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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村庄永恒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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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三十多年前,我还是个懵懂孩童的时候,我的村子还是个真正的村子。人过着人的日子,牲畜有牲畜的生活,庄稼有庄稼的世界,草木有草木的位置,大家各自安守在这片土地上,接受着属于自己的一份命运。
那时候,一天是从鸡鸣声中开始的。鸡把黑夜一声声送走,把太阳一声声喊了出来,把炕上做梦的人一个个叫醒,也把圈里的牲畜催得站了起来。村子里的一天就这么开始了!
      人跟着太阳走到了田地里,一直忙到太阳快要落尽在西山上。人拿着农具,跟脚下的土地说了一整天话,看着太阳回家了,知道自己也该回家了,土地和手里的农具也该歇会了!这一天,就这么在太阳底下过去了。
      人牵着牲口慢悠悠地走在乡间小路上,夕阳把他们一半的身子照成了金红色。不远处,一缕缕炊烟飘向村子上空,整个村子像是包裹在一层薄薄的云雾里。回到家,先把牲口安顿好,人才走到饭桌前,在油灯下不紧不慢地吃着晚饭。吃罢饭,在门外和邻里闲聊上几句,无非就是天气和收成之类的话题,人们就各自回家睡了。晚上的村子黑漆漆一片,除了头顶的月亮和星宿,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除了偶尔的几声虫鸣和犬吠,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那样的夜晚才是真正的夜晚。在那样的夜晚睡觉,人才踏实,梦里大都是些简单美好的事情。
      一年四季,人就这么跟着太阳转着忙碌着,活得像一块厚重的碾石,日子就像碾石前转个不停的驴子。到了冬天了,太阳走远了一些,土地也把自己收了起来。土地上的草啊树啊鸟啊野兔啊,都把自己藏进了大地深处。整个世界慢了下来,也静了下来。这也是人难得才有的清闲时光,是大地上一切生灵每年一次的悠然假期。人顺应着天意,要么围在一起打牌,要么蹲在男墙根下晒着太阳,要么坐在炕沿上交换点世俗生活里的边边角角,要么把梭子在织机上穿来穿去……清闲的慢时光,也一样转瞬即逝,每个人享受着,也珍惜着。
      那会儿,牛马骡子还发挥着巨大的作用,甚至驴也有一席之地。人们善待着它们,把它们当成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人关心着它们的饥饱,也操心着它们的冷暖。倘若它们一不小心病了,人比心疼自己的孩子还要着急。它们和人在大地上相依为命,一起负担着沉甸甸的生活。虽然人手里的鞭子是为它们而准备的,但常常只是在空中听个响声而已。那相当于人对顽皮孩子的一两句呵斥,少有人舍得让鞭子落在它们日日疲惫的身上。它们知道人的脾气,就如同人知道它们的秉性。他们谁也离不开谁,他们一同拉着驮着一家人的生活,彼此心疼并理解着对方,知道彼此在对方心里的重要性。
      那时候,地里的庄稼就像山坡上的野花一样让人眼花缭乱。小麦、高粱、玉米、糜子、谷子、荞麦、土豆、红薯……它们被人按照时令种进土地,然后等待天地配合着他们,把埋进土里的种子叫醒过来,长成黄金的模样。这些被祖先们种了几千甚至几万年的植物,把它们的秘密交给了人们,支撑了他们一辈又一辈的生活。于是,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人和粮食在时光里慢慢融合,以至于深刻地带着粮食的颜色,也几乎有着同样温良的质地。它们一年年被人用古老的方式耕种着,又一年年回到人的胃里,把一个个阴晴难料的日子举在头顶上。
      地里不仅有庄稼的位置,也有草的一席之地。地上的人有多少张面孔,地里的草就有多少种类。米蒿、面条菜、毛妮菜、荠荠菜、节节麦、猪殃殃、辣辣菜、渠渠蒿……少数是人知道名字认得的,更多的草像更多的人一样,沉默卑微着,在大地上自生自灭。春来万物生,庄稼被春风吹醒,草也被春雨浇醒。庄稼被人经管着,而人离草越远,草越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草的命比谁都贱,也比谁都旺。没有人的地方是它们的天下,人来来去去的鞋底下,它们也能开出花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们就悄无声息地闯进了庄稼地里,毫不客气地疯长起来。人看见地里长草了,也不着急谩骂,只是低着头仔细地拔草锄草。草实在花费了人不少力气,可人并不怨恨草。人知道,这世上不止有人的一席之地,也该有草的一席之地。更何况许多草为人所用,填进了人和家畜的胃里,反刍着土地。年馑时,草不仅仅是人在大地上的邻居,更是人的恩人,替人在艰难的岁月里修补着千疮百孔的日子。
      村里的日子就是这样,人就在这样的日子里生活着,像他们的先人们一样。大家以为这样的日子永远不会改变,每个人都将在这样的日子里长大并老去,被埋进村外的庄稼地里,和那些远去的人一起成为另一个村庄的“人”。包括我自己。外面的世界太大了,大得似乎跟村子没有任何关系。而这个小小的村子,却实实在在是许多人的全世界,许多人的一生都在用脚丈量着村子,从未踏出过村子一步。
村子仿佛会一直这样下去,和大地一样变成永恒。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一阵风猛烈地刮过村子,把村子一点点地刮了个干净。这是谁也无法预料的事情,也是谁也没有想过的事情。
      那一阵风是一张纸带来的。而古老的村子就是被这张突如其来的纸撕裂了。
      那张纸贴在街道南边的一面墙上。纸上面“招工”两个大字闪闪发光,把许多围观的人的眼睛照得发亮。人们潮水一般,一波又一波涌向那面墙,盯着墙上的那张纸做痴呆状,然后各怀心思地离去。那一张神奇的纸,就有那样的魔力,像春风召唤来花草一样,那张纸把一村的人召唤而来。那天晚上,每个家里似乎都藏着秘密,睡得比平时也都晚一些。连院子里的牲口,也感觉到了某种变化,在圈里声唤着不肯歇下。
      第二天,人们走在村子里,看见彼此的表情也有了变化。眼神对望中,有了闪躲,仿佛谁也不肯多说什么。那是以前不曾有过的事情。
      几天后,亘古不变的村子就被这张从天而降的纸轻而易举地撕开了一个缺口。
      第一批冒险者——十几个村子里的青年男女,他们代表着村子里隐藏着的蠢蠢欲动的那部分。他们给中间人交了钱,带着忐忑,也带着兴奋,很快就坐着车子离开了村子,奔向他们所不能想象的新世界。那个叫做东莞的地方,谁也不知道它究竟有多远,只知道它在南方,离大海近在咫尺。村里没人去过南方,也没人见过大海,不知道大海的颜色和形状,大海在他们想象中就是另一个村庄,也是另一个世界。他们不知道那个世界是不是真得如同巧舌如簧的中间人说得那样神奇而美好,给自己的家带来期盼已经的幸福生活。总之,这十几个青年人像水一样从村子里流走了,流向南方海边那个叫做东莞的地方。送别的人挤满了街口,踮着脚尖望着汽车远去的方向久久不愿离去。有妇人忍不住流了几滴眼泪,可迅速被男人呵斥了回去。回去的路上,人们脚步凌乱,言不由衷,心虚得像春天的浮土。
      第一笔钱寄回来后,人们悬着的心放下了。仿佛寄回来的不是钱,而是药,把大家多疑难安的心病治好了。人们尝到了远方的甜头,对于远方不再害怕了,远方也不再像过去那么远了。于是,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紧随其后,挣脱了村子和土地,跳入了远方的大江大海里涤荡着自己,给自己曾经一成不变的生活重新寻找着坐标。安静悠闲的村子仿佛开了闸似的,许多人汹涌而出,流向无数个远方,在那里做梦生活。有人坐在了工厂的流水线上,有人站在了高高的脚手架上,有人像蜘蛛一样把自己挂在了高楼大厦的外墙上,还有人钻进了幽深的地下隧道里……更多人不知去向,了无踪影,在城市的褶皱里无人过问。
      离开成了村子里的常态,村子成了一条河的源头,一直向远方流淌着。村子越来越安静了,人也越来越少了。偶尔的一阵热闹更像是一场握不住的梦。更多的时候,村子像是一条断流的河,史无前例的干涸着。河床里乱石嶙峋,两岸荒草戚戚。这是谁也无法阻挡的事情。
      有人走出了村子,有些东西走进了村子,替代着人料理着一切。
      地里有了机器帮忙,牲畜就多余了,成了人的负担和累赘,人就把牲畜扫地出门了。牲畜们变成了餐桌上的食物,变成了华美的衣服,还有精致的鞋子。那些被几辈人的手抚摸过的农具也没有用处了,它们被搁置在某个无人过问的角落,很快落满了灰尘,像一个备受冷落的人一样显出了疲惫和憔悴。直到有一天,人们想起了它们,想起了它们作为木头的质地,然后把它们一股脑地填进了灶火里,化成了青烟,留下的只有一捧灰而已。
      人们也不再种糜子、谷子、荞麦了,后来连高粱和玉米也少有人种了,嫌麻烦。为了节约时间,地里全种上了麦子,它们被统一播种和收割。成片成片的麦子,像极了城里面整齐划一的住宅区,看上去漂亮而又让人疲惫。人们开始变得聪明起来,懂得了先人们不可能明白的许多道理。他们不愿意再像以前一样在土地里刨生活,那样刨一辈子也刨不出个幸福生活来。幸福生活在别处,在远方,不在土地里。如果不是为了给祖先一个交代,不是还念着一丝土地的旧情,估计他们连麦子也不肯种。他们还没想好如何去面对土地的荒芜。这样也好,他们让麦子替自己先守着家园。其实,这麦子也已不是从前的麦子了。从前的麦种子都是一年年选出来留下来的,如今的种子每年都是买来的,身上早就褪尽了远古的气息。这新种子来势汹汹,独占着田地,虫子和草都退避三舍。这让许多人兴奋不已。没了虫,也没了草,他们节省着宝贵的时间,正好去远方交换他们想要的生活。这实在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自从手表走进了村子,公鸡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人们把时间握在手里,鸡鸣就毫无价值了,太阳也不再作为生活的参照物了。鸡鸣扰了人的清净,鸡屎污了人的院落,鸡的末日就这么来了。狗的日子也好不了多少。人的精力都留在了远方,没多少匀给狗了。狗成了绊脚绳,还成了疾病和危险的代名词,狗就这样失去了在村子里的位置。往日丝缕不绝的炊烟,在村里也渐渐成了新鲜。村里跨进了电器时代,厨房被革了命,不需要柴火,甚至连烟囱也成了多余。村子的上空空空荡荡,再也不能循着炊烟辨别一个烟火人家的痕迹了。
      能走的都走了,那些走不了的,守着村子的往事,也替村子守着明天。他们在这个村子里走了一辈子,来来回回走了多少次,没人能数得清。白天,他们在安静地村子里打捞着那些陈年往事,回味着往昔的那些或悠闲或热闹的时光。晚上,月亮和星宿不见踪影,夜在灯光得照耀下亮得让人发慌。他们躺着。久久不能睡着,夜晚前所未有地折磨着他们。他们知道,过不了多久,说不定就在这个冬天的某个晚上,他们艰难的入睡,然后就永远地睡去了。他们像许多人一样,躺进屋里那口放了许多年的楸木棺材里,然后被一锨又一锨的黄土埋到土地深处。他们的离开为冷清的村子带来了短暂的热闹,也带来了难得的重逢。这其实是一场召唤。召唤回流淌向远方的人,重新沿着河流回来,湿润皲裂的河床。人们重新聚到一起,重温着古老的仪式,集体为村子里的一部分送别,也是为自己未来的离开打下草稿。
      可总有一些人还没来得及告别就走了。
      比如新婚后准备去南方打工的欢子,他骑着摩托变成了一只鸟,突然飞向村旁的大沟。他还没离开,村子就把他带走了。面色瘦黄的亮子,他从没想过要离开,可是也走了,身体突然背叛了他,土地就立刻给他铺好了新床。常常喝得微醺,蹲在村口石碾子上说胡话的九爷,也走了,酒把他带走了,他把村口的一部分热闹也带走了。爷爷走的时候,是在麦场上。他说他想吃碗干面,说完就倒下了,再也没起来,他睡长觉去了。父亲走得时候,好像是在一个初冬,雪花星星点点地飘下来,他跌倒在别人家的果园里,走得慌忙得像极了他的性格。……
      不管怎样,土地一直在等待着,做好了拥抱的姿势。它耐心地等待着每一个人的归来,等待把用青草和迎春花做成的被子盖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地上的村子空了,地下的“村子”一直热闹着。那些被人们遗忘的、错过的、背叛的……所有的一切,都在那里,以日常且永恒的姿态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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