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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都教吃饱了

2022-01-05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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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教吃饱了                        
      写下题目,不禁先感叹下。世事无如吃饭难,有饭吃,且能吃饱,自开天辟地以来,一直是我们老百姓最大的愿望与要求。所谓天地君亲师,本是至高无上的信仰,而老话民以食为天,又从实际出发轻轻巧巧地釜底抽了薪。顾城曾感慨,说中国人见面就知道说你吃了吗,却不问你伤心吗,这真是诗人才能想出来的可爱的呆话。
       都教吃饱了,语出《水浒》。第四回里,鲁智深为刘太公出头,与李忠在火把下相认,说及周通抢亲:
      智深道:“既然兄弟在此,刘太公这头亲事再也休提。他止有这个女儿,要养终身。不争被你把了去,教他老人家失所。”太公见说了,大喜,安排酒食出来,管待二位。小喽罗们每人两个馒头,两块肉,一大碗酒,都教吃饱了。
      且不说鲁智深霸气的“休提”委婉的“不争”,这句都教吃饱了,真是教人叹服,语气上的这个酣畅饱满,情理上的这个体切逢迎,都在了。恕我不客气地讲,这段描述,三流作者很可能不会写小喽啰,只写到“管待二位”,二流作者写到“一大碗酒 ”,大约也就停住了吧?究其原因,怕不单是笔力的问题,而是那几百人在这些作者的笔下不过是个场面上一带而过的陪衬。施耐庵到底是施耐庵,在施耐庵的眼里,他们都是你来我往活生生的人。一句都教吃饱了,提醒了我们,小喽啰们也有胃,小喽啰们,一个也不能饿着。细节是什么?这就是细节。格物是什么,这就是格物。
      金圣叹批评《水浒》目光如炬,但是他对这句却只下了一个无关痛痒的评语:皆黄昏所备宴席。猜想起来,金圣叹应该是出于立场的考虑,所以没有多说吧,如单纯从创作的角度看,问题就比较简单。至于刘太公奉上的吃食,杀馋又实在,可望又可即,一口酒,一口肉,再一口馒头,小喽啰们是可以吃到嘴的。这个吃,吃的皆大欢喜吃的喜出望外,吃就是吃,不像我们的小学生,出门春游,归家还要作文。几百号搏命求生存的人,那一夜,化拳头为馒头,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心生类似如今带薪休假的愉悦感吧。扯远了。
      同样是分而食之的底层会餐,《水浒》八十三回写的便是另一番情境。招安后,宋江领旨,带梁山兄弟们北伐辽国。行前,御赐酒肉,朝廷贪官从中克扣斤两,一个小卒不干了,抄书如下:
      那军汉中一个军校,接得酒肉过来看时,酒只半瓶,肉只十两,指著厢官骂道:“都是你这等好利之徒,坏了朝廷恩赏!”厢官喝道:“我怎的是好利之徒?”那军校道:“皇帝赐俺一瓶酒,一斤肉,你都克减了。不是我们争嘴,堪恨你这厮们无道理……”
      先插一句,这个“肉只十两”,小时候读,迷糊了好长时间,因为一斤十两,人家只扣了半瓶酒,没扣肉,可军校振振有词说扣了,这点讲不通啊。后来才晓得,自秦时,一斤即为十六两,所以半斤八两。一斤十两,则是一九五八年以后的事。再看军校与厢官,对骂、拔刀、僵住、死磕、终于:
      军校道:“俺在梁山泊时,强似你的好汉,被我杀了万千。量你这等贼官,直些甚鸟?”厢官喝道:“你敢杀我?”那军校走入一步,手起一刀飞去,正中厢官脸上,剁著扑地倒了。众人发声喊,都走了。那军校又赶将入来,再剁了几刀,眼见的不能够活了。众军汉簇住了不行。
       这段,写愤怒,写蛮横,写动作,写群体,都精彩,但最值得留意的,其实还是最后一句 众军汉簇住了不行,教人看见一种无声的强硬的对抗。半瓶酒和十两肉,显然不仅仅是个能不能吃得饱的问题,而是分配公正与否的问题。那名军校就算能吃得饱,但“不是我们争嘴”实因“强气未灭”,自己合理的利益被无故抹掉,迟早会有冲突的发生。这节,冲突的起因是食物,倒是颇有今时“分蛋糕”的意味。此后,杀人偿命,宋江“滴泪”军校洒血,又是一段血泪史。
       都教吃饱了,这句话不晓得可出现在其他三部名著里。从已经阅读的印象看,《红楼梦》是要吃的精,吃的精,本无可厚非,但到了矫情的地步,好比妙玉的茶,王熙凤的茄鲞,就很有些令人发指。依妙玉的讲法,茶喝三杯就是牛骡,这是什么话? 《三国》,是要吃的多,曹操们动辄数十万大部队,要地要粮,当然越多越好,所以交伐互殴所以暗算阴谋。《西游》呢,比较特别,他一吃就吃出麻烦来。吃蟠桃、吃金丹、吃  人参果、吃子母河水、吃俺老孙一棒,都有趣,但是和饱无关。饱,是属于《水浒》,属于民间的。
      民间的吃,在《水浒》里洋洋大观。写吃,在《水浒》里并不是炫耀式的陈列,施耐庵的用心从来不在此。比如林冲,雪夜上梁山前,在破庙里嚼牛肉下冷酒,吃出英雄的困窘与倔强,而到了王伦那里,不受待见,林冲“来到房中讨些饭吃了”“次日,天明起来,讨饭食吃了”,吃出末路的隐忍和卑微。又比如金枪手徐宁,四更早起,娅嬛“来灶前烧火” “多时汤滚,捧面汤上去,徐宁洗漱了,叫烫些热酒上来。娅嬛安排肉食炊饼上去,徐宁吃罢,叫把饭与外面当直的吃。”这便写出徐宁生活的平静与为人的周到。“与外面当直的吃”,正是“都教吃饱了”一以贯之的表现。
      饶舌这许多,想起一句打油诗来:饭罢闲坐全无事,忽放一屁惊睡猫。这两句,不避世俗,有声有色,一派散漫富足的生活状态。我想,倘人人都能如此这般教吃饱了,吃的无事了,那么顾城所期待的问候,差不多也就自然会普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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