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集体失忆说起

   很多酒量并不是非常高的人，偶尔也可以有十足的义气和胆量，在酒桌上挥洒豪爽，“愿持此邀君，一饮空缸”，来者不拒，力战八方，结果是喝得一塌糊涂，清醒过来，已经躺在自家的床上，“不知东方之既白”。至于从酒桌豪兴淋漓的那一刻起，到如何躺在床上之间的过程，全然是记忆空白，事后不得不找机会问同席喝酒的朋友，朋友若告诉他当时表现正常，还心安一些，朋友若是支支吾吾，那一定是自己出糗了，“醉里狂言醒可怕”，则一段时间惴惴不敢见人。

    自己喝大了，一桌之中，总会有意识清醒一些的朋友，能记起当时发生的一切的。可是有没有可能？谁都记不起当时发生的事情，关于那一段时光，突然蒸发一样，集体失忆的呢？见过类似记载，某些人意外遭遇了外星人，外星人为了防止内部的秘密泄露,都会对人进行洗脑，让他们忘记看到过的一切，记忆忽然就消失了，非常模糊，什么也想不出来。有时得采取逆行催眠，才能还原记忆，恢复真相。

    最近，我们高中同学搞了一次聚会，纪念毕业三十周年，组委会号召大家翻箱倒柜，找出当年的照片，秀一秀青春年华和昔日风采。于是，很多黑白的照片被找了出来，发到专门建立的同学QQ群或微信上。聚会那天，大家先端着手机交流照片，照片上的人与今天的人比较，共同的差别是全都发福了，这可以理解，当年的伙食太差，个个营养不良，住宿的天天吃馒头咸菜，若是谁从家里带一罐头瓶的肉炒咸菜，那一定会被馋猫一样的同学分而食之，打了牙祭。现在普遍餐桌上鱼肉都不缺了，营养过剩，怎会不发福？于是热烈辨认谁是谁的同桌，问谁借过半块橡皮，谁是谁的初恋，偷偷拉过彼此的手。也辩论那些合影因何而照，合影中每个人的姓名，现在到了哪里。曾经的故事被大家翻出来，添油加醋，任意演绎，真相成了电影《罗生门》里那样一团拨不开看不清的迷雾，不过同学们并不认为弄清真相有多么重要，那些纯真无邪的岁月才让人真正留恋。

    只有一张照片格外被关注，所有同学都被叫过来问取真相，但所有人都说不出来一二三，甚至演绎一下都没有可能。这是一张女同学的合影，班级超过一半的女同学都在上面，经大家辨认，同学的名字也对上了号，唯一例外的是众星捧月一样位于中心的女同学，白皙的皮肤，文静的神态，中等的身高，大家都记不起她的名字，乃至问遍全体同学，都没有一人回忆起曾有过这样一个同学，照片的真实性毋庸置疑，不过这个女生的一切却似乎被岁月之神从我们的记忆中彻底摘除，一丝一毫的印象都不留。

    那时我们学校已是省重点高中，教学质量还不错，加之学生从其他普通中学调转到重点中学当时也不是太难，对同学本身的成绩要求和对家长经济实力的要求，都还没有像后来那样必须高分、重金一个都不能少，托个熟人与学校领导说说就办了，所以这个女生一定是从外地后转学过来的，学习一段时间，因为自己的缘故，多半是不适应，还没等到进行高考，就又转到了其他学校。这是几位同学按照当时形势进行的推理，得到一致认同。但这位同学来自何方，去向何处，姓字名谁，却真真切切是所有人的记忆库存中都无一丁点儿痕迹，连自恃记忆力最强的几位班干部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关于这位同学的记忆也清零了，全班同学的大脑就像被统一格式化过的U盘一样，永久删除了这位同学的一切。一个人，生命中最美丽的时光竟水中月似消散得无影无踪，静默到无声无息，没有人能清晰地记得她的名字和故事。其实被集体失忆的同学并不止这一位，我所知还有几位，名字和相貌当然都没印象了，但我清楚地记住了全班同学最多时的人数，是七十二，而竭尽所能，不算这位女同学，我们集参加聚会的全体同学之记忆，也只能列出一份六十八人的名单，那么至少还有三位，好像从不存在，我们是无论如何也寻找不到蛛丝马迹。

    三十年的记忆，已经残损而不可修复，那么在我们的一生中，还有多少幼儿园同学、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大学同学、工作中的同事，被我们遗忘得干干净净；有多少个住在同一个房间的房客，同坐一个列车座位的旅伴、同一次共同参加活动的搭档，同走一条路擦肩而过的点头之交，让我们想也想不起来了。不由不用上白居易的一首诗：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想不起来就是想不起来，总比杜撰当真事要好，我们想不起这名女同学，是因为我们除了那一张照片，没有当年的任何文档留下来辅助记忆，如果有一个花名册，或有谁写过高中日记，关于这名女同学，完全就不会集体失忆的。

    但一个国家是有各种档案的，不仅三十年前，就是六十年前，六百年前、六千年前，也有人以崖壁为画板，以陶器等器皿为载体，为后人留下象形图画记录的档案。相当于我们手中的照片，照片中每个人的名字和具体做了什么，也许不清楚了，但同在一个学校一个班级读过高中，是确定无疑的。

    关于一个同学，我们或许会失忆，但关于一个时代，我们不会失忆。

    有些所谓记忆缺失，是因为众人有意无意地忽略和忽视，整日埋头高考之前的备战中，学子们过于关注成绩而忽略情谊，过于重视缩小分数与分数的差距而忽视人与人的交流，所以导致集体对某些人某些事的失忆。尤为让大家想起就唏嘘的，是同学中谈对象成功的一对都没有，虽然娶同学、嫁同学的看起来有很多，但都是毕业后才恋爱发展的，而在学校时男女之间连话都不说的，又怎么可能有深刻的记忆呢？

    当“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时，遭遇一段记忆空白，会让人遗憾地自责，比遗憾更严重的是，集体遭遇对同一个人同一段时间的记忆空白，这就可怕至极了。

    但被人遗忘也未必全是别人的责任，如果这位女同学有鲜明的性格，骄人的学识，光彩的事迹，有哪怕是一点点属于自己独有的特点，也许就不至于被这么多人忽略进而遗忘了。花香是别人闻到的，但芬芳是自己散发的。

    青春最重要的事不一定只有高考，目不窥园而终能成为学问大师的，毕竟只有一个董仲舒。莫辜负良辰美景奈何天，莫让自己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成为别人的记忆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