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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想起了牛栏

2022-01-0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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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堰头上有棵山楂树,开着碎花儿,像绿底的老织布上浸染的花簇。鸡窝里滚出颗蛋,老母鸡咯咯哒咯咯哒地炫耀个不停。
  屋子里冒出青烟。我蹲在土灶边取暖。晴天里拾来的黄栌柴,现在派上了用场。炭火里烤着地瓜,香味随着青烟一起冒出。黄栌柴噼里啪啦地响,茶壶里的水滋滋地吐着白气。
  爹偎在里屋门框上抽旱烟,娘座在炕沿上纳鞋垫儿,儿子拨弄着炭火等着地瓜烤熟,我把手揣进袖子聆听屋檐水的滴答。
  我想起了牛栏。牛在村子的栏里憋了一冬,草返青的时候,就把它们赶到坡里去,晚间也不往村里赶,好让它一个劲儿地长膘子;农耕时,牛也住在山上,犁了一天的地,乏了累了,庄稼人心疼,就让它们就地休整。临时搭建的牛栏在村外的一道岭上,几根檩条粗的木桩,横着椽子粗的树枝,用噶芽根捆结实,就成了牛们的家。太阳落山了,爹吆喝着把贪吃的牛赶回栏里。老牛在桩里反刍,牛犊儿甩着尾巴靠着老牛,撒娇的样子很可爱。爹甩着鞭子,有时亮几嗓子:山风紧,泪满襟,娃娃命苦断了顿。------凄婉悠长的唱腔传出很远,碰到崖石踅回来,一唱一和。空谷里更加静了。
  山上的草似乎越来越少,牲畜的口粮成了问题。山岭被蹄子踩得光秃秃的,像和尚的头;草根也被人们刨去做燃料,牛们的日子越来越艰难。
  农历三四月份,青黄不接。娘从山里挖来野菜,择干淘净,掺了玉米面做成窝窝头。这东西闻着喷香,到了嘴里难咽,不充饥。饥不择食,好歹填饱肚子就行。我吃的最香的一回是娘用芽葱和花椒油烙的油饼,嚼在嘴里,舍不得往下咽;爹吃煎饼,就着干巴烤鱼吃得比我还香。
  吃完饭,天边的彩云渐渐变淡,由淡到无。天擦黑了,我和爹钻进牛栏旁边的鞍屋里,在石板上扯些干草就睡下,身上盖着爹的老羊皮袄。羊皮袄早没有了膻味,膻味早被山风刮跑了。
  时常的情形是,爹打起了呼噜,我借着爹的呼噜声壮胆,悄悄走出鞍屋。山里的春风乍暖还寒,我打了个寒噤。月光下,牛栏斜斜的影子很好看,就像小人书上画的一样,牛犊儿偎在老牛身边酣酣地睡了。远处的山崖上,有种叫“狠虎”的鸟像老头一样发出老声老气的“吭育吭育”。
  “小心着凉!”父亲的呵斥把山谷震得一颤一颤的。我进了鞍屋,钻进了父亲的老羊皮袄。从石窗里望出去,远处天边上的星星没有一丝睡意,还在调皮地眨着眼睛―――
  山里的炊烟是最美丽的风景。当我默默地拣着一片片往事的碎片时,父亲已经抽完了一袋旱烟。父亲的日子就在这袅袅烟雾里消散。儿子吃烤地瓜成了黑嘴巴,烤地瓜特有的香味在黑暗的屋子里弥漫。山里下雨的天更显阴冷。我裹了裹身上的夹袄,往灶里添了根劈柴。———
  我对上学的概念很模糊。我不知道为什么上学。上学的前一天晚上才想起要起个学名了。
  在父母看来,上学是很重大的事情。村里没有电视,就是一年几场电影,还有春节前后临时搭建的草台班子的排练和演出是最丰富的文化生活。其余时间,无非就是凑在一块下棋打牌拉呱。上学的前一天晚上,吃完晚饭,一家人没出去歇凉,围在石桌旁琢磨起我的学名来。父亲把村里的上辈下辈的名字捋了个遍,看凑在我的辈下哪个合适。考虑的对象首先是村里有一定地位能出头露面的人,仿佛能沾个光什么的。现在想来,那名字里寄托了父母对我的淳朴善良的期望。
  第一天上学,没有背书包。新书还没发下来,是从学哥学姐那里借的。只有两本:语文,算术;还有一块石板和几根石笔,抱在怀里就上学了。
  我最喜欢的课是故事课。小英雄雨来成了我们心目中的英雄。那年月正面与反面总是那么分明,玩的游戏大都与“好人”“坏人”有关。把腰带扎在外面,别只木头枪,爬到秸秆垛上山双手叉腰的姿势煞是威风。有时“坏人”占了上风,我们不得不妥协,和他们谈判,要求他们主动保持被动的局面。
  不管怎么发疯似的玩,父母都不怎么反对,没有家庭作业,也不被摧着读书做题。有一回,父亲对舅舅说:“这孩子知道学,下了课就呆在教室里,从不见他出来玩。”我的家离学校近,站在院子里,就能看到学校。我想,这是父亲对我唯一的监督了。现在想想,那时我多么像一个学步的幼儿,父母亲只是在一旁观察,只要我不偏离大方向,他们从不干涉。直到后来自己当了老师,更能体会这种教育方法的重要性必要性了。大象无形,好的教育方法也是在管与不管之间。
  我对文字的敏感喜好,可能缘于儿时的儿歌。父亲只认识很少的几个字,母亲一个字也不认识。我的启蒙阶段基本没有受到特别的教育。看见一只老鼠,母亲就教一支歌谣:“小老鼠,爬灯台,偷油吃,下不来,猫来了,哧溜一声下来了。”看见一只狗,母亲就唱:“小巴狗,带铃铛,钢啷钢啷到集上,买菠菜,买白菜,钢啷钢啷又回来”。喜鹊在枝头喳喳叫,就朝它喊:“长尾巴郎,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把它娘来背到山坡上,把它媳妇背到炕头上。”阴雨天,不能出坡干活,母亲一边纳鞋底鞋垫,一边教唱儿歌。到上学的那天起,几十首儿歌已经在肚子里滚瓜烂熟了。
  关于日子的记忆有些注定是要刻骨铭心的。也是山楂树开花的时节,母亲外出讨饭已经半月了罢。村里的孩子不知哪里去了,我爬上一棵山楂树,独自一个人玩。头顶的蜜蜂嗡嗡地闹成一团。和着这嗡嗡的喧闹,我哼起了小调。无论我如何打开记忆的闸门,怎么也想不起当时哼的是什么腔调。哼着哼着,心里有一种针扎的感觉,丝丝缕缕的,若隐若现的,眼泪也不知怎么就涌了出来。那一刻,我第一次彻底地感受到孤独的可怕,我记忆中第一次品尝了思念的滋味。
  当年腾腾火火的小院此时已变得异常的冷清,冒起的缕缕炊烟随着已逝的岁月飘到云里雾里了。沉默了一辈子的父亲还在忠实地操持着这个寂寞的小院,与儿女们的欢聚成了小院最热闹的节日。
  屋外飘着雨丝,儿歌仍然在耳边回响,母亲已经纳好一双鞋垫儿。说:“老了,眼花了,手脚不灵便了,好歹穿着吧。”我不声不响地接过来,使劲儿地往灶里添了几把柴火,心里隐隐的有些作痛。父母对小院的守侯与儿女们对小院的叛离已成了我割舍不下的心事,我害怕总有一天我会把它从记忆里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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