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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路线图——二姑

2022-01-07抒情散文仰望或者倾听
在我的家族里,二姑绝对是明星级的人物,尽管她一辈子都在东朱耿待着。东朱耿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杂牌村。刘家庄、张家沟这些村庄听起来,感觉特别响亮直接。当我说出自己的村庄,听者往往追问一句:是东猪狗?是的,东朱耿是一个大的庭院,猪狗鹅鸭,牛羊驴马,……
  在我的家族里,二姑绝对是明星级的人物,尽管她一辈子都在东朱耿待着。   东朱耿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杂牌村。刘家庄、张家沟这些村庄听起来,感觉特别响亮直接。当我说出自己的村庄,听者往往追问一句:是东猪狗?是的,东朱耿是一个大的庭院,猪狗鹅鸭,牛羊驴马,什么都喂养着。上小学的时候,我和树林在算术本上计算村里的姓氏,居然有40多个(全村450户)。有两个大姓:韩和孙。直选村级干部,往往韩姓的干了村支书,孙家就有人是村主任。树林学名是孙树高,干什么事都喜欢指手画脚。我很能意会他的本领和神气。   二姑的出嫁,使我家和韩姓家族攀上了亲戚。我说我二姑父是韩德学,对方接着就有了反应:咱俩是兄弟相称。现在想来,记忆中的二姑父,总定格于这样一幅图画:上午的阳光很干净,鸡们腾跃着,快活地啄食着泻进来的一道道光芒,他穿着白大褂,洁白的照耀,使整个鸡舍无比敞亮;几只小鸡,讨好地凑着他的后脚跟。二姑父是村主任兼养鸡场场长,他的职权的显著效应是我的二叔扔掉锄头,放下绾起的裤腿,当起了副场长。二姑以她近乎美满的婚姻提升着一个家族的地位。1980年代酷夏不雨的那几年,奶奶被递补为老年妇女组成的祈雨组织成员,神灵附体的奶奶容光焕发,别的老婆婆跪在大路中心念佛祈祷,奶奶用柳条蘸了小豆腐的浆水,很夸张地往围观的人们身上洒,口里喊着:下雨了,下雨了!母亲主天,丈夫管地,二姑活在村里人的赞美里。   知道二姑的人都说二姑性子绵软,有耐磨。就像堂屋的灶烟,到处弥漫,却又悄无声息。如果你见过我的二姑父:身材短小,眼睑低垂,板着脸很少说话;你就会生出三分惧怕来。你要是能想像,可以想像一下我的二姑受了多少委屈。二姑父从一个贩卖马鞭马鞍的商贩起家,组织过马队(相当于现在的物流公司),干过维修脱粒机的技术活,他的道路是向外转的。而我的二姑就必须向内走,白天操劳家务,晚上伺候丈夫。家里来了客人,照例是忙活七荤八腥,完了,就在天井里候着,等待随时添茶上饭。“每一个成功的男人后面,都站着一个默默奉献的女人。”这话是谁说的,真对。   然而有一天,我的二姑——一个在背后默默奉献的女人走到了前面:二姑父被“双规”了。之前,二姑父调任乡镇企业负责人,在自家的耕地上贷款盖起了一排排鸡舍,正是事业鼎盛之时,却一下子跌入了最底层(因经济犯罪被判刑)。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养鸡场过早地显出了内心的疲惫和衰颓。二姑不止一次担心养鸡的风险性:鸡瘟、成活率、市场跌价。事实上,一场韩氏家族内部的争权夺势,使双方鸡飞蛋打。我村是个大村,人口过2000,习惯上有前庄和后庄之称。前庄的韩是村支书。俩人一直明争暗斗。就像一场斗鸡。如果你看过斗鸡比赛,你想像得出场面的惨烈:两只目空一切的公鸡,形似鸵鸟,嘴如鹰喙,但见场地上残鳞遍地鲜血淋漓,两只公鸡依然在飞腾跳跃,爪抓嘴啄,哪怕两腿折断,双眼啄瞎,也是头颅高昂,决不认输。这样的比赛,结果可想而知:只有失败者。别人得到的是游戏与感官的刺激,或者茶余饭后的谈资。我的二姑呢?“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这是当下女人的口头禅。多年以后,我看见,一些美眉红唇在博客或者BBS上这样写着的时候,我就想起了二姑:她在沉寂的无边的黑夜里,独自梳理着受伤的羽毛,一大早,依旧像母鸡打鸣一样,把清晨叫醒。   经常看到电影里的经典镜头:家庭遭到变故,演员呼天抢地,痛不欲生,肝肠寸断,往往伴有倾盆的暴雨,老天为之嚎啕。二姑是沉默的。有时去我家和父亲说话,身体刚挨着炕沿,接着就用衣袖不停地擦自己的眼角。工人们大都回了家,肉食鸡也贱价处理给了石家埠的养鸡户,鸡场还有1000只蛋鸡,已经下蛋了,舍不得。然后,二姑两手抱着头,半天不说一句话。父亲给她倒水:喝口水,顺顺气吧。二姑家里已是债台高筑,信用社月月来催利息,原先卖玉米的人家更是隔三岔五上门讨债(倒是亲戚上门少了)。“狗不咬亲戚”,偶尔路过二姑家的屋后,听到汪汪的狗叫,我直直觉得,是一根柳条不断地抽在我的身上。讨债人有想法,当了10多年村主任不可能没有存款(检察院查处的两万元如数缴公)。父债子还,有人起诉二表弟文山(大表弟在济南上大学)。法庭传讯,文山态度非常诚恳:等卖蛋凑够了钱,一定还。1993年的文山是个孩子,他的小学同学就在我任教的班级,是初中。可能家里香烟方便的缘故,他早早学会抽烟了。我递给他一只烟,他猛吸了一口,朝天吐着一缕一缕的烟圈:又不是不认账,是现在拿不出来嘛。二姑和文山到处赶集卖蛋。听说有的集市上价格稍高一点,文山不惜舍近求远,风尘仆仆,就为了一斤多赚1毛钱,去的路上自然小心翼翼,一路稍有颠簸,就推着自行车,步行。   二姑迷上了粘花。常常在夜晚,二姑盘腿坐着,眼前摆了玻璃片、铁丝、和绢花的花瓣。放了胶水的玻璃片,是一个听话的娃娃,静静地待着,眼睛里荡漾着温暖的灯光。二姑先把墨绿的薄纸缠在铁丝上,两端用胶水粘好,一棵“小树”就慢慢长成了。粘贴花瓣是从花心开始,犹如一朵花的绽放。一瓣一瓣,它走的是饱满的路线;一朵一朵,镶嵌着一种力与美的韵律。当然,最后是“绿叶”的点缀,左一片,右一片,仿佛一双手捧起了一轮太阳,或者星光。绢花不是鲜花。鲜花是突然的绽放和颓然的凋零。绢花是冷静的,是慢慢的舒张和持久的沉着。它和晒干的麦秸、经霜的白菜有着同样的质地。我曾为二姑缠过一些铁丝,在寂静的夜晚,我目睹了一种灼灼的盛开。   胶水,使二姑的夜晚更加紧密。散落的花瓣,让我看到了一个人的过往和现在。它是零碎的,杂乱的,现在,它在二姑的指端开放,并因夜晚的拥抱而微微颤栗。花瓣,改变了夜晚的方向,忧伤的寂寞的方向,而变得沉静,充满光亮。鲜花的短暂,只属于青春时光。绢花的沉着,恰恰吻合着女人中年的心境,风也不能,雨也不能。二姑把自己都粘贴到了铁丝上,她成了那些花束中的一朵。许多年以后,在寂静的深夜,我敲出这些文字的时候,忽然发现,我的孤独在写作中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消解。我把文字一个一个地粘贴起来,它们能组合成我内心的图景吗?就像绢花,它的路线是饱满,然后面对时间,沉默,坚持着最初的姿势。   就粘花的工资,我曾问过我的小妗子,她是东朱耿村绢花工艺品加工的发起者和组织者。每每一批加工活到了,村委会的喇叭就响了:“戴玉明家放货了!”连喊三遍,十分钟左右重播。戴玉明是我的小舅,当时是乡政府的司机。声音被扩音器放大了,比阳光还要响亮。或许,它就是一扇窗户,二姑曾经耽溺的世界向外打开了。特别是无花的冬天,一朵一朵的绢花,在农家的炕头上“绽放”,春天还会远吗?不止文山,村里许多男人都学会了粘花,实在手拙的就帮女人缠缠铁丝,给花搭好架子。多么温暖的冬天。到了时间,还是大喇叭的音乐:“到戴玉明家齐货了!”许多妇女,从自己的家门走出来,就像一片一片的花瓣,围绕成一朵硕大的花。在小舅家,我多次见过我的二姑。家里的铁丝还有,我再领些花瓣吧,正好凑齐一盒。我叫二姑,她就微笑着,她的眼神仿佛就是一些温和的阳光。一盒绢花是24束(有如二十四节气,贯穿着一年的日子?),12支花捆成一束,一盒一共288支(好像所有吉利的数字都到齐了)。一盒的加工费是6.5元,一支的价格也就2分2厘。   跟傍晚的牛哞和清晨的鸡鸣一样,小小的花瓣,把远远近近的农家凝成一团连成一片。这种细小、琐碎、柔软的事物,也在悄悄地改变着一些人的性情,至少,它使二姑的等待不再是慢慢长夜,而是一种细碎的舞蹈,有着轻盈的姿态。花瓣花朵的方向是春天,它们不停地在赶路,由一瓣到一朵,从一朵到一簇。一个美丽新世界在悄悄诞生。   在两任村支书依然收拾不好东朱耿这个烂摊子的时候,我的小舅毅然选择了向内走:回村干了支部书记。小妗子在忙她的绢花事业。撒出去的花瓣,就是12个月24节气的阳光,就那么不紧不慢地照耀着,小麦是这样金黄的,棉花是这样洁白的,日子是这样饱满的。我说不清,从家族纷争到工艺加工的过渡,散漫的花瓣是如何聚集的。如果说清了,就不是生活了。我甚至无法言说,一个女人夹在其中的命运和悲欢。   现在,二姑和二姑夫在自己的养鸡场开起了磨坊。养鸡场在村西的田野,开阔,敞亮,机器轰鸣的时候,响声感染着四围的村庄。在这样的语境里,我向来沉默的二姑,只是用微笑和手势,与外界交谈。像一棵风中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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