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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漂浮的早市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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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边几个早市取缔之后,人们有些恓惶。

      小区物业腾出一块地方出租,有了一个卖菜的门面,蔬菜水果如超市大卖场那样鲜亮地摆着,品种齐全。红火了几天,之后冷冷清清。二大妈的话,要吃人。您瞧瞧那烙饼,纸薄,六块一张,还没我孙子的脸大。老太太们闲工夫多,闲工夫拿来算账。超市里五公斤包装的面粉十四五一袋,三张饼抵一袋面,一袋面能烙出岂止三张饼。

      出南门与另外一个小区联络的路口,多了几个卖菜的。蔬菜兜子在那些遛早的人手里潜滋暗长。甩手大爷还是甩手大爷。过日子在意的人,开始买些可心物捎带回家。今儿多俩,明儿又加一个,几天时间,人们的心思里,便有了个小市场的模糊概念。

      “您别去啦,给抄啦。”夏日某一个闷热的早晨,那句话变成了早起打招呼的主要内容。不热还叫夏天么,有场雨下透了自然凉快。官家抄商贩自然而然,谁来就摆,想卖就卖,成什么体统。早锻炼还是早锻炼,过路口的时候,没有人再驻足,仿佛那地方不曾有过菜车,七八个人挑拣问价的场面,就像没有出现过。狗要是不多闻几鼻子,人们根本不会想起那块地方,曾经,曾经仿佛卖过菜。

      大致一只跳蝻长成蚂蚱的七八天时间里,卖菜的又在公园外摆开了场面。公园是个封闭的地方,方铁栅栏圈起成片的树,甬路,人工砌衬的仿生池沼,遮天的大树岸拔葱翠。那些树在铁栅栏里自然舒缓地生长,过了头儿,自有园林工人的柴油电锯伸过来教训一顿,留下一片植物们的哀嚎在日光中浮沉偃息。卖菜的占据进出公园的一个主要路口。茄子大椒挂泥藕,沟葱豌豆胡萝卜,山堆着,要么敞嘴儿侧倒在铺就的布上,掏抓着卖。西红柿、顺条儿的黄瓜、蘑菇、绿豆芽,怕磕怕碰的都在筐里。“有卖肉的了啊。”“手擀面,现切。”“活鱼带开膛。”“九点就收。”市场成长的消息在人们的口舌间传递着。生活多了一些额外的乐趣,也显得大方起来——小油菜闷焐烂了根,择了能吃,带袋儿甩着弧线扔,两块钱又买一兜,费那个神呢;藕黑皮儿了,削削不糟践,扔。五块钱不到,吃新鲜的。头天攥回来的芹菜,锈杆儿了,泡泡还能炒,扔。茄子一点没坏,蔫塌了不好看,扔……

      只有不易得到才爱惜。掏钱走几步就买,不将就。唯有不将就才能让人们的精神世界多那么一份自信,自信多起来,塘水一样泡着,日子才鲜灵滋润。

      青豌豆露头儿了,带着皮卖。十块钱几斤。青玉米也露头了,库存的。十块钱几穗。苹果常年都有,土豆葱头永远不缺——种植的人,运输的人,存储的人,批发的人,包括眼前卖菜的人,都在一个土豆后头——掂起的土豆截断晨光——红得半透明的肉手,湿甸甸瓷实的土豆,挡住了初升朝阳的一柱阳光,肉手土豆后头,白虚虚的光里,隐隐约约穿梭着曾经忙碌的众多人影,以及大田的雾气,运输路上的橡胶味,存储库里的阴冷,批发人下腰甩下的汗珠,零售摊贩的吆喝。

      大众由一个土豆做媒,彼此镶插。土豆走向的确定与不确定性,呈现着生命的多彩。

      与牛肉同炖摆上小家的餐桌,让奶奶的勺底碾碎混着米饭填进孙女的嘴。

      倒进大馆子的后厨,水泡白肿的手捞了斩片切丝,浸着,炒勺上翻滚,白瓷盘托着蛇行,穿过大堂熙攘的人声,放在包房辉煌的餐桌上。几双筷子优雅地探过来搛,送进抹着口红肥软的唇里。

      蒜苗也一样。柿子椒也一样。

      早市不一样,卖菜的不一样。

      公园外头的小早市,活了有半个月光景,又给抄了。物议声再起,人们又想起骂骂小区门口的菜蔬门面。不骂骂,仿佛对不起自己多掏那些屈死的钱。

      “两棵葱,五块钱。”“还让不让人活啦,鸡蛋六块一斤,超市四块九。”“跟物业勾着分钱呢。”“舅妈,我跟您说嘿,仨苹果,十二,哪儿见过这么坑人的。”“告孙子,物价局,举报电话。”“立橱儿改棺材——死贵呀。多走几步,咱超市吧。”“这帮丫的,黑了心啦。”

      骂归骂,骂完了,该买还得买。谁也不跟肚子过不去。

      久晴久旱的闷热天儿,终于见了雨——“二叔,公园里头有了,您瞅这块姜多好,四块二,抹了零儿。”

      公园的铁栅栏里头又有了卖菜的。三两个胆儿大的带头,犹若平整松软的畦地忽然冒出两棵瓜秧。一点一点拱出土,窥瞅,四下安全,再拱拱,籽皮如钢盔扣在脑袋上。心提了两天,忽然茁壮起来,四处铺漫着爬。八点之前,赶着城管没上班;六点以后,城管下班他们又来。城管忽然成了戳着的稻草人,空着袖管乱舞,谷地风里的摆设。

      早市匆忙话少。问了价,上秤,给钱走人。卖菜的用上了微信,戳一个黑膏药二维码。黑膏药游走在菜摊之上,一会儿靠着茄子,一会儿又插在蒜苗葱捆儿间。晚市从容话多。买菜的乐意褒贬还价,挑挑拣拣扔几句废话是买主除了菜之外的乐趣。卖菜的乐意夸货,话成了衣襟,数量样色钱,逮住一样蘸了唾沫捏着擦,擦擦多聚人,聚人财路广。买菜的财大气粗,卖菜的货俏人勤快。

      买菜的占据了甬道,左右逢源,这儿瞧瞧,那儿捏捏。兴许什么都不买。卖菜的在两侧铺排,这个走了那个来,你不买他买。剩不下。甬路是传送带,运着钱来,每个菜摊前抖抖,蔬菜让袋子要子捆裹,抛上传送带,星散进人们各自的日子。

      清晨,所有的树木都在薄雾中冉冉上升。阳光还在云层那边跌撞,漫漶地照着。路湿漉漉,扭动如蛇。甬路上蚂蚁似的爬滚着各种脑袋。扣着帽子的,头皮绷得油紧没毛儿的,还有乱蓬蓬带着俩手从车上往下抠大麻袋的。甬路两侧,这儿铺一摊,那儿铺一摊,摊儿与摊儿之间的空地,很快就被其他摊子占严。蛇成了蜈蚣,蜈蚣长着大扁脚,长着大扁铲子脚的蜈蚣趴着一动不动。暗红的蛇身,鼠灰的摊位,游动的脑袋,湿哒哒的树叶。稀白的雾气钻空当填。脑袋在雾气中一冲一冒,豆浆煮黑豆。人们的话,出嘴儿就湿了。湿了的话,传得邈远。有狗叫,叫声翻跟斗打滚儿往高处走,撞上树顶那层叶子,闷散了。树叶斜斜地吊在叶柄上,湿气暗暗地往叶尖儿上聚,似有若无的水滴。花白脑袋后头跟条黑白花的狗。黑白花的狗比花白脑袋蹿得快。花白脑袋遇个摊子就要站站,黑白花跑过了再跑回来,半截舌头在脑袋下头肉闪肉晃。

      远处有转着红灯儿的车开过来。这边有,那边也有。前头还有。脑袋们还都在雾气中悠然浮沉。低下起来,定住游走。红灯无声无息。红灯,几个门口都闪严了红灯。一群帽子冲蜈蚣扑过来。帽子下头还有手臂挥进挥出。“抄来啦——”,一嗓子,蜈蚣的大扁脚乱了营。脱离了身子到处乱钻——兜着布磕绊着跑的,挓挲双臂护着摊子怕菜跑的,蚂蚁搬家一趟一趟往树棵子后头藏的,骑上车奔大门撞上红灯儿改奔另一门,又让红灯晃退,钻到一僻静处屏气凝神竖着耳朵听动静的。撕撕拽拽,帽子们抢摊子上红红绿绿的菜,抢装菜的筐篮与袋子。往后头跟着的车斗子里抛。装进去又有手给抢出来。帽子们的白皙手攥着那些糙手扭,糙手中的菜散了花。碾扁的茄子,踢着跑的土豆,踩破了的倭瓜;黄瓜的青泥,西红柿的红血,彩椒的黄渍。鳞片,大湿蛇的鳞片五颜六色。脑袋们自动闪开一条通道,若洪水冲开的草棍木渣子,漂漂漾漾往水头上聚,不舍地后退着。

      “松开,拽我干嘛,我买的。操你妈的,松开……”

      “二婶儿,坡儿上来,这儿得看。”

      “您给我吧,不卖了,下午就买票回家。”

      “警告你啊,妨碍执法。”

      “花儿,花儿,过来,快走吧,不听话给你逮走。”

      “东门东门,有俩车往你处跑了,东门东门。”

      “哼,抄了吧。让你们丫的坑分量。”

      “起来吧,给他,我说今儿不来,非得来。”

      女人夸张的哀哭,男人低声的诅咒,帽子们大声的呵斥,酒气上脸一样往树冠上贴,撞得叶子隐隐地摇。水中空游静定的鱼,让箭一样入水的尖喙钳住摘了走,其他鱼四处乱窜,一只喙扎下来,又一只喙扎下来,许多只喙前前后后扎下来。

      叶尖儿的那滴水珠聚足了分量,朝地面摔去。形形色色忙忙碌碌的世人映照进晶莹圆滚的水珠里,水珠被上升的气浪托得很扁,路与人,暗红,碎绿, 凌乱,清晰。

      一粒葡萄蹦跳着滚进草丛。

      抿翅扎了下来,叼了葡萄珠,拍翅蹿上更高的枝子——喧嚷的人声没有一粒葡萄珠更有吸引力。那只看烦了这一切的喜鹊,蹦两下,享受它的葡萄珠。闭眼伸脖儿,葡萄皮儿进了肚。歪头儿再看,大蛇身子上空了。挤挤挨挨,人在远处门口拥推着,一袋倒出的黑豆,一群大蚂蚁。

      有麻雀蹦到蛇身上追着块碎黄瓜啄,又来一只。又来一只。钢了嘴,蹬开枝子奔亮地儿,喜鹊往林子外头飞,“治—法—”,在建楼脚手架上挂着的大红绸子绷得硬鼓鼓,绸子上的白字儿像要跳出来,一个一个往身后滑,“善—友—等—平—— ——”

      “您没瞅见,亏了啊,二哥。城管抄,那帮卖菜的撵得跟浪鸭子似的。好好儿个公园,嚷嚷朝天,我都没地儿挂鸟儿。”“不好好家呆着种地,跑北京来干嘛。”

      “咳,都不易。”

      “睁不开眼了都,哪儿哪儿都是人,外地人!”

      “可不,可不。忍着吧,平头百姓能有什么辙。”

      “就得轰,一天抄三遍。罚钱,耗子洞也给掏出来。”

      “得了兄弟,你吃饭人家也吃饭。”

      “那也不能由着性儿啊。得了,二哥。请您了啊,下月九号,您侄子结婚,请您喝喜酒。”

      “好事儿啊。”

      “张家口的媳妇,瘸六爷的大媒。家里十几亩地。正托人办户口呐。有了户口好找个正经班儿上。”“如今?如今不是在家委会帮忙呢嘛。”

      公园里的早市生了抄,抄了生。清明节路口给亡人烧纸似的,点起来,遇见风,呼的成了一蓬,映得人面一红一暗。小棍儿插进去挑,火苗矮下去,缩进灰堆里,殷殷潜燃。风又刮,再大点,白烬飘起来,零星的火亮儿,跳一跳,灭了。空余一行拉长的灰迹慭慭幽幽滚翻于路面之上。活人来来往往,几番踩踏,灰也不见。

      日子就那么过着。有早市的欢喜也欢喜不了多少天。没有早市的哀愁亦不持久。眼睛瞎了多用耳朵,耳朵聋了手指头不是还在?

      需要忽然成了卫生间里小狗的尿骚味,捏着水管子冲,溅起一片水滴,每个弹跳而起的水滴如同人,你带走一点,她带走一点——每个个体都带走一点,就会消融。

      超市为了吸引顾客,适时地供应特价菜。九点钟开门,门口围满了老头老太太。门一开,老头老太太们涌进超市,直接奔蔬菜卖场跑。土豆便宜,土豆前头就围一圈人。圆白菜便宜,圆白菜被围。站住有利位置的不着急,精挑慢选。后头的从人缝儿中探手抓。实在围不上去的,上别的蔬菜展柜边转悠。掐掐鲜姜也解闷,搓碎两头蒜试试手劲儿也怡情。超市中装蔬菜的袋子手纸一样戳在铁轴儿上,这个过来扯一把,那个过来扯一把,转起来不停,眼瞅着瘦。“别掰啊——”尽管超市中专门派了监督员巡城似的大声嚷嚷。老头老太太们根本不听那一套。圆白菜就得劈包叶,又没给你剥出核儿来。蒜苗撅撅才能试出老嫩,谁买东西不要好的。空嚷嚷不针对个人没人儿搭理你,一旦有了针对性,行,小子,不买也得给你个样儿瞅瞅。要排骨,剁好称完,往楼上走,逮哪儿塞哪儿,臭了活该。方便面都不捏了,那值几个钱。捏木耳。蛋品前头,捡俩仨鹌鹑蛋闻闻,别言语,言语二指一错,就给你捏扁喽,扁而不破,要的就是这份轻巧寸劲儿。水果展柜,搓干净个枣儿大大方方塞嘴里,核儿含着走,丹田一叫力专往米柜里啐,枣核儿钻进米里丁点也看不出来。拿着鸡毛当令箭,又不是你们家的。还别嚷嚷啊,我有心脏病。

      谁说老人们没童心,谁敢说老人们没童心?

      超市与老人们的战争无尽无休。卖菜的与城管的战争又换了战场。没有老人超市冷清,没有卖菜的城管保不齐就失了业。手心手背合起来才是一个手。

      卖菜的忽然得了啥命令似的,堵着小区门口卖。大概是琢磨着距离小区太远,买菜的大小兜子拎着回家,容易给城管通风报喜。秤也不再使,缩短交易时间。所有的菜,提前装好袋子,多少钱一袋,心明眼亮。卖菜时间也提了前,天还黑着呢,小区门口的路两边就来了十几二十来摊。装货的车远远停在绿篱后头的便道上。摊位上货不多,十几袋子。卖完再去车上取。车上的货捂得严严实实睡觉呢。老虎吃蚂蚱,碎赅搂。化整为零,零售精神。

      小区居民被卖菜人的不屈不挠所感动。逛早市的那个逛字,被跑字取代。跑早市。一户的窗户亮了一下,又一户的窗户亮了一下,又一户,再一户。明明灭灭的窗户后头是那些着急出门买菜的人。小区的门口,影影绰绰——进来的不空手,菜袋子磕大腿,出去的捏着钱,潮乎乎。

      城管再抄的时候,人们都安静很多,没有人再跑。卖菜的,买菜的,都戳在原地静静等着。送殡似的,瞧着那些菜袋子自己往车上飞。灵车开过,蹚开的水自行合拢,踏实了。例行公事,公事过了,天下太平。人们甚至盼着灵车来。

      马老万生日那天,抄的动静有点大。有两个卖水果的不懂规矩,居然推车咸与维新。还有个煎饼车跟着起哄。城管往车上搬三轮费了点时间,人们等得不耐烦。瞧惯了的场景也没啥新鲜,于是转睛看一个妇人偷藏在绿篱丛中的樱桃萝卜。萝卜头对头儿码在一个半人高的大袋子中,红外头挂着绿缨子,水灵灵透着爱人儿。妇人试图抱着走,抱不起。于是拖着。长长一道水渍由绿篱后头直画进小区。好不容易快要抵达楼门,菜的主人追了上去。

      “阿姨,阿姨。您干嘛?”

      “你的啊,我还以为不要了呢。”“帮你看了半天,没人儿认。”“抱走吧,抱走吧。”

      “嘿,东门银行里的钞票也没主儿嘿。”

      “操你祖宗的,碍你什么事儿!”

      卖菜的不再那么惧怕,城管来了,十几个袋子提起就走,几十米之外,有买的,站住就卖。城管呢,也疲沓了。有时抄,有时不抄。稽查车停路口,倚在车里玩儿手机,红红绿绿映着兴奋的脸。

      开电动车的上了便道,嘀嘀按喇叭。前头走的人闪了身让他过去,锁了锁眉头。觉着电动车霸道混不讲理。

      网络上散布处理瘟疫猪的视频,那些猪,不知道自己得了瘟疫,哼哼唧唧地挤在一条挖好的深沟里,身子蹭着身子,嚼着土里偶得的草根。山一样的土被推土机推下,土层还有蠕动。再一堆土埋覆,蠕动不见了。碾压过后,土地恢复原貌,过不了多少时日,就会有草冒出来,长得格外茂盛。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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