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麦子说说话

　　田里的蚕豆收完了。地里的麦子也渐渐黄了。风从远处跑过村庄时，空气里又多了股麦子的味道。 　　是该去看看地里的麦子了。前两天一直忙着收豆子，没时间去看麦子，想想又觉得有些对不起麦子了。豆子和麦子，一个种在田里一个种在地里，像庄稼人的手心和手背，哪儿都是肉哪个都亲啊！ 　　是该去和麦子说说话了。 　　随手戴上草帽，我朝村子往外走去。 　　白亮亮的太阳光，热热火火地从头顶照下来。才进入四月，天气就这么热了。 　　我抬起头，用手挡在额前，看天，天空深蓝，看不到底。太阳白花花的，刺眼。我低下头朝前走，我的脚踩着自己小小的影子。我的影子落在沿路的牛马、猪羊和人的脚印上。有些脚印还很新，肯定是早上牛羊上山时踩的。干燥的地面上有些脚印胶鞋踩的，有的是光脚丫踩的，它们和动物的脚印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分不出彼此了，和谐而亲切！路上零零落落散落着牛粪猎屎，这是最好的庄稼肥，它们在路上呆不了多长时候，就会有一个农民用箕筐把它们拾走了。再过一段时间，它们就躺在田地里的庄稼根部，化成庄稼的一部份了。 　　在村子里，很多时候，牲畜是一个大劳动力，人也是一个劳动力。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劳动时，牲畜和人都很少发出声音。这时候，人是拼命出力会话话的牲畜，牲畜也是拼命出力但不会说话的人。牲畜和人都一同流血流汗。汗滴禾下土的，除了人，还有牲畜。 　　牲畜通人性，人也会爱怜牲畜。劳作之余的田间地头，抽着烟的庄稼人总会及时喂牲畜一些水一些饲料，而后目光柔柔地看着刚才耕地挣红了眼睛的牛，用手轻轻抚摸一下牛背，抚摸一下刚才被自己用皮鞭抽打过布满了鞭子印痕的牛背，心里酸酸地怪自己太鲁莽了太急燥了！主人愧疚时，牛在低头吃草的时间里也会静静地看一下自己的主人，时或伸出舌头舔着主人的手背！牛一点也没有怪主人的意思，相反，它吃上几口草，就会“哞哞”地叫几声。那样子，仿佛在自责自己刚才为什么不听主人的话刚才劳动时偷了点小懒没用尽全力！人和牛都知道，种庄稼得按节令讲农时，一切都得抓紧时间啊！ 　　农忙时节，早出晚归，累死累活，就是为了不误节令获得丰收！任何一次的丰收任何一种庄稼的丰收，离不开农民起早贪黑的辛劳，也离不开牲畜们无怨无悔的付出。 　　同甘共苦，在乡下的庄稼人和牲畜之间表现得淋漓尽致。 　　村子在我背后越来越远。村子里的鸡鸣犬吠在我背后越来越远。 　　我走在路上，像风走在路上，像路走在山中。 　　像庄稼，稳扎扎地走在田地上。 　　
　　麦子，金黄色的麦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一穗穗麦麦穗朝着我摇头晃脑，麦苗在轻轻的舞动里金光闪闪。看着麦子，我要对它说些什么呢？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群牛在低头吃草，放牛的孩子贪玩的孩子们早就爬到枝繁叶茂的梨树上边纳凉边玩耍去了。牛有时吃些青草，有时也跑到树阴里休息。要知道，过不了多长时间，耕地耙地的活就要开始了，忙忙碌碌的日子就要开始了。 　　我从地埂边一路看过去，这一大块地，里面的麦子全大都变黄了！其间还有一小部份，还夹着些绿意，麦桔杆是绿的，叶片也是绿的，麦穗麦芒都是绿的，夹在黄灿灿的一块地里，很是显眼！我想，这些还青着绿着的麦子啊，肯定是在其它麦子努力吸着水份、阳光和雨露时，偷偷歇了下气或睡了个懒觉，所以现在成熟起来就稍晚了一些！ 　　我的麦子看见我来看它们，都兴奋起来了。一穗穗仰起头来看着我，仿佛在争着说“我最壮我最壮！”、“我最大我最大”、“我最美我最美”……看着一穗穗饱满的麦子，我的目光释然了。这些春天里的青青麦苗，吃了无数农家肥，浇了我无数汗水，看来真是一分辛苦一分收获！ 　　我的手掌轻轻拂过麦芒，手掌痒痒的。它们在偷偷吻我呢？它们感受到透过我厚厚老茧里颤抖着的幸福了和快乐了！那么，我要和我的麦子们说些什么呢？说些鼓劲的话？让它们在最后的几天时间里再努力一下，再熟透一些，我就要来收它们回家了。说些表扬的话？让它们随意些安然些，我对它们的长势和麦穗满意极了……这样一想我自己都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像一个唠叨的老妇人了，我像一个啰嗦的小学老师了！ 　　我一笑，麦子们也笑了！ 　　这会心的一笑，带出了整块地的快乐。 　　
　　从地的这头走过去，我的麦子簇拥着我。麦子的一张张笑脸朝着我。 　　我随手折下一枝麦穗，这枝麦穗。麦芒短短的，柔柔的。 　　这些麦芒再也刺不了我的手了！记得小的时候，看着麦芒，我总有些怕，我怕那些尖锐的锋芒。父母亲责怪了我许多次，他们怪我面对这些刺芒时的懦弱和胆怯。他们语重心长的话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你越不敢靠近它们，你就会一辈子地怕它。就像生活里的挫折和苦难，生活里的刺和芒。记得我的手第一次伸向立在地里的麦子时，麦芒总会扎痛我的手。时间长了，我才知道，顺着刺去碰刺，刺也就会变温顺了！生活里许多事物的刺和许多人身上心里带着的刺也像麦芒一样，有时迎着它去，伤的总是自己，找到规律顺着毛抹，它就会温驯地低下头对你言听计从伏伏贴贴了。 　　就像现在，我的手随意抚过麦子，麦芒都不可能会伤害到我了。地里种的是小麦这些年来，我们都种植小麦了，麦芒又长又旺的大麦产量不高，种小麦实惠。 　　我向目光遇到的任何一株麦子问好，它们也在向在我问好。 　　麦子上面，有许多黄的红的蜻蜓在飞。蜻蜒们除了戏水，它们也爱灿烂夺目的阳光也受铺天盖地的金黄啊！现在它们在麦田里飞来飞去，是来和我一块分享丰收的喜悦吧！ 　　在我脚边的草丛里，有举着大刀的螳螂在雄赳赳气昂昂，有机灵的花蚂蚱在蹦蹦跳跳，有大头的黑蚂蚁在匆匆忙忙筑巢，有藏在土洞里的蟋蟀发出“瞿矍矍矍”声音…… 　　麦地里是另一个热闹的世界。麦子们从来都不会寂寞的。 　　
　　我蹲在地边，摘下草帽，扇着风，我的头发在风里飘动，我眼前的麦子在风里摇动。 　　我看着鼓囊囊的麦穗在眼前晃动，闪光的晃动，金黄的晃动。我的鼻子都碰到麦子了。我的气息呼到了麦子上，麦子的气息也潜入了我血脉中。 　　我眨眨眼小声说“嗨！你好！” 　　麦子晃晃头轻轻地对我说“嗨！你好！” 　　每一穗麦子都是那样的厚实，每一粒的麦子都是那样的饱满。 　　我心底似乎有许多话想对麦子说，可现在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可事实上，这样面对着面哪怕一句话都不说，可想说的一切都通过眼神通过呼吸通过充满关切的一个个小动作表达完了。 　　散发着无穷光和热的麦香，漫出来的幸福是奔放的是热烈的。散发着庞大无边的金黄和灿烂的麦香，像更为巨大神秘的一只手，轻而易举就征服了我。 　　我想和我的麦子说说话，麦子金灿灿黄橙橙洋溢着的生命热情一下子就让我光明起来璀璨起来了。 　　蹲在地里看着麦子，麦子的味道，就是我的味道。麦子的声音，就是我的声音。麦子的颜色，就是我颜色。 　　麦子从始至终高扬着的生命姿态，就是农民生生不息豁达乐观的生命姿态。 　　所以，我们总是很轻易地与麦子相濡以沫。 　　
　　这样毫无距离的接触让我的心彻底安然。我知道，这个时候，在远处的人看不到我，在山坡上的人也看不到我。蹲在麦地里，麦子就淹没了我。我就成了一株麦子。 　　麦子都成熟了，我也得让自己的想法成熟。 　　麦浪轻轻腾起时，我心里的细浪也在波动。 　　随手折下一枝麦穗放到掌心，用力一揉，麦壳脱开，用嘴轻轻一吹，一粒粒散发着清香的麦粒就金灿灿的出现在我的掌心！这些金黄色的麦粒还有些软，可它们躺在我的手心，真像一粒粒金子。 　　我贪婪地闻着这些麦子骨髓的香味。一粒粒把麦子送入嘴中，咀嚼着麦粒，感受着麦子的味道——我陶醉在麦子的味道里，我陶醉在麦子的金黄里，我陶醉在金黄的麦子里！ 　　在这铺天盖地的金黄色麦田里，我自得其乐，心满意足。 　　从地埂边走过时，我仔仔细细看着麦子麦子们也仔仔细细看着我。 　　麦子把我装进目光里，我把麦子装进心里。麦子就是我，我就是麦子。 　　我想着，收获之后，我要把这些麦子大部份要磨成白白的面，做成馒头做成面块做成大饼来吃。还要留一部份，捂出芽来熬麦芽糖来吃。要知道，麦芽糖是软而香，是麦子特别的香，在闲暇的日子挑一点来尝尝，那可真是一种难得幸福！麦芽糖里含着花的味道阳光的味道泥土的味道乡村的味道啊！ 　　一阵风吹过，麦子们伏了伏身子，又站直了身子。嘿！我想得有些远了。麦子都还没收呢，就想着怎样来吃它们了！ 　　我直起身子，穿过麦地，像一株金黄色的麦子，全身金光闪闪的。 　　麦浪在我身后舞蹈，金光闪闪。 　　我的心事在体内舞蹈，金光闪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