襻绳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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襻 绳
一
寒风凛冽,阳光生冷。一个少年俯身大地,一条襻绳紧紧地勒进他那孱弱的肩膀。我猛然被肩膀上的那种难言的沉重和尖锐的痛楚惊醒。这是我少年时期的一个梦魇,想不到昨天晚上又重演了一回。
我反复回味着这个梦境。我昨天接到了一个老家的电话,我想,就是这个电话又一次触动了那条隐藏在岁月深处的襻绳。
早饭后,我出门向西,顺着赵王河公园步行去机关。从公园里走,路虽然远一点,但是环境好。公园里一年四季都有水,有鱼,还有花。现在是腊月天,盛开的只有雾霾,雾霾遮天蔽日,也遮蔽着人的心情。
我通常是接到一个老家的电话,就要去机关打出去一个或者多个电话来解决老家的电话中所说的问题。去机关打电话不是节省话费的事,这和节省话费不沾边儿。去机关打电话思想上就好象有了某种凭借,某种依靠,有些问题似乎就好解决一些。这种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我至今都说不清楚。我回老家,老家人在求我办什么事的时候就经常说,你是坐机关的,说话管用。好象我坐在办公室里,在什么机关上,“嘀,嘀,嘀……”,摁上一组号码,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其实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有些事打一个电话管用,有些事你打再多的电话也解决不了问题。因为老家的电话事无巨细,杂乱无章,而且有一些还涉及到当前农村的敏感神经,不可触摸。虽然大部分是正当的合理的,但也有一些是不讲规矩,甚至是不讲道理。大的事情大都是村子里的,村里的低保名额能不能多给争取一些,修路改电是不是多补贴一点,村小学破了让上边尽快给翻修一下,河上的老桥塌陷得不能通行了再不修就要出大事了等等;小的事情都是亲戚邻居沾亲带故的,考县一中差了几分,大学毕业了找个工作,在乡里工作的亲戚要调动一下,超生二胎能否少罚点款,人家在低保了咱也得在低保,说媳妇散了得追回礼金,打麻将被抓能不能要回赌资,无证卖药被罚能不能少交点钱,贷款还不上最好不按诈骗罪起诉……而且这些电话上除了给你明说的情况之外,还都暗含着各种各样的密码——电影《风声》中用的是摩斯密码,这种密码有很多人能够破译——而这些电话上的密码都是乡土密码,上面写满了亲情、乡情、诉求、要求、恳求、回报、讨债、还帐、宿怨、攀附……这种种密码除了我,世界上没有第二人能够破译。大事情太大,小事情又不小。要解决这些问题,涉及到民政、教育、卫生、计生、人事、工商、税务、金融、公安、司法等等各行各业,涉及到农村、乡镇、县、市各个层面。呵呵……,呵呵……,面对这些,你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
二
我是一个乡土情结很重的人。我常常回忆起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回忆起我的父老乡亲,我的兄弟姊妹;回忆起我的村庄,我的小学,我的河流,我的渔网,我的牛羊……我一直认为,我就是我们老家土地里长出来的一棵树,或者一棵红高粱。我在家乡的土地里生根、发芽、拔节、成长,我呼吸的是乡土乡情,吐纳的是乡土乡情,乡土乡情是我生命的基因和底色,一辈子我也甩不开,褪不掉。我景仰莫言,莫言饱蘸乡情,写了《红高粱》,写了《丰乳肥臀》,写了《生死疲劳》……还写了《蛙》,写了《蛙》以后获了诺贝尔文学奖。他把高密东北乡写成了一面意象的旗帜,挂得满世界都是。如果哪一天我有了这种本事的话,我一定也会为我的家乡写点什么。
正因为乡土情结重,一开始我对于老家的事情特别上心,富有热情。一有所求,便四处奔走,全力以赴。也常常以能为家乡人办点事情而感到骄傲,感到自豪,感到有成就感。每当我逢年过节回家时,左邻右舍、前庄后村的亲朋好友便上来和我说话拉呱,请我吃饭喝酒,父亲这时脸上便笑开了花。但是后来老家的电话越来越多,连应付都应付不过来了,尤其是那些不合规矩的事情,一听到电话就会让人感到头疼、厌烦、腻歪、疲惫、沉重。最近几年,我就很少回家过年过节,更害怕接到老家的电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家来电话”,我甚至怀疑我得了老家的电话恐惧症。我猜想,有很多来自农村的同志都或多或少或早或晚地得上过这种病。
老家的电话先前都是父亲打,那时候还没有手机。父亲总是头一天在电话里说好,家西的有才大叔或者是家北的先民大哥明天来找我,让我等着。问是什么事,他说他也说不清,到了就知道了。第二天,父亲就带着有才大叔或者先民大哥还有另外一些什么人来了,一坐一屋人。来了就得招待,吃饭喝酒是小事,办事才是大事。吃饱喝足,人走了,事情扔给我了,象一个个沉重的包袱等着我来破解。父亲不在了,电话就由弟弟打,妹妹打,表哥打,表弟打。后来是高中同学打,初中同学打,再后来连小学时的同学都知道我的电话了。
这些电话,就象一条条缠人的绳子,不分白天黑夜,不分场合地点,不分工作日节假日,用当前形容基层干部的一句话说就是“五加二,雨加晴,白加黑”,按我的经验还得再加上一条:高兴加不高兴。不管你在什么样的状态,不管你有什么样的情绪,说来就来了。它们有很多的时间和功夫,有很好的毅力和韧性;它们理直气壮,刁钻古怪,不讲道理,不厌其烦,却从来不会感到羞耻和脸红;它们神出鬼没,无处不在,如影随形。它们有很好的3D影效,它们就飘舞在我的眼前身后,飘舞在我的餐桌和办公桌上,飘舞在我的思绪和睡梦中。我有时候感觉我是为这些绳子活的,我考学是为这些绳子考的,我工作是为这些绳子干的,我升职也是为了这些绳子升的……没完没了的绳子!无可奈何的绳子!——狗日的绳子!
最不能让我容忍是有些绳子有时让我成了两面人,我想维护公平、正义,有些绳子却让我背弃公平、正义;我想坚守自己的人格、尊严,有些绳子就让我丧失人格、尊严。为了这些绳子,我有时需借助机关的权威一本正经地给人家施加压力,有时又得以私人身份低声下气地给人说好话;有时我明明知道有些事不可为,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找关系。这样的绳子,象一个个面目可憎的魔鬼,一次又一次地啃咬着我的良心,撕扯着我的灵魂。
我常常为这些绳子找不到北。
三
从某一个时期起,我开始有意识地切断一些绳子。每当我了结一个问题时我就给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了,这可是最后一次了,再也不能有下一次了。但有些绳子看着是切断了,实际上没有,只不过是暂时休眠了。象村支书的绳子,牵扯着村计民生,如果切断了,一村人都会骂你;有才大叔、先民大哥的绳子维系着三代以上的情谊,切断了我自己都会脸红。我上高中时离家十八里路,我家里人忙时,有才大叔就经常用那辆“大金鹿”自行车送我上学;先民大哥则是经常送给我一大碗他家腌制的咸菜,到学校一炒,就能吃上一星期。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啊。就这样,一些旧的绳子切断不了,一些新的绳子却又不断找来。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一看是一条不明密码的绳子,就没有接,接连打了三次,接了。对方说:“好多年没见了,很想你。”这条绳子有点煽情,有点绕。我正疑惑间,对方又说:“你听出来我是谁了吧?”给我玩起了捉猫猫。我实话实说:“听不出来。”对方笑了:“呵呵,连老同学都忘了。”我没功夫给他瞎掰扯,直接挂了。一会又打过来了,这条绳子还有点赖皮劲儿。我不耐烦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没有闲功夫听你白话。”对方嘿嘿笑了:“我是张明玉,就是张三猴子,这外号还是你给我起的呢。我们是中学同学啊,你忘了我们还同过桌哩。”张明玉我是忘了,但张三猴子我还能依稀记得。他是我们邻村张庄的,整天没个正形,好动,贪玩,一副猴相,我们同学两年,后来听说当了民办教师。乖乖,曲指一算,整整三十八年了。我于是客气起来:“我们有很多年没见了。”他兴奋起来:“三十八年了,我找你的电话可费老鼻子劲了,找了你弟弟,找了你妹妹……后来又找了你高中的同学。”我只好苦笑,想把电话挂了。“你可别挂电话,我真有事找你--老同学。”我问啥事。“咳!你三侄儿考上县里公务员了。前两年连着考了两回,面试时都给刷了下来。这回你可得给打打招呼,要不然还得给刷下来。”我一听,一口回绝了:“现在公务员考试都非常严肃非常正规,不要相信打什么招呼。”他一听,急了:“老同学,你甭哄我了,你得帮帮忙。过年时让你三侄儿给你磕头去!”,他接着说:“我那俩小子不是个材料,早让他们打工去了。你三侄儿要是能上了官道,可中!他的写作可好了。我经常拿你作标尺教育他,你不知道,咱们十里八乡都拿你作标尺。你一篇文章打天下。”我现在又成了标尺了。我笑了,语言的贿赂有时候很管用。没办法,先忽悠一下吧:“你把三小子的信息发过来吧,让他不要紧张,好好准备吧。”一会儿,他把信息发过来了,我连看都没看一眼,就象把一张废纸随手扔在了废纸篓里。谁知过了几天,这条刚打上密码的绳子又爬了过来,而且兴奋得跳跃不止:“你三侄儿考上了,多亏你打招呼。我说嘛,还是老同学,一辈子同学三辈子亲。过年时我让你三侄儿给你磕头去!”我却恼了:“你磕哪门子头啊,你要相信自己的孩子,我什么招呼也没打!”说完“啪”地一下切断了这条绳子。
我想用这种办法阻拒一些类似的绳子。
四
人在痛恨一些东西并且想切断它的时候,往往就想着连同它的过往、它的历史甚至是它的根本一同切断。然而你越想这么做,却总有一些什么东西又在时时提醒你这只能是一种妄想。
当我走到洙水河河口的时候,我听到了一种来自遥远的绵长的呼吸。沿河公园有一条向东流淌的河,叫洙水河,这是一条流向我老家的河。我时常给人开玩笑说,我如果夜晚在这个河口撒上一泡尿,第二天早晨就会流到我老家的家门口。这当然只是一个比喻,我实践不了跟踪一泡尿回到老家的这种玩笑。但从这座小城到我老家有一条水的连接线却是明白无误的,而且这条连接线已经存在好几千年了。
我居住的这座小城菏泽,是黄河边上的一座古城。“菏泽”原来就是一个天然古泽,为济水所汇。《山海经》上说:“济水绝巨野注渤海。”在战国时代,济水是与黄河并流的一条大河,它就流经我老家巨野县,后受黄河冲积,早已湮灭。现在的洙水河有些河段走的就是古济水的河道。洙水河形成于宋朝,它上接黄河,经东明县、牡丹区、巨野县,然后蜿蜒东流,过嘉祥县、济宁市区、微山县,然后到达南四湖。
逐水而居,我常常庆幸我同水有缘。我出生在洙水河的南岸。我们村南、村西还各有一条小河,这几条河一连接,就把我们村围在了里面。河河相连,桥桥相望,河里常常下着渔网,有三三两两的渔船,我的家乡就有那么一点水乡的味道。虽然靠着河,我们村里人却都是旱鸭子。我们村的祖谱上说,明初移民时,我们的祖先是从山西老鸹窝迁到胶东半岛的海边上,黄土高原的生民面对汪洋大海,感到手足无措,无以为生,又只好推车挑担往回返,走到鲁西南平原,一看土地肥沃,可以耕种,便定居下来。祖祖辈辈一直是过着土里刨食的生活。到了我这一代,我们家人口兴旺,父母一连生了我们兄弟姊妹七个。我是老大,下面一个挨着一个,中间差个一岁两岁,一站一院子,一坐一大席,一个个嗷嗷待哺。蒸上一锅红薯窝头,烩上一大盆豆角茄子冬瓜笋瓜……凡是农村能有的菜,我们家都是烩在一起,省事。凉拌菜也是这样,切上一大盆黄瓜或者别的什么,用点酱油醋往上一浇即可,有时候只撒点盐。我们家炒菜拌菜都是用大盆盛,一大盆菜,眨眼功夫,风卷残云,连汤汁都剩不下。
在这种生活境况下,我们兄弟姊妹从小就懂得帮着家里干活:割草放羊,割麦插秧,推磨推碾,拉犁子拉耙拉地排车子……简单、单调、机械、重复、沉重、贫困、粗糙、寂寞的生活,是我少年时代的主旋律。
五
我使用过各种各样的劳动工具。镰刀、锄头、铁锨、锤子、斧子、鞭子、襻绳……,我最喜欢的是鞭子,我最痛恨的是襻绳。
襻绳就是在农村拉车用的一种绳索,是挂在或者拴在车的一边或者两边,然后攀在人的肩上,就象纤夫拉船用的纤绳。襻绳一般用麻绳制作,这种麻绳质地非常结实柔韧,有筋骨,弹性小,容易使上劲,还不容易被拉断。少年、老年和妇女等劳动力弱的往往用襻绳,是一种辅助力量。驾车的需要壮年劳力,他用的是襻带,襻带的材质也是麻绳,着肩部分则是用布料绷上一层的,为了防止磨破拉车人的肩膀。如果用汉字结构来形容的话,襻带是部首,襻绳就是偏旁。
我第一次真正体验襻绳的沉重、冷酷、粗砺,是我十四岁那年,初中刚毕业,高中没考上,正在寻求出路。
我兄弟几个都长大了,我父亲便筹划盖几间新屋,新屋需要基石。父亲说:“我们去拉石头吧。晚两年给你娶个媳妇,这屋就是你的。”对于这种安排,我当然心所不甘,但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也不好说什么。几家邻居也要盖新屋,于是就相约着去羊山拉石头。我们村离羊山有六十多里路,所以天不亮我们就出发。盖新屋在农村是件大喜事,一路上大家有说有笑,都很兴奋。我也很兴奋,我兴奋是因为我能看到羊山了。羊山是一座有名的山。解放战争时期,刘邓大军在这里打过一场有名的大仗,史称羊山战役。羊山战役全歼国民党整编六十六师,活捉了师长宋瑞珂。羊山战役打得非常艰苦、惨烈,打了十八天的仗,下了十八天的雨,刘邓大军是泡在雨水里打仗的。这一仗歼敌一万九,自己也伤亡了八千多。那个时候,我爷爷辈的都参加过支前,用太平车给刘邓大军送过军粮,拉过伤员。羊山战役的胜利,为挺进大别山打开了通道。刘伯承满怀胜利的喜悦和豪情,写下了著名诗篇:
狼山战捷复羊山,炮火雷鸣烟雾间。
千万居民齐拍手,欣看子弟夺城关。
到了羊山,大人们看石头装石头,我插不上手,就到处转悠,看遗留下来的鹿砦、碉堡,看民居老屋上的枪眼;看鲁西南战役纪念馆,看烈士纪念碑,看刘伯承写的诗;看红色的石头,有人说这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于是就有一种英雄情怀激荡在胸中。我想,到了十八岁的时候,我就去当兵,然后成为一个刘伯承这样的元帅,去指挥千军万马……
然而,这种英雄情怀并没有激荡多久。
回程异常艰难。那一条条大青石就象被施了什么魔法,压得地排车架子“咯吱咯吱”地乱响。十几人的队伍,没有了来时的闲情和说笑,有的只是轮胎磨擦路面的沙沙声,人们埋头拉车的沉重喘息,不时地还有谁家地排车轮胎打炮的锐响。在公路上还好一点,最难的是下道的十里土路。轮胎深陷在土道上,三、四千斤一车的石头似有泰山之重,地排车如蜗牛爬行。到了泥泞路段则需要前后两车轮换着推车才能前行。父亲躬身拉车,一步比一步沉重,一步比一步缓慢。虽然已是初冬,父亲的棉袄早就脱去,粗布褂子也已湿透。而此时我肩膀已经被襻绳磨破,两只手都已经红肿。襻绳勒在我的肩上,象是勒进我的骨头里,磨破的皮肉被汗水一浸,就火烧火燎般地炽痛。襻绳越来越沉重,越来越生硬,越来越冷酷,我对攀缠在我肩上的这根襻绳产生了强烈的仇恨和抵触……。父亲几次对我说:“把襻绳放在车子上歇歇吧,我拉得动。”但我却不敢稍稍放松,那样,父亲的负累会更重。
天黑前,我们终于赶回了家。我解下襻绳,一声没吭,一口饭都没吃,倒头便睡。
半夜醒来,我浑身上下象散了架一样难受,再也睡不着了。于是就想,如果这样下去,我将来就要匍匐在土地上,和襻绳打一辈子交道……,疼痛放大了苦难,黑夜放大了黑暗,我开始寻求逃离。第二天,我向母亲要来兰州二舅的地址,给二舅写了第一封信,说我初中毕业了,请他在兰州给我找个工作。二舅很快回信了,说我年龄还小,让我要继续上学。二舅不行,又给在牡丹江林场的表大爷(姑奶奶的儿子)写信,表大爷也是这番道理。
找工作没有希望,当兵年龄又太小,在农村干活只有拉襻绳的份儿。就这样,我在重复单调的劳作中蹉跎了大半年时间。
六
第二年一开春,我对父亲说,我要上学去。父亲说,只要你愿上,再难我也供你。
我开始到联中复课,来复课的也大都是原来同级或同班的同学。因为我来得晚,只剩下一个空位,就和一个叫刘爱莲的女同学同位。在农村中学,男女同学授受不亲,但刘爱莲却落落大方,少有农村女孩子的保守和腼腆。她圆圆的脸庞,又黑又亮的眼睛,和你说话时总是认真地看着你。她是刘庄人,母亲死得早,她和父亲相依为命。她父亲叫刘来顺,以耍猴为业,这在农村是一个被人瞧不起的营生。有同学背后说,刘爱莲很泼辣,从小就跟着她父亲耍猴子,练了一身的武艺,能连翻十个跟头。有一天,快下课了,刘爱莲悄声对我说:“我不复课了。如果你以后见了我,可千万不要笑话我。”我很诧异:“为啥不复了?”刘爱莲就垂下了的眼睛:“我爹不让复了,说女孩家学的再多也没用。”于是,第二天就不来上课了。她村上的同学说,刘来顺新买了很多猴子,需要一个帮手。后来有许多同学说,看见了刘爱莲跟着父亲走村串乡耍猴子。突然有一天,说刘爱莲死了,她用她父亲训猴的绳子把自己吊在了村南的枣树林子里。她村上的同学说,刘爱莲一直喜欢读书,在帮她父亲训猴耍猴时也一直带着书包和课本。她曾给村上要好的同学说,她不想耍猴子,她还想上学。有一次她父亲出门两天,让她在家照看猴子,她把猴子放开后光顾了看书,猴子全跑了。她父亲喝醉了酒,一气之下把她的书本烧了。之后又给她说了一门亲,刘爱莲相不中,于是她把生命交给了一条训猴的绳子。
之后的一个黄昏,我放学穿过那片枣树林,枣花正满树满树地开着,浓艳而热烈。恍惚间,我看见刘爱莲迎面走来,又黑又亮的眼睛望着我:“你可不要笑话我,我真是不甘心啊。”然后转身,既而回首,满目含悲。“我们是同学,你要记得替我学呀!”说完,倏然不见。
“你要记得替我学呀!”在以后的求学生涯中,又似乎有许多同学给我说过这样的话。虽然很多同学都被女作家格致在《减法》中所说各种境遇减掉了,但我却咬着牙坚持下来。我知道,“你要记得替我学呀!”这句话所承载的是什么。
七
快到机关时,手机响了。一看是兰州表弟打来的,我寻思着这不知道又是一条什么样的绳子。接通后,没想到却传来表弟的悲声:“哥,我爸去世了。就是今天凌晨……并发心衰,没有抢救过来。”就在前几天,表弟突然打来电话说,二舅得了胰腺癌并且转移到了肝,发现时已是晚期,他本人还不知道。没想到没过几天,竟传来这样的噩耗。
“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二舅常常在电话里重复这样的话,“我也是实在没办法,才给外甥打这个电话。”他有时还接着解释这些绳子上的乡土密码。二舅在十八岁时参军入伍,立过功。后来转业到兰州炼油厂,娶妻生子。先后在兰炼做过几个中层职位的差事。退休后感觉倦了累了,要离开原来的圈子回老家图个清净。于是在老家宅基上盖了几间新屋,准备和二妗子过过田园生活。但是没想到,二舅一回来,原来割断的关系马上续接起来。左邻右舍,七大姑八大姨,就连村上的大事小情也来找二舅,找他就是为了找我。大家都知道二舅有一个在市里工作的外甥。二舅也是左掂量右掂量,过滤掉一些,实在过不去才给我打电话。二舅成了中转站。有些事情中转的也太远,譬如二妗子妹妹的女婿种大烟被派出所抓起来了找我说情,那边是亲姨夫,这边是亲舅舅,看着是近,到了两边就远了。远了不说,关键是这种事情让人不好张口。二舅是退休干部,这些道理他当然懂得。我听着二舅的声音在发颤,颤得我也心痛。二舅冬天要回兰州过,有些事情就要从老家转到兰州再从兰州转来。有一次,他在电话上说,XXX的三小姨子考驾照连考二次都没过,要我想想办法。我说现在全省联网,考试很正规,我也没有办法。这次二舅又重复了原来的话:“外甥,我也是没有办法,他老是找我,你想想办法吧。”我说:“二舅,我没有办法!”我说出去的话就像扔出去的石头,生硬、沉重、尖利,硌得我的手生疼。二舅在那头沉闷了一会儿,说:“早知道老家有这么多的事,又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我就不回来了。我给你说的那些事情你掂量着办吧,实在不行就不办。”
我走到公园里一处无人的地方,无声饮泣。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把二舅当作榜样,长大了一定走出去,干一番成就。我回想起我少年时期,由于我痛恨常常勒在我锁骨上面的那根襻绳,写信给二舅,求他为我找个工作。二舅写信婉拒。我还由此恨了二舅许多年。我现在才意识到,这也是多年前我搭在二舅身上的一条绳子。其实二舅身上也背负着许许多多我不知道的绳子,我看不见的绳子。我联想到去年春天二舅把我姥爷的坟迁到兰州去了,他是不是在冥冥之中预感到了什么而早早作了安排;他是不是也想切断一些什么东西而决绝地连他的根也一起拔走了呢。二舅临走时,我回老家送他。他对我说:“外甥,二舅老了,以后来不多了。”这是二舅的告别话。现在,他走了,他身上的各种各样的绳子也应该解脱了吧?
八
到了机关,我坐在办公室里慢慢发呆,想了很久,想了很多。现实和梦境,襻绳和绳子,互相转换,纵横交错,象一张网,我无法挣脱。
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抓起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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