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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带着尖刀走山路

2022-01-0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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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带着尖刀走山路

  二十一岁那年,我去了云南西双版纳,后来去了缅甸。彭田是我高中同学,贵州大学休学一年,与我联系,也去了缅甸。我们在缅甸景康一个叫拉片的寨子认识一个和尚。现在称青年和尚,那时的年龄与我们差不多。大约也还小一两岁。当时热带曝晒燥烘烘九月的上午,我们走了几十里山路。寨子有几十户人家,扑在高山顶头向一边倾斜的山坳里。一般高山侧面倾斜,往下跌落,与另一座山牵连的地方,中间过渡的地段,就会有一些陷进去的平地。这样的地方易于接受阳光,不比山顶那样曝晒,也不像山脚那样有时因为下雨,过于积水潮湿。但凡热带高山上的居民,一般在浓荫的山坳较多,树木茂盛繁密,又容易得水储水。

  我与彭田那天走进寨子,见识少,平生第一次去异国,觉得新鲜好奇,二是非常喜欢一种热带水果蜜多萝。近十多年过去了,我对蜜多萝的叫法还是不习惯改口,有时超市看见,就常常不经意间称呼波罗蜜。

  当时我们自己住在山脚一个竹子搭建的棚屋,离拉片寨子还有几十公里,前面是浑浊的南馁河,下通泰国湄公河,生活非常艰苦。新鲜的鱼肉一般没有,有时要划一条船通过急湍的河水到达对岸,然后坐车去几十里远的景康农贸市场——那里有不少中国人做生意。小本买卖居多。有时逢着下大雨,河水湍急汹涌,一条铁皮船几乎划不过去。何况划过河,没有提前约好,肯定没有车辆,也去不了市场。山脚山上的房屋没有通电,晚上就生一堆火,竹皮烧得啪啪响,大家坐在火堆旁聊天。聊来聊去,就是山上的大红菇出了没有。也是舅舅得了一个信息,说缅甸有些山上出大红菇,我们就凑一些钱,根据一个不可靠的信息来源,在缅甸景康一片深山老林的山脚下仓促地建了一些临时的灶台。一旦红菇出来,打算发动几十里外山上的居民采摘,我们收购烤干,然后运往国内销售。客户是早就联系好的,一个瘦瘦的福建人,喜欢泡铁观音,穿一双油亮的大皮鞋,个子不高,人看起来非常精明。这种大红菇在福建一带非常流行,一般刚生完小孩的妇人用来煲汤喝,补充身体流失的矿质,效果非常好。算来算去,如果能够大量收购烤干,中间的差价非常巨大。只要有数量,我们就会大赚一笔。晚上无聊的时候,热带雨林里的蚊虫四处叮咬,大家经常坐在山脚棚屋,围着一堆火计算价格,又在电话里跟福建的客户时常讨价还价。山上的大红菇始终一个还没出。

  我们请了西双版纳勐混镇一个傣族翻译,依靠他的语言以及活动能力,与山上寨子的布朗族关系也还不错。有时好久没吃鱼肉,就由翻译向山上的居民买一些野味。他们经常打猎,个子高大一点的人,有时出山劳动种旱谷,经常可以看见他们背上斜挎着一把火药填充的猎枪。彭田跟拉片寨子一个老头比较熟,跟他出去打过几回猎。一大清早出去转到下午,热带炙热的太阳烤着头皮感觉有热蚂蚁爬,一个猎物的影子也没见。晚上睡在竹子搭建的棚屋,经常可以听见虮子嘎嘎的叫声。他们的语言称虮子,其实就是热带森林瘦脚高高的野山羊。这种野物肉质细腻,味道非常鲜美,倘若用火烤着吃,不用调料,也闻不见过多的膻腥味。

  我和彭田那天走进寨子,它是一个斜坡往下走,中间有一条石子铺垫的弯曲小路。两边坐落木头搭建的楼房,下面是竖立的柱子,空空地往上撑起,上面铺有楼板住人。家家都有一个旋转的木楼梯顺上去——就是一种小吊楼的样式风格。看起来原始淳朴,房顶都用厚密的茅草覆盖,要是遭了一把火,木干草燥,瞬间烧起来,用不了多久就会烧成灰烬。所以防火对于居住在半山腰的布朗族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事。晚上灶台边烧了柴火,睡的时候,都要刻意用灰盖住掩灭,不能轻易离开人烧空火。

  石子小路两边分开的的房屋,其实是两个姓式。意思是一个大寨子,住了两个不同的家族。缅甸有些地方,树林茂密,深山老林,山高人少,寨子与寨子之间,隔得非常远。有时站在山顶看见另一个寨子,觉得道路不远,走起来可能要几天的路程。这种古老的寨子封闭落后,远距离通婚,时常很困难,大都寨内通婚。拉片这种寨子也是这种情况,免不了一些近亲血缘关系的混乱。

  那天下午,天气清凉相当好。上午火红的太阳晒得人难受,中间下了一小阵太阳雨,身上的头发衣服因为行路,一路曝晒,完全晒干了。我和彭田到了寨子,先是去了一个“老波桃”(老波桃,缅甸用语,老头的意思)家里喝茶,然后又吃他们蒸的糯米饭。锅盖揭开,盘腿坐在阳台上,伸手将锅里的米饭用手抠出来,一粒一粒的,撒在一片铺开的绿芭蕉叶上,然后又用手抓起来手心捏成小团,蘸一些粗糙的盐巴以及石臼里杵碎的生辣子,就算是菜,吃起来喉咙梗巴难受。确见他们生活的原始落后,贫乏艰苦。吃完饭,我和彭田打算寨子里四处逛一下。刚下了楼梯,听见一群浑身麻黑的小猪崽子四处乱叫。缅甸很多大大小小的寨子,习惯养猪。他们养猪,从来没有栅栏关起来,完全就像养狗养猫一样放养。小猪崽子山林以及寨子四处乱窜,拉屎拉尿随意,反正也在楼底下,臭烘烘的,他们也不管。

  我和彭田从寨子中间一条蜿蜒分明的小路往下走,一边走一边聊。到了山坳地势较低的地方,寨子几乎到头没有路了。回头看,房屋一层一层叠起来,布在山坳两边高山一侧的斜面上。这时听见汲汲的水声响,前面没有路,侧面有一条木头搭建的小桥,上面潮湿长着木耳,下面空空陡峭是悬崖,看起来非常瘆人。我和彭田因为走了几十里的山路,脚丫子灌满泥巴,露出的小腿蚊虫叮咬,长有很多肿胀的痱子,痒得难受。两个人商量几句,打算找到清水冲洗一下,又想脱尽衣服冲个凉水澡。

  过了小桥,山腰上一条石头劈出很窄的小路,慢慢顺着坑坑洼洼蜿蜒的线条走,听见的流水声越来越大。刚从侧面石壁一转身绕过去,就看见两根长长的竹管挑出来,一头埋在地势较高的水洼中通水,一头就扑通扑通地流水。我和彭田吃了一惊。正好应了平时翻译跟我们说的话,他说缅甸有些寨子里的布朗族,常常男女**衣服,凑在一起洗澡。两根流淌的水管下面,这边就有一个三四十岁的妇人与几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皮肤黝黑地对着头顶流下来的水不停地搓背,旁边竹管下面,就有几个年轻的小和尚,脱了袈裟摆在石头上,光着身子不停地接水。那个妇人先看见了我们,露出一口黑黑的牙齿,说几句我们完全不懂的话,对着我们笑了几下,然后转过身去。几个年轻姑娘抬起头惊异地看了我们几眼,然后慢慢走到一个潮湿的木桩旁,拿着她们的裙子套起来冲了一下,她们暗地里交流发笑,能够听见一阵阵低语声。我跟彭田后退往回走不是,留也不是,觉得尴尬。应是每个地方风俗不一样,对于事物的理解也不一样。

  等了一会,妇人与几个姑娘走掉了。我们走到竹管下洗脚,其中有个小和尚,精瘦精瘦的,大约十一二岁,**身子对我们说话,又抬起头,将嘴张开,一只手对着口中不停地往里塞,意思是吃东西。我跟彭田完全不懂他们的语言,只能靠猜测。一下几个小和尚穿好袈裟,我与彭田跟着后面走。先前那个打手势的小和尚,不停地往前跑,跑了一会远了,他又会停下来对我们打手势招手,意思是赶快跟上来。我跟彭田懵懵懂懂的,心想他要带我们去什么地方,看一点什么新鲜事物。这个很自然。小孩子嘛,好奇——可能从来没有见过两个衣装打扮以及皮肤不一样的中国人来他们寨子。

  果然就到了整个寨子偏东方向,地势最高的地方。有几棵浓荫的大榕树,又有几棵高大的阔叶树,上面挂满口袋一样大的蜜多萝,有些蜂子围着果实嗡嗡地转,有些果皮上流着白色的汁液。周围是用石头堆砌的小围墙,中间一块平地,建有几栋木头搭建的房屋。我跟彭田顿时明白了,这应是寨子的寺庙。缅甸很多深山老林里古老的寨子,因为封闭落后,没有学堂,有时会有一座寺庙。几乎每一个家庭的男孩子,到了一定年龄,就会剃度进寺庙做小和尚。原来中国西双版纳的傣族,也是这种习俗,现在建了很多新式学堂,渐渐汉化,风俗有所改变。寨子里的寺庙,一方面传递一些古老的信仰,另一方面其实承担文字教育功能。缅甸的哈尼族或者布朗族,虽然有他们自己的语言,但是文字教育,大多数学习傣文。也只有傣族,具有完整的文字系统。

  我和彭田围着房屋转了几圈,并没有看见菩萨,也没有看见烛台香火,大约因为偏僻粗陋,没有这个条件。但是寨子里不少上了一定年龄的孩子,一律剔着光头,穿着黄色的袈裟,依然保持一种信仰。偏西角有一栋最高最大的房子,听见楼板扑通扑通地响。先前那几个小和尚,就是从一边的木楼梯转了上去,半天不见有人下来。彭田的意思,我们要不要去楼上看一下。我说看一下就看一下嘛,会不会他们正在上课。彭田说,这些寺庙的小和尚,能上什么课。于是就顺着木楼梯转上去。

  刚一走进去,房屋光线有点黑黑的,楼板房屋中间戳着一堆柴灰,支着一个三角形的铁架,旁边摆着一口铁锅,应是他们做饭的地方。再往前走几步,向西有一面墙壁,挂有一面黑板,白粉笔写着蚯蚓似的字迹。靠近窗户的地方,就有七八个小和尚围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和尚。我跟彭田走过去,青年和尚眼睛看着我们,稍微伸手对着我们招动,意思是过去坐。我和彭田走过去坐下,这时就怪了。这个青年和尚,比较一般的布朗族,皮肤白皙得多,光光的一个脑袋,穿着一身袈裟,颈子清癯修长,身躯挺立地坐在人群中间,眉眼很清俊,气度很圆融。我和彭田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直觉认为,这个和尚非常有佛缘。说他有佛缘,其实是说他的相貌打扮,言谈举止,像个和尚。中国的寺庙转多了,和尚见多了,大多数和尚不像个和尚。但是我们语言不通,不能说什么。大家相对坐定,轻微拘谨地笑。一时青年和尚伸手对着自己胸口指一下说,勐巴。我和彭田立刻知道他在介绍自己的名字。我们也学着他,说了自己的称呼。有几个小和尚,跟着我们的腔调发音,学说我们的名字称呼,发音不准,一边模仿叫出声,一边不停地活泼发笑。

  勐巴叫几个小和尚烧水,泡茶给我们喝。大家坐在靠窗的阳台上,语言实在不能沟通。彭田随身带了一支笔,打算送给他们。勐巴坚决推辞不要。我和彭田问他们有没有“曼仑”,这是傣语,其实就是蜜多萝的意思。这个词我们倒是学会了。勐巴知道之后,派了几个小和尚爬到树上去摘。前后摘了五六个,黄刺猬似的果皮非常大。大家围在阳台上将蜜多萝切开,伸手抓着吃。我和彭田拿钱给他们,意思是买他们的,勐巴坚决不要。晚上山路太远回不去,我和彭田睡在白天吃饭的“老波桃”家,楼板铺了棕垫,昼夜气温相差比较大,身子盖了一床薄薄的毛毯。“老波桃”女儿长得皮肤黝黑,眼睛清晰明亮,手脚勤快麻利,非常漂亮健康。晚上八九点钟,听见寨子里狗叫声,又听见一阵扑通扑通上楼梯的声音。原来是五六个小和尚,扛了三四个蜜多萝送过来。房屋没有灯火,只有外面阳台漏下一点窈窕的星光,几乎看不见,只听见一片嘈杂的响声。我们语言不通,“老波桃”能够勉强说一点汉话,意思是送给我们的。我和彭田坚决要买,打算给一些钱给他们。然而还是不要。

  第二天早晨,整个山坳寨子雾气朦朦的,我和彭田带了他们蒸的一些糯米饭,打算回到山脚的蓬棚屋里。寨子的村长与外面打交道多,汉话懂得多一些,一大清早来看我们。我和彭田虽然很爱吃热带的蜜多萝,但是一个至少有上二十斤,实在带不了。后来只有用一个白色的编织带,扛了两大个,走了几十里山路,累得我们狗呛得很。现在想起那种青春岁月,也是心中莫名无忌地发笑。临走的时候,我们问村长,寺庙里那个大一点和尚,勐巴,他是外面的傣族来到这个寨子,还是别的什么人。村长指着彭田用很不标准的汉话耶耶律律地说,他就是你前一段时间跟着打猎的那个“老波桃”的儿子。我和彭田听了大吃一惊。心想这些深山老林里的布朗族,个个长得黑巴揪揪的,个子矮小,女人爱嚼槟榔,到了中年牙齿发黄黑乎,张嘴几乎不能看。一看原始,像一群古老的非洲人,怎么会有这般模样清俊的人——他与古老寨子里的布朗族,模样长相上看起来真的很不一样。

  我和彭田一道回去的时候,路上聊着聊着,总是不信,以为村长的汉话模模糊糊的,大家彼此沟通理解错了。后来回到山脚下的棚屋,问翻译,他说是的,是“老波桃”亲生的儿子。

  那一年热带雨林气候干旱,八九月少了很多雨水,深山老林几乎没有看到什么大红菇冒出来。我们亏了一笔钱和不少时间。当然更麻烦的是**国内长久不统一,**与佤帮时常摩擦闹打仗。景康经常有一群士兵站在南馁河对岸,他们没有船,要我们用租来的铁船送他们过河。这点倒也没什么,但是我们作为一个异国他乡者,那个贫穷落后的地方,没有法律,人权几乎没有**,内心担惊受怕。过了几天听见枪炮响,看见几个老缅被打死在河边的沙滩草丛,脑浆流了出来。舅舅急了,过不了关卡,想回回不去。母亲电话里知道后,骂得要死。白天听见景康一个傣族寨子,一群士兵晚上喝酒,因为害怕厌倦了战争,半夜拉了一个手雷,统共**了五六个,房屋着火烧成了一片废墟。当时有很多景康做生意的中国人,听见打仗,铺子都不要了就走人。有个卖摩托车的湖南老乡,妄想将一大批摩托车送回中国。不料240关卡过不去,全部丢逑回家去了。保命要紧。

  第二年六七月份,**的战争平息了些。彭田休学一年,打算回到学校读书。后来也没有去,白白浪费了一个贵州大学,学的还是土木工程与建计。我和舅舅去到缅甸收茶叶。翻译联系我们曾经去过的拉片寨子,要求他们将茶叶送到山脚下的南馁河边。接茶叶那天正好我在,过河的时候,恰好碰到勐巴,也就是寨子里那个青年和尚,正好从景康买了一些东西过河。我跟他打了招呼,又去船头看他们买的东西,有酒、香烟、鸡鸭以及糖果饼干。过了河翻译跟我说,勐巴要结婚了。听了非常惊讶。后来想了想才明白,缅甸很多寺庙,并不是每一个人做了和尚,就有还俗与不还俗之分。有时偏僻寨子里一些和尚,还俗也是分分秒秒的事——那其实就是他们的生活。尤其一个男孩生出来,要接受一点文字教育,自然就剃度去寺庙,这也是他们的一种风俗。

  经翻译一提醒,我才问到勐巴到底娶了哪个姑娘。翻译说,就是刚才坐在船头戴着红头帕的那个姑娘,也是他们寨子里面的。当时我才想起,原来就是一个皮肤黑黑的,眼缝窄小宽脸庞,头斤罩着披散的头发垂在肩膀,身材比较瘦削矮小的姑娘。我没有问姑娘的年龄。但是真的不是很漂亮好看。

  岁月消磨,彭田大学休弃以后,多年散闲在老家县城,由他父母供着养着。近几年县城找了一个淘宝上卖地方特产的工作,勉强自力维生。我因为那两年跟着舅舅折腾来折腾去,没挣什么大钱,离开云南以后,四处游迹,一荡近十年。中间跟彭田见过几次面,偶尔跟他谈起青春的往事,提到缅甸那次短暂的岁月,我们常常不经意间就聊起拉片寨子那个青年和尚。彭田说,那个人披着袈裟,清俊的眉目,干净光亮的脑壳,透着一股恬静圆融的气质,看起来真的很有佛缘。我说勐巴结婚了。彭田多次不信。后来又说,那个和尚看起来真的很有佛缘。沧海一栗,没有哪个谁注定要做什么人。我也是经常感慨唏嘘,觉得世间很多事理解不透,更见深邃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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