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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夏 蚕

2022-01-07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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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里的田地被村里流转出去了,田埂上的桑树也要被砍掉。母亲来电话说,可惜了田埂上那些老桑树,桑叶结得那么好。

    我心里也说,可惜了那些桑叶。

    心里想着,就想起了一些往事,那个夏天的夜晚,那样美的月色。

    那个夏夜,月亮很白,地上也是银晃晃的,父亲背上背篼,手里拿了一把小电筒,打开朝地上晃了几下,银白色的地面上有了一个小圆圈,随着父亲手臂的晃动四处游走。

    我听见下午父亲对母亲说,他上次去二队的沟里看见了一大片野生的桑树,太远,应该还没有被人砍了背走,今晚有月亮去看看。

    大哥又带信回来,他的班主任已经第三次催缴生活费,如果家里实在没钱,他就不读了。

    大哥在县城读高中,县城太远,来回一趟要花好几块钱的车费,他从开学一直要到放长假才回来一次。父亲说了,大哥需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好好地读书。

    我和大哥不亲,见面少,听见带信的人这样说,脑子就好像看见了大哥,穿着军黄色上衣,脸黑瘦黑瘦的,心里想,回来就回来,吓谁呢。

    很多次,大哥都这样说过,实在不行就回来。母亲叹一口气说,再艰难书还是要读,再苦再累也要供,读到哪里供到哪里,我夏蚕也养一些,办法肯定有。

    村里养蚕的不止我们一家,大多数人家只养春、秋两季,母亲要养三季,春蚕、夏蚕、秋蚕。

    我们家田埂上的桑叶不够,特别是夏蚕,春蚕才摘了桑叶,又要接着养夏蚕,桑树枝头那些还是嫩嫩的桑叶要为养秋蚕准备着,于是,每一年的夏蚕,外出找桑叶成了父亲母亲晚上主要的事情。

    二队是我们村最偏僻的一个生产队,一条深沟沿着磨刀河弯弯曲曲地进去,顺着河边有一条碎石小路。即使是白天,母亲也不会轻易让我独自一人去二队,她说,树太多,路又窄,河水还大,危险。

    父亲晚上趁着月光,打着手电,就是要去二队找桑叶。我们家的夏季蚕已经过了第四眠,正是不能断顿的关键时候,要是桑叶跟不上断了顿,蚕结出来的茧不白还软,卖不上价钱。

    里屋已经堆了一地光秃秃的桑条了,堂屋里发出细雨落在树叶上一样沙沙沙的声音,那是十多簸箕的蚕在吃桑叶,他们的肚子好像总是空的,除了埋头吃桑叶就是抬头找桑叶吃。我有时候真想在他们的头上敲一个响栗以示不满,右手食指拱起总是无处下手,蚕的头太小了。

    我的任务很简单,帮着母亲把他们背回家的桑条上的桑叶摘得干干净净堆在背篼里,母亲再把这些桑叶洒在养蚕的簸箕里。这是一件重复的单调的事,我想我对蚕的不满很应该。

    况且,只要一养蚕,堂屋里的味道很难闻,夏季蚕不好养,温度高,蚕容易生病,一生病雪白的身子里会流出难闻的黄颜色的浓水,我妈一边捡起那些生病的蚕扔给等得着急的几只鸡,一边把包裹在纱布里的石灰抖在簸箕里蚕身上。于是,生石灰的呛味混合着病蚕冒出来的腐臭味一直顺着鼻孔钻进我的胃,我常常一阵阵的干呕,朝地上吐口水,想要把那难闻的味道吐出去。

    看着父亲准备出门,我说,我也要去。

    母亲说,你去干什么,都晚上了。

    我说,我去给爸爸做个伴,帮他拿手电筒,他好砍桑枝。

    父亲笑了,说,要是觉得屋里味道不好闻就出来在院子里走走。

    我还是没能跟着父亲一起出门,看着他出门走过阮小春家的院坝,再绕过阮小春家围菜园子的竹篱笆,就不见人影了。

    我没有走到院子里去,还是坐在小板凳上摘桑叶,心里想着,爸爸现在该走到小河边了,眼睛里好像看见了月光下流淌着的河水,亮晶晶的小波纹很好看。

    一季蚕,一孵出来就要边吃边睡,睡眠四次以后再吃十天桑叶才能吐丝结茧。从第一眠开始到最终结上茧子大概需要一个半月,一年三季蚕,母亲要花四个半月的时间,父亲背回家的桑枝摘去桑叶后成捆地堆满了一间空房。

    父亲晚上找桑叶,半夜才回来,母亲会一直等着,我有时候等有时候实在太晚了也去睡了,有时等我一个翻身醒来,堂屋里的灯还亮着,有人低声地说着话,伴随着那沙沙沙的声音,我又在那些低语中睡着了。

    父亲去二队找桑叶那天,我没有睡,母亲征询似的问了问我能不能再坚持下多摘会桑叶。那年的夏蚕家里多养了些,大哥高三了,父亲托人让他去学校食堂吃饭,每一个月多了些花销,母亲说,再多养一些蚕,也不过忙一个半月,钱就出来了。四眠后的蚕吃桑叶太厉害,高高低低的簸箕刚看着一遍绿油油的,不一会儿就又全是白白的蚕了,全都昂起头摇摆着找桑叶,母亲一直弯着腰一次次地把桑叶撒上去,她忙不过来了。

    我答应了母亲多摘一会桑叶,说不上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幸好那晚的月色很好,堂屋的大门敞开着,生病的蚕已经被鸡吃了,屋前父亲种的美人蕉也开得正艳,红彤彤的,还有那几颗棵花椒树上的花椒味,树下的藿香味,都在这月色中散发开来,晚上的空气比起白天干净很多,我的心情也莫名的好了很多。

    母亲忙着伺候那些悉悉索索的蚕,和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桑叶够撒一遍了没有,快递给我。

    现在我回想起这些往事,心里有一个疑惑,明明墙上没有挂钟,黑白的电视也没有开,母亲手腕上更没有手表,她怎么就知道具体的时间呢?母亲说,都十一点过了,你爸爸怎么还没有回来。

    是啊,父亲那一晚回来得很晚,母亲的眼睛除了盯蚕就是看着屋外,还会毫无理由地骂我几句,骂什么我忘记了,我就记得母亲那双焦灼的眼睛和紧锁的眉头,还有额头上掉下来的几缕乱发。

    桑叶摘完了,我也看着屋外,等待那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父亲回来的确定时间我不清楚,应该很晚了,其实我最先看见的是阮小春家院坝外竹篱笆那里闪动的手电筒光,一晃一晃的,和父亲出门前在地上照射出来的光圈一模一样,我心里一阵高兴,跑了出去。

    月光下,除了地上手电筒的光圈,我看见了一大堆的桑枝在地上慢慢移动,那是一大堆的桑枝,比背篼冒出来很高一截,父亲被这一大背篼的桑枝包围着。

    我悄声喊着,爸爸回来了。

    可是父亲没有理我,也没有像往日一样吼我一声,这么晚了还不去睡。

    父亲的眼睛亮晶晶地,他睁大眼睛看着我妈说,你知道我今晚碰见谁了吗,阮校长,狗日的阮校长。说这话的时候,那一大背篼的桑枝还在父亲的双肩上,他嘴角还含着笑,那种忍俊不禁的笑。

    母亲的半个哈欠还在嘴里,她边忙着接父亲卸下肩头的背篼边用惊异的声音问,什么,碰见阮校长了啊?

    我没有听从母亲的安排去睡觉,我知道父亲肯定会和母亲摆龙门阵,话题会围绕阮小春的爸爸。

    父亲口中“狗日的阮校长”是我同学阮小春的父亲,她的两个哥哥都在读高中。

    我们的小学校很小,只有一排教室,从一年级到四年级,学校四个老师,阮小春的父亲是校长。

    那一晚,父亲和母亲都很兴奋,一大背篼的桑枝卸下来小山一样堆在院子里,我们一家三口坐在小凳上边说话边摘桑叶,主要是听父亲说。

    父亲背着背篼晃着手电筒朝二队的深沟里走去,月光很亮,月光下的庄稼和树枝被月色映衬出一片惨淡的白,父亲还是有点害怕,于是他边走边轻声地吹着口哨。

    父亲白天看见的那几根茂盛的桑树远离人家,他白天收牛时偶尔发现时,心里欣喜了好一阵,他看见的不是桑叶,是大哥手中的几十块钱,是一年以后大哥的成绩单。那时候,父亲已经打算好了,必须趁早把这几树桑叶背回家。

    狭窄的山谷里除了窸窸窣窣的流水声,只剩下了远远的一两声狗叫声和父亲的低沉急促的脚步声了。

    紧走慢赶,父亲终于赶到了桑树地,他走得冒汗,放下背篼坐在树下的石头上,想要抽一支烟歇一会。父亲嘴上的烟叶刚点燃,他听到了一阵低笑,桑叶长得太茂盛,枝条都垂到地上了,只听得见笑声不见人影,父亲吓得心狂跳起来,他站起身一把抓起背篼就想跑。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压低着嗓子说,莫跑莫跑,张老师,是我。
   
    从桑叶中冒出一个人来,就是阮校长。

    父亲大松一口气,阮校长也挨着父亲坐下来,俩人相互点燃一根烟,都长长地吸了一口,两人边吸烟边看着对方笑。

    父亲还是先问了,老阮,这桑树是我先就瞧好了的,我大娃等着用钱。

    阮校长说,我比你早来了一会儿,桑枝都砍了一大捆了,我两个娃都等着用钱。

    两个男人不再说话,只是吧嗒吧嗒地砸烟。

    父亲说,你是校长。

    阮校长说,我和你一样,都是民办老师。

    父亲再说,确实不容易,我一个都供不起了,你还供两个。

    接下里的话题就不再有碧绿的桑叶,也不再有雪白的蚕茧,他们聊起各自娃的成绩和未来。

    我大哥,将来是要吃国家供应粮食的,我听父亲和母亲说过,只要家里有个吃皇粮的,日子就有盼头了,敲钟吃饭盖章拿钱。

    我也想过,如果大哥考中了,肯定会带一个也吃皇粮的女朋友回来,那样家里就有两个拿工资的人了,哪里还用得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有一百天在摘桑叶闻这臭味呢?这样一想,我不再反感大哥,这书,是得继续读。

    我把我的想法和阮小春交流过,包括可能吃皇粮的嫂子。

    阮小春嫉妒心强,她每一次都会跟我争,我话还没吃完,她就急急地说,我两个哥,我两个嫂子,都吃皇粮。

    阮小春是有两个哥哥在县城读高中,她大哥已经开始第二轮复读了,第一次没考上。没考上还戴了厚厚的眼镜,我听见过阮小春母亲的大吼,还不滚回学校去,你见过哪个农村人干农活还戴个眼镜的?

    阮小春的母亲比我的母亲嗓门大,他们家也养三季蚕,春夏秋。阮小春和我一样,经常被她母亲大吼着做这做那,包括摘桑叶。

    我见过我的母亲和阮小春的母亲吵架,为了谁家的母鸡带着刚孵出来的小鸡吃了冒出头的白菜,两个女人谁也不让谁,也叉腰也挽袖子。

    我看着好笑,躲在门后吃吃地笑,看戏一样。

    我没见过我的父亲和阮小春的父亲吵架,他们应该吵的,为了那一背篼的桑叶。

    可是没有火药味,平时都太忙,半边户的人家,比其他的人家都要辛苦,忙完工作上的事,还要帮忙家里的事。那个夏夜,风清月明,适合谈心,不适合吵架,何况,说到底,桑叶不是老张家的也不是老阮家的,大半夜地跑这么远,谁容易呢。

    我听到母亲问,那几棵桑树也不够你们两个背啊。

    父亲低声说,我和阮校长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他说他白天还看到了好几棵长得好的桑树,准备过几天晚上再去。

    我听见母亲笑了,捂着嘴,笑得乐不可支,边笑边指点父亲,你们俩啊,还都是教书先生。

    奇怪,我也笑了,我觉得笑着的母亲特别妩媚,尽管她的头发还是有点乱糟糟的。我喜欢这样的夜晚,明亮的月光,清新的空气,微笑着低声交谈的父亲母亲。

    那一年,我们两家,夏蚕卖得都好,大哥临到毕业也没有再带信回来说什么。

    那一年,大哥落榜了,阮小春的哥哥也落榜了。

    父亲叹气,一声又一声,对母亲说,独木桥啊,难过。

    后来,大哥没有听母亲的话去复读,他和阮小春的两个哥哥跟随村里其他的年轻人去了更南方的城市。

    临走时,大哥对我说了一句话,不要走我的老路。

    其实,我不明白,大哥的老路是什么路,我走的路是不是大哥的老路。

    从那一年开始,很自然的,春蚕之后,母亲就开始接着养夏蚕,一养,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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