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桐花开

　　仿佛就在一夜之间，枝头上的桐花便把四月燃亮了。村庄里，铺天盖地全都是盛放的紫桐花，远远看去村舍、房屋，都浸在了紫桐花的海洋里了。春风拂动，万树的繁花轻摇慢起，像摇曳的风铃翩翩起舞，弹拨着村庄这个季节的最强音符。花香撩人，阵阵浓香弥漫了大街小巷，也芬芳了所有人的梦境。记忆之门忽然之间被打了开来，潮水一样的紫桐花从记忆里涌起，灌满了几近干涸的脑海，思绪，激扬成一股洪流，澎湃、泛滥，却又是那般的鲜活生动，一切仿佛就在昨天。记忆的翅膀一经展开，便半点也由不得你来驾驭所去的方向，就那样无拘无束地引领你，载负着你飞回许多年前，那些曾经的光影摇曳中，往事的尘香拥满襟怀。

　　那是一个宽大的院落，据说是当年一户地主家三进院落的一进。东、北、西三面的青砖瓦房，全都是磨砖对缝。虽说房上的瓦楞草和灰灰菜之类的枯萎植物宣告了它的颓败，可依稀能见到它昨日的辉煌与显赫。院子里种有两棵梧桐树，一棵长在东南角，一棵栽在天井的西北角。还有一棵只见开花不见坐果的海棠，斜倚在东屋的北窗之下，不知翻阅了人间几多春风秋雨，如今看来已经很有些老态了。而那两棵梧桐树却出奇地繁茂。两个小孩子拉起手都搂不住它的腰身。每年的春天里，应是梧桐的天下了，几乎是一夜之间，煦暖的东风之手就把昨天还空空的桐枝上挂满了紫色的风铃。花香冲破小院的天空，招摇在风里，散布在村庄的角角落落，又在人们的心头之上弥漫萦回，几乎每一个人的呼吸都拉得老长，好让那些甜与香多在肺腑之间存留。真的，这花香都能让人吐气如兰一样。

　　那个院落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所学校。那是七十年代末期，那时候不叫幼儿园，都叫育红班，顾名思义，应该是个培育将来的红色工人，红色农民，红色五角星的地方。学生有两个班，一个大班一个小班，大约有四五十个人，而老师却只有两个，都是从大城市济南来的知识青年。一个叫小翟老师，梳着齐耳的短发，面庞白皙，一笑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甜得像一轮十五的月亮。一个是大眼睛、鸭蛋脸的小周老师，她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很容易让人想起村头上那一片纯净的湖水。小周老师梳两条油光光的大辫子，辫稍上系着粉色的蝴蝶结，走起路来腰肢扭动，辫子也随之有节律地摆动，那一对蝴蝶结就像追逐花香的真蝴蝶一样，翩翩飞舞着，追随着小周老师。两位老师的穿着打扮无疑是全班女孩子们的膜拜对象，更是我们这些男孩子们的跟她们保持距离的最好的借口。没有人跟在她们的身后七嘴八舌絮聒些鸡零狗碎，乡野趣闻。就因为我们满腮的鼻涕，满手的灰黑，总不愿意让一个干净到见不到一丝尘土的人，对我们露出一星半点的不屑与鄙视。虽然我们没有干净漂亮的衣服，细嫩白皙的手，可我们同样有一颗小小的高傲的心灵。比如玩丢手绢、玩黄鼬拉鸡的游戏她们永远都是圈外人。因为我们不敢拉起那样一双干净的手，甚至有些厌恶那样一双手。

　　其实，我们与两位漂亮的知青老师拉远距离，也是有些故事的。一次一个大班的女生捡了一枚银光闪闪的五分硬币，当时引起了很大的轰动，毕竟在农村，在我们那个年代的孩子能见到钱币机会不是很多。女生把那枚硬币交到了小翟老师的手里，小翟老师把两个班的孩子召集到一起，她站在讲台上，旁边是小周老师。她用食指跟拇指竖捏着那枚银光闪闪的硬币，用很激动的话语表扬了那位女生，然后教导我们向那位女生学习。并且还让小周老师教我们唱那首很有名的《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的儿歌。小周老师的声音甜甜的，脆脆的，多少带点童音，把我们两个班的孩子都听迷了。

　　可是美好的事物总是不长，第二天一到班上，却明显感觉到气氛与别时不同。小周老师那一对好看的大眼睛里满是怒气，脸上一扫往日的笑意，让人看了竟有几分秋天的气象。虽说小翟老师尽量表现得和颜悦色，可仍不似往日的样子。她们两人不时轻声交谈一下什么，又用目光扫视一下我们的脸，那一瞬的目光好像打闪一样，从孩子们的脸上扫过带着几分寒气。过了一会儿，小翟老师笑着冲我们说，小朋友们，我们来做个游戏好不好？大家好像没吃饱一样回答，好。她又说我们大家挨个到窗台前试试身高，我们看你们谁的个子又长高了。你们一个个站到窗台前，伸手用力外窗台上伸，看谁伸得高。四十多个小孩子依次都去试了，最后小周老师点名留下了几个个子最高的孩子，那几个孩子里面其中一个就有我。然后我们几个被带到东边的厢房里，由于是早晨，东房的光线有些晦暗，但是小周老师的脸色好像更加暗。她说：说说吧，你们其中的一个他自己心里清楚，还是自己说出来的好。听着她的话语，我们都一脸的迷惘。整整一个上午都没有上课，我们就站在那里看着两位老师冷冷的脸色。

　　到了后来我们才知道了事情的真象，那就是那枚亮晶晶的硬币不见了。两位老师说当时她们明明就把那枚硬币放在那个窗台上的一个角落里的，可是那枚硬币就是不见了。如果说要是没有三天后的那个下午，这个黑锅还要由我们一直背下去，甚至是一生的时光。

　　三天后的那个下午，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几个男知青来我们的育红班，找小周老师她们玩。当时虽然没上课，因为下雨也没法去院子里玩，我们都挤在屋子里。小周老师就问其中一个留有两撇小黑胡子，怎么就有空来玩了？那个小黑胡冲她乐着，说，歇雨工。小周老师就又问，你们经管果园的科技队平时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也歇雨工？小黑胡子一脸坏笑，就不兴来找你玩会儿？把个小周老师说了个脸通红。小周老师嗔怒着说：小胜，你真没个正形！那个叫小胜的小黑胡，却说我这两天学了个玩意儿，猜三次，就能知道你今后的命运。要不要试试。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往空中一抛，然后伸手接住，紧紧地握在手里。小周老师忽然眼前一亮，问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宝贝！小胜坏坏地说。拿过来！小胜先是不给，最后似乎拗不过小周老师，便把手伸到了小周老师的胸前，却不把手张开，意思是让小周老师自己动手掰开来去取。小周老师不买他的账，于是就僵持着。最后还是小胜服了软，手张开了，掌心里躺着一枚亮晶晶银光闪闪的五分硬币。小周老师迅速拿到眼前，说，就是，就是我们丢了的那枚硬币！小胜一撇嘴说，天下一样的东西多的是，哪里就是你们的，你叫它看它应不应。小周老师显然生气了，把脸扭到了一边，再不答理他。小胜便涎了脸凑到小周老师跟前，说：这个钢崩还真是你们的。大前天我来找你们俩玩，见你们都不在，看门的说你们带孩子却看春耕去了，连门也没锁我就进来看了一眼，可巧就看到了窗台上的这个钢崩。正好我最近跟人学了一个玩意儿，抛钢崩测命运。我就顺手给拿起来了。你们要是用，我马上就还给你们。小周老师看了看手中的硬币，又扭脸看了看我们，眼中竟挂着两大颗晶莹的泪水。

　　那天放学很晚，小周老师还有小翟老师郑重地向我们道了歉。她们就站在讲台前面，向着我们这些四五岁的娃娃深深地鞠了一躬。那是我们受到的最大的礼遇，这一声道歉和这一个深深的躬，忽然之间就把我们跟两位老师的距离拉得很近很近。

　　那时候也是四月的天气，梧桐花开得正盛。微风吹来，偶有一枚两枚的梧桐花啪哒一声落下来，沾着湿湿的雨水，却显得无比的娇艳。我们都争着去捡拾那些紫色的小喇叭似的花朵，然后争相把那些花送到两位老师的手中。握着一大把的紫桐花，两位老师的眼眶里都盈满了泪水。许多年以后我猜想，那泪水里有羞愧，有后悔，而更多的应是幸福和欣慰。孩子们的心像水晶一样没有半点尘世的侵染，晶莹剔透，又像这紫桐花一样娇嫩艳丽而又馥郁芬芳。

　　许多年过去了，一年年的紫桐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而那个微雨的下午，那个场景却定格在所有孩子的心里，时时感动与芬芳着童年的记忆。

2013-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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