蛋,偷偷摸摸的偎窝孵仔。还有数不清的水鸟都来做我们的好伙伴。
      
       麦子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大丫能点种、点肥、踢土、踩隔子了。  也会拎个小筐去河滩上挖野菜,小鞋上沾满了大泥巴。她知道那些野菜的名字,知道那个人吃、那个鸭鹅吃,也叫得出许多野花、野蒿、野草的名字。

      

       麦子下来后,磨出三等面。一等特白,包饺子用。二等烙饼。三等蒸馒头、花卷。无论几等面,买面吃的亲戚们吃过都说有面味。我们自己也觉得有面味不说,还干吃不没似的。不像城里卖的成袋面。

      大丫十岁那年,突然没人种麦子了,都种大苞米,图易省事。大丫认的麦苗、麦粒。二丫和大丫差十岁,二丫没见过麦粒、麦苗、麦地,不知道白面是怎样转化成的。多年以后,当二丫流浪到它乡的田头,看到麦苗,也许会新奇的疑问,她不知道在她的故乡,一条河流的两岸曾经怎样生长过麦子的新绿。
      
      但我也知道,担心是祈人忧天的。儿孙自有儿孙福,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福份,相信苍天自有安排。
     在我和大丫的生命里,招苏台河最美、最浪、最潇洒的时候是春天带着两岸幽幽碧绿和七彩的野花开始,然后带着红红蔓茎和白白的荞麦花远去的。有了这样的底气,何惧十年变迁、沧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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