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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峭壁上的纹路

2020-09-24抒情散文敬一兵
峭壁上的纹路敬一兵如果说悬崖峭壁是一部凝固的影片,那么峭壁上的纹路就是影片的风景线。风把太阳吹得哗啦作响。太阳一响岩崖峭壁就跟着响起来。温度用各种颜料轮番涂抹树叶、野草和峭壁。凝固的电影也会发出声音产生色彩。虽然这部影片的风景线瘦骨嶙峋,姿
       峭壁上的纹路

            敬一兵

  如果说悬崖峭壁是一部凝固的影片,那么峭壁上的纹路就是影片的风景线。

  风把太阳吹得哗啦作响。太阳一响岩崖峭壁就跟着响起来。温度用各种颜料轮番涂抹树叶、野草和峭壁。凝固的电影也会发出声音产生色彩。虽然这部影片的风景线瘦骨嶙峋,姿态却是一如既往地倔强。

  声音和颜色水一样在峭壁和人的身上流淌。流淌枯竭峭壁和人再次浮出来时,峭壁还是峭壁,人却不是先前的人了。长年累月太阳当头温度涂抹,人就会变得黝黑,咬肌突出颌部紧绷,额头上的皱纹像刻刀落在石面上崩裂飞溅的印迹,表情也跟高烧病人一样迷糊焉痿。城市的楼房再高,街道在楼房的夹逼下陷得再深,人也无法躲避太阳的声音和温度的颜色。只有在空调房间里闭门不出才能躲脱。但这种躲避一样会让人产生变化,肌肤呈现病态的白皙,生理和心理的感官因为四季的消失而衰退麻木,表情再丰腴光鲜也难掩虚弱松弛的本质。

  声音和颜色是人与峭壁接受磔刑的刑具。命中注定无法摆脱。唯一不同的是二者对待磔刑的态度。态度不同,品性不同,人与峭壁的形状自然也就不同。这并非我的臆断,而是峭壁不变的形状呈现。

  影片的内容是时间这把锋利的刀刃劈开大地留下沧桑和悲怆的最终结局。覆盖在上面的植物,雾气,声音,颜色和我流连的眼光,只是最终结局这幅立体画面外的匆匆过客。岩崖峭壁上的过客都选择路过,没有谁愿意选择真正停留下来长久栖息。大家都喜欢在繁荣温柔的中心生活。即使死了也要沉沦到繁荣与温柔的底部。所有彻底沉沦到了繁荣与温柔底部的人,没有一个会返回来告诉我们那个底部是个什么模样。我离开川西南的岩崖峭壁有多久,这个问题就困扰了我多久。直到我再次和岩崖峭壁面对面,我才发现原来繁荣与温柔的底部,依旧是岩崖峭壁。

  大喜的背后是大悲,这是一个事实。大悲的后面是大喜,这是一个轮回。

  什么都在轮回,唯有岩崖峭壁没有轮回。它是轮回的看客。

  川西南的岩崖峭壁大多裸露在外,寸草不生。岩石连贯很少看见裂缝,看见最多的是分布在岩石表面的纹路。平缓而很少跌宕,像河岸边留下的水线。它是攀西大裂谷灰翳撼人的岩石世界里唯一让我感到踏实与平静的景象。纹路虽然时断时续逼仄狭窄,但它横向延伸的势头根本没有受到影响。宽度上的逼仄狭窄为纹路的延伸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动力。世界再怎么辽阔,我的生活更多的还是在家这种巴掌大点的地方里延续。时断时续的情形是纹路延伸时对路径和方向的斟酌。再怎么连贯生命也有尽头,这是人生的属性。我第一眼看时断时续逼仄狭窄的峭壁纹路形状时,它属于坚硬、刚性和凝固的性质。我再看第二眼时,它就泄露出了峭壁看不见摸不着的隐形元素。峭壁隐藏在纹路中的这些隐形元素,具有柔软、弹性和记忆的成分,暗暗扣合了生活历史的场景。事实上,如果不是这些峭壁上的纹路,我或许很难找到其他什么更能再现、反映或者暗示岁月动静的记忆对应物了。

  峭壁上的纹路构成了岩崖的骨骼。

  人对过往的生活经历可以有无数拷问。然而,所有过往的生活经历只给我们的拷问留下了一条答案线索,这就是峭壁的纹路。永恒不变。

  只要把我的眼光放在这些纹路上,一章生活的诗篇就会像野草的籽粒那样开始萌发。如果我的眼光再顺着纹路延伸的方向行走下去,这章生活诗篇里的许多对象就会栩栩如生地恢复出原来的容貌。

  山风绕过我的身子拂向峭壁,峭壁附近就成了摇晃的世界。一坡一坡的荞子和杜鹃花在摇晃。朝着峭壁走来的几个人影在摇晃。只有他们脚下的羊肠小道没有摇晃。是的,此刻我眼睛和记忆行走的这条峭壁上的纹路,就是那几个人影脚下没有摇晃的羊肠小道。走在最前面的是西南铁路设计分局的副总工程师蓝田。他们冒着与土匪遭遇的生命危险,徒步进入了1952年还被称为蛮荒之地的八百里凉山进行成昆铁路修建的先期考察。听惯了大渡河、雅砻江和金沙江流淌的彝人,突然听见了羊肠小道上响起马脖子上系着的铜铃声。高度的警觉性让他们跑出屋来一看,看见的不是熟悉的山峦岩崖而是汉人马帮。汉人马帮无疑是彝人眼中吃人的大鬼,比滑坡、危岩、落石、崩塌、泥石流和岩爆还要恐怖。恐怖来自于过去因为地理上的闭塞和民族隔阂的根深蒂固,加上彝人部落统治形成的冤家林立械斗不断,让当地的彝人很少见到汉人,对汉人有很深的误解。汉人在这些地方被杀害的事情时有发生。


  蓝田他们来到峭壁下,刚把勘测仪器架起来,一群怒气冲冲的彝人手里拿着刀枪棍棒突然围了上来。为首的毕摩(彝人巫师)挥舞法器对着蓝田他们怒吼道不准打穿山镜,不准照金牛!蓝田反复解释都无济于事。几把寒光闪闪的大刀在蓝田他们面前舞来舞去。看来是在劫难逃了,蓝田他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情急生智,蓝田想起出发前当地武装干部叮嘱他多带点盐巴,说彝人最稀奇盐巴,说不定语言不通时盐可以用来化险为夷。他立即拿出一包盐递给毕摩说我们是修路的,路修好了就可以送盐给你们了。毕摩用手指蘸盐尝后才闹明白事情的缘由,仇视的目光才慢慢变得温和起来。

  勘测完后天色已晚还下起了雪,要回到驻地去是不可能的了。他们又冷又饿下到半山腰,看见一户人家的小石屋,屋旁边是个羊圈。石屋的主人已经睡了,蓝田就示意大家到羊圈里去避一下风雪。不料羊群受惊,咩咩地叫个不停。叫声惊醒了主人。他以为是野兽来叼羊了,悄悄摸出来叭的一猎枪打在羊圈前的石板上,火星四溅。好在有随队的彝族人赶快向主人高喊不要开枪,我们是雀波(朋友)!雀波!半天的解释下来,那个彝人才开门把冻得浑身抖索的蓝田他们让进了屋里。朋友来了,就得按照彝家的风俗钻牛皮喝血酒。彝人就是这样,风暴一样的彪悍性格后面,是岩崖一样宽厚的胸怀。

  一条峭壁纹路就是一个或者一群人的故事。

  平时我一直以为,一条峭壁纹路上面的乘客由于逼仄狭窄座位有限人数不会太多。而且,他们是一部凝固影片中的角色,我肯定不会与这些角色发生故事,也没有机会期待着和下一站上车的人相遇。更多的时候,我是依靠身边不断涌现也随即流逝的风景去感知和前行。峭壁上的风景停滞,峭壁纹路上的人物关系不变。缺乏可以目睹和感知的变化,时间也在峭壁纹路上失去了意义。面对峭壁纹路,我不过是闭了一会儿眼睛。再次睁开眼睛,它就带着我的身体我的记忆回到了川西南那片古老沉郁的黄昏之处。

  冥冥之中不晓得是谁在冰冷阴霾的岩石世界中留下了这些纹路?但我依然要感谢。我要感谢他用这些纹路,把我的身体带进了不属于自己的这个黄昏中,然后让黄昏中的每一位故人,改变了对我无动于衷的态度。

  分布在峭壁上的纹路有不同程度的凹凸感。目光在上面游弋,光线明明暗暗,让每一条纹路体现出了深度。我看见峭壁纹路一下子就想起了蓝田他们。这与其说是峭壁的一种深度,不如说是峭壁和我的记忆在深度这个纵向坐标上发生了重叠。我没有机会和蓝田再次接触,按照时间的推算蓝田也很有可能成了逝者。如果蓝田还健在,我首先要请他原谅我对他的推测。但原谅归原谅,蓝田还有我,注定都要成为逝者,都要成为我们自己的历史。确切说,历史就是死者的经历。关于历史的书籍,传说,文物和我脑袋里的记忆,仅仅是历史的一个临时载体。被苔藓年复一年覆盖的峭壁,才是历史的真正载体。看一眼峭壁上的纹路,这个印象就会深刻一次。

  沿着峭壁从下往上看,一条条纹路就构成了一个完整而细密的楼梯。楼梯在峭壁错综复杂折叠而成的沟堑上起伏跌宕,特别是在峭壁深浅不一的色斑映衬下,楼梯就有了拔地而起,穿过缤纷的世界扶摇而上直指苍穹的气势。我面对这架巨大的阶梯如同面对一部天书。我只能够感觉出夹在每一层纹路之间的岩石色泽和苔藓,是历史的血压和神经,抑或还是逝者继续倾吐出来的言辞。我解读不出峭壁纹路像人的肋骨那样一层层垒出来的秩序,只能够想象它们是彝族的族源、锅庄舞的节奏、坨坨肉食俗、擦尔瓦披毡的由来、支格阿鲁的传说和泼水接亲这些习俗的根源。

  我曾经看见一个彝人病逝后,他的亲人抬着用白布包裹了的他的尸体,爬到一处高山的风口处,将尸体放在架成柴楼的最高处,泼上汽油放火焚烧。剩下碳化变脆的骸骨,还要掷散成碎粒,以便让风将其彻底吹走,与天地完全交融在一起。当时我很纳闷,没有棺木、石穴和骨灰盒这些盛放的容器,何处才是骸骨碎粒的最终归属。现在我才慢慢醒悟过来,峭壁上一条条纹路构成的完整而细密的楼梯,就是骸骨碎粒的最终归属。天天都能够看见峭壁上的阶梯,给彝人的个人经验呈现出了真实性和丰富性,由此而产生的历史也和彝人一样,变得伸手可以触摸,变得亲切而可信。

  天空虽然为时间提供了宽阔的疆域,但峭壁的高度和纹路却显示出了时间的短暂性。

  峭壁纹路手臂都不用伸直就可以触摸我的耳朵我的记忆,让我聆听和回忆到静寂,还有由静寂放大了的峭壁纹路最简单也是最原始的孤傲、冷峻、超拔与兀自存在的崖形。无论我的身子在26个年头里走了多远,停留在川西南的这些峭壁纹路,都会凭藉太阳光与温度年复一年交织在天空中的蛛丝网,用声音毫不费劲缠绕我,用颜色轻而易举粘住我。难怪我的祖籍不在川西南,但每次走到这里看见峭壁上的纹路总是觉得亲切、妥帖、踏实甚至还会产生出肆无忌惮的随意。原来,我与峭壁纹路已经不是单纯的感官联系了,而是肉心与出窍灵魂的感应。再多转机次身子也忘不掉甩不脱。


  只有灵与肉和血脉相连的关系,才会如此稳固如此持久。这样看来一座峭壁上的纹路就是无数个灵魂的形状,也是我的灵魂形状。我想。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3-1-11 16:28 编辑 ] 敬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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