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蝴蝶

　　一棵大树，拔地而起，神气十足地顶了一头郁郁葱葱的绿叶，将兴奋和憧憬的目光投向院墙外的山山水水，陶然忘返。那些纠缠在树干上的紫藤，仿佛也被墙外的绚烂吸引，一下子就从扭动的藤枝上生出许多细小的触须，弯曲着身子，却是敏感而又有力地紧紧抓住大树粗糙的树皮。这样的紧抓方式是倔强的，急迫的，事先没有磋商的。紫藤就是借助了触须的抓捏，才把自己的身体缠在了树的身上，匆匆追在了大树踮脚仰颈的姿势后面，欲实现一次登高远瞩的期盼。紫藤追赶大树眼光的心情太仓促了，一不小心，便将平日里掩藏在许多叠置的肥硕叶片深处的，挂在藤上经风一吹就晃晃悠悠的虫茧，彻底暴露出来了。 　　这枚茧是什么时候挂在那里的，问遍了眼帘内驻足的所有景物的痕迹，都说不知道。我的眼帘内存放了许多的物象，可惜就是没有给一枚茧留下过哪怕是一次短暂的歇息空隙。替这枚茧想想，不是它不愿意走进我的视野，而是我的视野里，早已被形形色色纷呈的精彩，挤得一塌糊涂，再也无暇顾及茧的存在，这实在是有些过分了。风儿累了，歇息在远处的山水之间，静静的。可是眼前的这枚茧，依旧晃个不停，它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一枚看上去并不起眼的茧，虽然仅仅是一些颜色和姿势的符号，可是它却极有可能比文字或声音更会言说呢。这样的猜测尚未从脑海里出发，眼光已经先期抵达，把茧儿围得严严实实。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对蝴蝶的阅读，才刚刚开始呢。 　　茧晃动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没有停住歇息的意思。并且，每一次晃动，总是开始于向了同一个方向有力地掷出，尔后才引来一阵溜溜的旋转，继之一边旋转着，一边钟摆式荡着，回复到原先出发时的位置。这枚茧里居住的该是怎样的一只蛹呢，是曙风蝶，大紫蛱蝶，金斑风蝶，虎凤蝶或者菊花公主蝶的蛹吧？还没有来得及寻觅这猜测里时隐时现的意味痕迹，记忆中那只菊花公主蝶，就已经翩然而至，携了温馨的鹅蛋黄、沉静的瓦灰和雪一样的洁白的三款色泽，像千条万派活跃的彩色流泉，在我的脸上繁喧着，荡漾着，幽甜地滋润着。心与境交萦互染的情形，梭织般往来，使得蓬腾的心焰在我的体内跃然而起，彰显出一派时光盛年的景象，清晰分明。如果不是晃动的茧的摆摇摇的姿势，从后面走来推开弥漫在我眼前的绚烂色彩，决不迂回地逼近我的眼帘，我是断然不会把一只蝴蝶的美丽，与一枚茧的黯然丑陋，像一条直线那样明确地联系在一起的。现在我才逐渐明白，我的眼睛之所以没有给一枚茧留下过哪怕是一次短暂的歇息空隙，实在是因为一枚茧它太无足轻重了，太没有吸引眼球的魅力了，太缺乏足以令人耐烦去想的欲望了，而我又则岂其人呢。过去的我，对一枚茧，一直就是这样的一个漠视的态度。 　　真的，我立即就感觉到有一条丝绒般的细线，从被密密匝匝缠裹了的茧的身上，风一样飘来，不经意间就挂在了睫毛上，只轻轻地一牵拽，目光就再次被引领着溅落在茧的身上，不由自主。这只茧在剧烈的晃荡中，“咯噔”的破壳声音还没有落地，茧壁上突然现出了一个黑色的小点，而且越变越大，情形宛如蘸了唾液的一个手指，戳在窗纸上，令纸慢慢被洞穿。那只被囚禁的蛹，它早已不耐烦了，羽化成一只幼小的蝶，咬破茧壁，全身湿软地从壳中钻了出来，伏在茧壳上舒舒服服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后，慢慢站了起来，以便任由风和阳光，把它曲皱卷缩成一团的翅翼，细致地梳理，展开。慢慢地，慢慢地，试了一下，又试了一下，翅膀能够伸直了。等不及做做热身运动，它就飞了起来。幼稚地在空中盘桓了几次，蝶就找到了灵动翱翔的感觉，轻悠悠地滑向了洁白的紫藤花的黄色花蕊上，专注、忘情地吸吮。开得轰轰烈烈的紫藤花，毫不费力就绽在了这只蝴蝶的梦里，婀娜多姿。即便可以肆意虚构或者臆断，我也无法找到外界的环境是用了怎样的材料铺设，从而造就蝴蝶通向花蕊的飞行线路的。在蝴蝶看来，这无须高谈妙谛，如行云流水一般不关痛痒的，只当是清眠不熟的淡闲意思，着实令我感到非常吃惊——它从来没有被教育过该怎样飞翔，该怎样用口器吸吮花蜜。眼前的这只蝶的一举一动，都是它的第一次，并且，它的第一次就能够做得这样的精确、完美、透彻！冥冥之中，有一些清晰的意象，伴了阳光的抵达，意外地停泊在了我遗传因子的身上，一踹一踢之间，就将我秉承了基因遗传的过程，明晰而又简洁地勾勒出来，栩栩如生。任何一只蝶，都会天意般地调动和运用自己被先辈浇注在基因里的遗传特性，没有，也是不可能获得依赖地通过自己的尝试与努力，凭借基因的指引和督导，以自己的生理极限方式去体味、感触、洞测身外的未知世界，用一次次的飞翔，完成自己的生命演绎。如是情形，让我这个自以为是的人，立即就被蝴蝶翅膀扇动所带来的仿佛针刺一样的感觉，一下一下地锥得疼痛难受。许多时候，人甚至还不如一只蝴蝶。一想到这些，我就羞愧难当，恨不得立即寻了地面的一条缝隙躲藏起来。 　　阳光下异常热烈地吐放着色彩的花蕊，就是为了等待蝴蝶的驻足，以便在蝴蝶的吸吮、爱抚、以及激情猛烈的交融中，将自己隐藏在花蕊里的花粉，一次性地交付出去。蝴蝶在花的身上营营，花在蝴蝶的身下呻吟，如虹影一般的美丽色彩，就这样汩汩淌进了蝴蝶的体内，然后以动感十足的斑点，线条或者就干脆恣意流淌成一片一片痕迹的形式呈现，好不惬意。一次爱的触摸，就让蝴蝶出落得五彩缤纷，确实不曾预料。更令我不曾预料的是，这只蝴蝶的美丽，竟然是它长期潜伏于那只外表丑陋的茧内，耐心等待着自己期盼的机会来临期间所作的一次精心策划。难道不是一次策划吗？只要看看它是怎样不失时机地咀嚼茧壁，跃身来到紫藤花上的过程，还有谁怀疑呢。过去被混乱叠加的压迫而躲在大脑深处沉睡的潜意识，禁不住蝴蝶身上美丽色泽的炫耀，渐渐苏醒，从而使得许多看似风马牛不相干的印象，清晰地连接在了一起。池塘里一只鳄鱼虎视眈眈，眼光里透出的是毫不沮丧，毫不气馁，养精蓄锐和励精图治的坚毅，虽然一年半载都没有得到食物，但每当难得的机会来临，仍会一跃而起，毫不犹豫地捕捉也许瞬间即逝的机会；夜空里有流星划过，耀眼的轨迹，试图在刹那间撕破黑沉沉的天际；还有一双大手分别握住两块相貌普通的卵石，奋力敲击中，有火花闪现，一旦机遇到来，这火花就会燎原成华光绚丽的火焰的情形，不都是与这只由毛毛虫羽化而来的蝴蝶的灿烂色泽的绽放，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吗。虽然毛毛虫吃过一些庄稼的绿叶，然而它却在自己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竭尽全力，把自己毕生的精华，浇注在了蝴蝶那转眼即逝的美丽之中，带给我一瞥间的惟美享受。生命运动趋于极致的过程，就是竭尽全力的美丽,在完全释放的瞬间，以精神的方式概括抽象的过程。在精神的光芒里，我再次看见了这只蝴蝶芳姿靓影般的灵魂。如果有灵魂的话，那么灵魂生活的全部意义，就在于追寻竭尽全力的精彩。在宇宙的时间长河里，蝴蝶就是一个瞬间，要想绽放出精彩的火花，就必须像把握灵感那样，竭尽全力。蝴蝶尚能如此，我呢？ 　　蝴蝶继续在紫藤花的每一朵向上耸立起的花蕊顶端飞舞，从它轻盈扇动的翅膀可以看出，它根本不是在寻找歇息的座位，更没有降落在花上长期栖居的打算。欲伸出手去抓住它的念头，在望见蝴蝶只专注于飞翔的姿势后，退却而去。终于，在掠过一片花蕊的顶端，又沿藤枝下坠，紧贴了地面滑翔了一会儿，它就奋力展翅，越过了墙头，走了。蝴蝶走得很干脆，把我抛在了紫藤下面，只留了紫藤花在先前那阵忙碌的“蝶为媒”的穿梭中，悄悄捂着喜悦的神情，伴在我的身旁，静静地将一枚孕育的种子，悉心守侯。我仿佛能够想见到，那枚经由蝴蝶传粉受孕形成的种子，经过一年的垫伏，也会在一次雨水降临中，获得意外繁殖的机会，长成一丛新的紫藤。携了一段短暂的生命时间，以微不足道的形式，却为我眼前的这个世界，平添出一抹浓郁的绿色，于细微之处显现出真工夫的蝴蝶，谁不是这般一个模样呢？渺小的生灵，同样能够造就庞大的伟业，转眼即逝的生命形式，依旧可以见证时光岁月的逶迤。没有想到，在我豁然开启的宏阔视野里，所有的物象都衍变为生命的本质——聚敛精神、诠释真谛。并且，在生命本质的背后，竟然都有蝴蝶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