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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我们这些人

2022-01-05叙事散文李兴文
我想,毛玻璃里一样的天空,一定隔离了所有的神灵,我的心境才这样无法言说,才盯着远方的天空发呆。两三点雨后,四五缕风,更严厉的冬日就这样来。浮云就像愚弱的手臂,在暗淡且阴冷的天光里举起来,仰起头来,等待被同意,随时以唱一唱歌跳一跳舞的行为来应……
  我想,毛玻璃里一样的天空,一定隔离了所有的神灵,我的心境才这样无法言说,才盯着远方的天空发呆。两三点雨后,四五缕风,更严厉的冬日就这样来。浮云就像愚弱的手臂,在暗淡且阴冷的天光里举起来,仰起头来,等待被同意,随时以唱一唱歌跳一跳舞的行为来应景。应景者的歌舞,也太平庸,不能感动冬日的早晨或黄昏,那样的早晨和黄昏,闭着嘴,板着脸,酷似赌咒发誓,要解放全世界的人。
  晚来天欲雪。万物归静的晚景之中,尤其暗淡的,是我的敬畏——不是我没有,而是我把它暂时深藏起来了,我要等待值得我敬畏的神灵展现在我的心灵里,我才把自己的一切交付给神灵。
  彤云隔离天空,阻绝阳光,压迫大地。空旷的大地扬起沙尘——原来一直有风,我竟把冬日里最不得人心的东西忘记了!冬日冷风,极擅长横扫已经贫弱的东西。它又在不怀好意地昭示大地,贫穷的原因总是外在的,与贫穷者无关,更与富贵者无关。而富贵者们,全都知晓内在的种种原因,不过不向贫弱者们公开而已,所有的贫穷者都必须被遮蔽起来!
  城市外观显现出狼的毛色,风里带着狼身上独有的骚气。人们总是误判来自天空的各种预示,而向城市各种色味的诱惑与强制全面妥协。所有的不公和苦难,像一潭死水一样安静。偶尔,我会看到暗黑彤云的缝隙里,透下坚定且宽容的耶稣光。顺着光路,仿佛有一些神灵降下来,作为探视受难世界的神圣使者,他们带着爱意,满怀悲悯,而他们降临的地方,战斗气息浓郁的城市语言笼罩下的活物们都习惯了冷漠。自私又怯懦的人们,已经习惯漠视神灵,因为他们畏惧禁止膜拜神灵的人。所有妥协了的人们,把寒冷和神灵一同关在门外,只留下可资饮食的火种,以生活的名义,向人生的终点默默走拢。
  云缝里透下来的耶稣光让我大受鼓舞,我相信神灵们定会越过冷漠的城市空气,来到我的心里,给我神谕,我可以爱上一个与我一样沉默不语的女人。关于神谕和女人的想象让我自己暗暗高兴,我重新开始思考自己和更多人的现在和未来。我从最近的地方开始寻找。隔壁房间,或者下一个楼层。我希望神灵让我爱上的女人与众不同。我在扫视隔壁,或者逡巡于下一楼层的时候,尽量不去看那些挂在门边墙上作为装饰物的塑料花,我怕被他们误导,干扰。我知道,它们不过是小气的菊花,俗气的牡丹,妖冶的桃杏,轻浮的水仙……我一心想要见到橄榄叶或常春藤。但没有。我希望在隔壁一些女人身上找到那些气质,或者在下一楼层找到具有那种气质的女人。
  若不是为这个愿望而委曲求全漂浮在这个楼层,对下一层,或隔壁,我是不会抱着幻想踏入半步的。我厌倦这个地方已经有些年头了,我觉得常年出入于隔壁或下一层的人们,或者带着七十年代的贫穷所致的怯懦与失望,或者,被新千年的名利之风吹得晕头转向甚至人事不省;有些花没有畅快地绽开就开始飘零,有些花开放不久,就一边萎蔫,一边腐烂。我向来关于花朵与女人的看法被一一改变,现在我无法继续坚持认为一些花能够代表一些女人,或者,一些女人,可以般配一些花。全变了,美丽与丑陋的定义不再适用财富与权力重构的世界。
  隔壁就是那样的隔壁,下一层,就是那样的下一层。我明知不会有新的希望,但我不能辜负神谕,即便陈旧到死气沉沉,萎蔫到不必再看,耶稣光传来的神谕告诉我,我不能在更多人的冷漠之上添加自己的冷漠,我必须对更多人献上自己的热情。
  那些人,或者我们这些人,都简单而矮小,都像常年服用中药,病又不见好转,但还念念不忘大谈药效神奇的人。我却知道它们迷信的是什么。一代又一代的师傅神乎其技,玄乎其术,蒙哄了世人,也蒙哄了徒弟,徒弟又蒙哄徒弟。没有人说清楚,那些花草树皮根茎叶果是如何治愈疾病的,不过是世代相传的可靠营生而已,骗取了病者的钱财,枉送了无数人的卿卿性命而已。
  但那些贫弱得不禁风雨胆小如鼠的人们,那些富贵得呼风唤雨左右逢源的人们,都不接受我的狂妄和乱语,他们坚信,几千年来无数的人命,就是那些花草树皮根茎叶果挽救的。我却清楚地看到,他们对草药草医坚信不疑的同时,的确在用西医西药,让自己的生命,一次又一次康复过来。
  我知道他们的心思。祖宗的东西不能丢弃,一旦丢弃就等于丢弃了自己,而有效的东西又不能排拒,一旦排拒,祖宗的东西是不能确实保命的。他们的为难之处,无法告人。没有人能够像说清楚青霉素是如何杀灭绿脓杆菌的原理那样,说清楚黄连汤如何抑制痢疾杆菌。他们会说因为黄连汤极苦,人怕苦而不食,病也怕苦,一遇到黄连汤,病就退了,这就是他们的逻辑过程和认识的最高层面。他们会冠其名曰神奇,而说不清,正是因为神奇——我知道他们的心思,他们最喜欢把自己无法解释清楚的东西,笼统归结为神奇,并从若干神奇的东西中看到伟大的祖先和伟大的自己。
  因此,我不大喜欢以花草之名取名的女人,这虽然不能怪她们自己,但他们自己喜爱,也便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深得我心的女人,必在一定理性能力支持下,有强大的命力和独具的野性——我的恋母情结尤其深重,我很害怕一个女人的过度柔弱!她们过度的柔弱会助推她们的感性加剧。高度感性的人,我无法指望她给我的精神更大的帮助。
  不在隔壁,也不在下一层,大约也不在这个城市。但应该在冬天。某个午后,或者某个黄昏,整个城市偶尔显得百无聊赖的时候,乃至整个人间,要被一场大雪掩埋了,而这时候最应该有那么一个女人,不以家的沦丧为沦丧,不以天下的亡故为亡故,像夏天的蛇一样,蜕去缚得很紧的外皮,像一只蝴蝶一样,挣脱毛虫的皮囊,以新的面貌,到阳光和风里去。能远走的尽量远走,能高飞的尽量高飞,把了无生气的土地留给野蛮,长出可供野蛮藏身的荒草。让野蛮的荒草,被野火去烧。
  不同于所有其他河流的流入大海,这里的河水只是在逃亡,没有方向,惊惧,仓皇,或者定于居处不向外面的世界多走半步,或者,永远都在寻找藏身之处的路上。从一片土地上蹑手蹑脚地冒出,又惊疑不定地渗入另一块土地。藏于一条更大的河流;希望更广大的土地隐藏自己也供养自己,希望在更大的河流里,躲避来自天上的强力——秉承着含混不清的中医,服用着不知究里的中药,但他们的病,总是被西药治好了。他们是土地上最柔弱最怯懦,也是最善于人人相欺与自欺的,小气的人。
  我不喜欢这样的女人!
  隔壁,一些人走了,另一些人又来。下一层,面孔和身段也是变幻无定的。来来去去,男人都沉默,都像做过小偷而怕被人抖出底细。女人好像都忘记了穿内裤,弓着腰,夹紧双腿。我一直暗暗喜欢的,没有经多少时日,我就看出,就像从高贵的云端跌落下来,滚一身俗不可耐的尘土,总让我生出她们足足半年没有洗过澡的感觉——她们做得最熟练的事情,就是入乡随俗。
  我很快就要退休了,我在等待接到退休通知的那一天。我有预感,我退休以后,苟活的信念之楼很快就会倒塌。楼塌之后,这里的男男女女都无处可去。他们一直引以为豪的幸福会自然流失。他们将再无心境回忆楼上大宴宾客的盛况。他们也不再以曾经参与起高楼的壮举而自豪。他们很快会承认所有的誓言和表演原来都是为了换取生存的根据。他们很快会明白,贫穷和富裕都是有原因的。铁了心让自己比别人先富贵起来的人们,也铁了心,容忍更多的人更加贫贱。富贵的人们总要让贫贱的人们饱尝低贱的苦味,让自强的野心从他们心中退却,差不多到气息奄奄的时候,富贵的人们才赏给他们一些糖饴,让低贱的人们尝到甜的滋味,回忆珍稀的甜,向往更甜的未来。让低贱的人们从甜的轮回中感到,世界还是可以指望的。至于将来,这楼中的中心信念废弛之后,精神的废墟上,他们不知道富贵的人们都去了哪里,但他们知道,失去了赠予甜味的人,才是他们最大的不幸,而那时,大家必然群情激奋同仇敌忾,要对本来可以真正启发他们,帮助他们改变自身命运的人,再一次大打出手了!
  我希望我爱的女人和她的家人,从蒙昧的感性世界里走出来,就像从蒙混不清的中医药里走出来,看看她们的男人,在强大的生殖能力之上,还应该有更加强大的脑容物才是最好的。他们应该好好看看,我们一直信奉的中医药到底是一些什么东西。他们的脑子,就是诸如中医药和相关中医药之类的东西搞坏的。什么君臣辅佐,什么望闻问切,什么风寒暑湿,什么气血虚滞,什么穴位经络,什么阴阳正邪,什么表里凉热……代代相传,只可听用,不可细究;没有一样是可以通过实验获得准确数据的。那些含糊无需澄清,也无法澄清,那些神秘无需揭破,也无法揭破,而理由是,几千年来,就是这么过来的。
  有隔壁,无邻居,有楼下,无根基。我无法不在虚虚晃晃中独来独去。我在挣扎,但我的挣扎依然在无边的虚无里。到处都是饮食男女,我爱的人,都是忠于权势和财力的。性感平平的佳丽,她们的美丽都显得木讷。大家都习惯为别人空洞的言论脑洞大开,那些别人,都有财富和权势。她们在名利场中笑对权力,一回到生活场域,她们面对家人的,是充斥一身的骄横与任性。我认识她们中的许多,她们的脸上都暗写着对我的评价:一个苛求自己,也苛求别人的,不合适因的孤独者。
  无论隔壁还是楼下,都装满了毛玻璃一样的东西,质感强烈,但总是蒙蔽了所有人最宝贵的细节。作为玻璃而不透明,接受普遍的光,但隔离具体的影。冬日的天空又何尝不与其同质。冷风吹来满天彤云,冬天为自己关上了敬畏神灵的天窗。隔开了光明与温暖,在自家的地盘上撒野,与那些性感平平又时常不忘卖弄自己的女人,真有一比。
  我已经历过五十多个这样冷酷的冬天,我深知它的反复无常与严酷。去无可去,又百无聊赖的时候,爱情这东西拒不光顾远离欢闹场的人,我只好听一些自家先民们唱过的古老情歌,也听一些异域他邦的恢宏远响。听着听着,心里发热,严酷的冬天,我也就能抵御了。
  经过无聊的隔壁,里面的人走空了。经过空虚的下一层,里面只剩下安静的空气。
  再次来到街上,见到许多我不认识的女人,她们都新鲜,都有性感,都很美。她们就像这世界,因为陌生,才是值得不断探究的。
  我走向她们的同时,也走向冬日里,生活内容溢出之后,被搅扰得更加喧嚣的城市。
  2019-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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