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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疯子云喜(发唐山文学)

2022-01-0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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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喜在一丘黄土下找到自己的归宿后,这个繁闹喧嚣的世界就与他再也没什么瓜葛了。
  刚听到云喜离世的消息时,远没有听说云喜得了神经病时的震惊、伤感,反而有点为他高兴:与其疯疯癫癫活着,处在一种自虐式痛苦与毫无尊严之中,还不如死了清净。
  年轻时的云喜不仅不是疯子,而且是一个精明英俊的人,是我心中的偶像。我初中毕业后在村里劳动那会,他是二小队队长,还是大队民兵连长。生产队长不是什么官,是当时中国官员中级别最低的官,可在一个生产队却是了不得的官,活轻活重,得多得少,吃亏讨巧,省长、县长管不着,生产队长却一手管着,自然就被一个队一二百号的人所仰望。至于民兵连长,虽不掌握经济实权,却是大队一级的官,在无产阶级专政的年代,是很上台面的人物。
  我满十八岁后成为云喜手下的一名民兵。那时,于内批批斗斗,对外备战备荒,准备与“苏修”打大仗,打核大战,气氛非常紧张。全民皆兵的时代,基干民兵好像也是军事的主力,冬闲与紧要时刻军事训练抓得很紧,经常在大队院里吼吼哈哈练步伐、队形与刺杀。珍宝岛保卫战之后,全国形势陡然紧张,放佛空气中都弥漫着硝烟的味道。为了对抗那个超级大国随时可能发动的武装侵略,村里家家户户“深挖洞”,还挑选出十个精干民兵组成一个班,由云喜带队,参加公社武装部组建的“战备团”。
  云喜文化不高,脸有点黑,却生就一副笔直匀称的好身材,脸盘眉眼也生得俊朗,于不苟言笑的稳重中带着几分儒雅。云喜还爱整洁,一顶黄军帽和一身蓝中山装总是洗得干干净净,虽也和大家一起摸爬滚打,却总能保持一身净爽。大概男人与女子的好容貌,本身就是一种威慑力,所以他指挥我们操练时,好说好动好嬉闹的男女民兵都服服帖帖,列队、步伐、起卧、投弹、刺杀的训练,都格外认真。换了指导员二根就不行了,他虽然当过几年兵,可个头矮,向日葵般顶着一张大脸盘,好摆个臭谱,站在队前大话空话讲个没完,还爱敲打敲打这个,挖苦挖苦那个。年轻人好崇拜,逆反心理也重,听他嘚啵嘚啵个没完心里就不服了,故意你推我搡嘻嘻哈哈气他,他发火也没用。可云喜一出现,我们马上就收了皮相,变得规规矩矩。在“战备团”里,云喜担任了排长之职,除我们村的民兵外,还领导着另两个村两个班的民兵。云喜往队前一站,玉树临风,号令严正,很压场面,公社武装部长很器重他,我们脸上也很有光。
  那时云喜还没有完婚,理所当然成为村里许多大姑娘暗恋的人。我和云喜不是一个生产队的,村里学大寨中修水库,腾出下游河道造高产田,一、二队的人马合并在一起劳动。半晌歇息时,我们队的几个姑娘总往云喜身边黏,胆大的厚着脸皮撩逗他,胆小的用眼偷偷瞟,那一闪即逝的眼神里,像喷着火,热辣辣灼人。云喜很烦那几个老往身边蹭的姑娘,一次公然扬着嗓门对她们说,别老急火烧毛往我跟前蹭,我实话告诉你们,就你们一个个那个样,我一个也看不上。那几个姑娘娘妈呀一声怪叫,捂着脸噔噔噔跑开。我估计,那天夜里,她们中一准有失眠的,有悲哀得想死的。
  其实云喜这时已暗地里说好了媳妇。女的是邻村的,公开不久后就迎娶回来。娶亲那天,我们队的年轻人,虽和云喜不一个生产队,可中午照样去吃大锅饭,下午一下工就跑去闹洞房。云喜的新媳妇有一张月亮般明媚的脸,文静,贤淑,漂亮,听说粗细活都做得,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云喜爹和老丈人都是石匠,经常跨村给人修房,两个人都是不多吭气的老实人,互相对脾气,家里情况也知根知底,在一块摆弄石头时就商定好了儿女的婚事,媒人只是现成跑了跑腿。按说这是父母主婚,可云喜和他媳妇早已互相倾心,于是顺理成章联了姻。只是云喜媳妇娘死得早,为了伺候爹和几个年幼的弟妹,一直拖到二十五六岁才完婚。可当晚闹洞房,我们一群年轻人硬是斗不了云喜,我们一动硬茬,他就端起了连长架势。我们是他的兵,他一拿架子一黑脸,我们就犯了怵。加上他又散纸烟,又往酒桌前推我们,便把我们彻底瓦解了。那时村里酒风淡,一人被灌了三两杯,就都晕头胀脑,脸红得像猴屁股,于是乖乖撤了。剩下本队的那些人,都指着云喜派活记工分照顾,就更没戏了。云喜成为村里唯一没有被闹了洞房的人。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场横扫中华大地的飓风也吹到我那山旮旯的小村。在生产队扎堆劳动的乡亲们像树叶一样被风卷起,在天空迷迷怔怔飘浮了一阵后,七零八落跌落在山前山后、沟上沟下的梯田里,以分散形式各侍弄各家的土地和庄稼。这一变故很顺普通村民的心,或偷着乐,或明着笑,吃、做、睡、玩都踏实。
  可当惯干部的人却很失落,互相传递一句话安慰寂寥的心:“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退到解放前。”过了些时日,大多数村干部看清大势已去,把心气顺过来。可云喜的心却依然搁置在当队长、民兵连长那会,硬是顺不过垄来。他和媳妇在地里干活,人就两个,话没几句,再没人围着他转,听他分派各路的活,或让他检查验收工。又想起路上走着碰到原来队里的人,对他不像以前那样毕恭毕敬了,看他时也不是有求于他的眼神了。心里觉得很落拓,气嗤的一下就泄了。人活一口气,泄气的人哪还有心思摆弄那些土坷垃、庄稼苗,扔下媳妇,径自走到地头的树荫下,两手往脑后一扣,躺在地下嗨嗨地长出气。他女人怔怔地望着他,摇摇头,也长出一口气,独自一人干活。
  日子一天天往前走,村里的人眼光越来越活络了。春种秋收大忙季节一过,男的大多到外村或国营煤矿打工挣钱,或者到集镇、城里去做生意,女人老人在家侍弄庄稼。没几年,几乎家家购买了机动三轮车、摩托车,而且都把原来土坯墙坩土隔水的平顶房翻修成砖瓦房。给人下煤窑打工那事,云喜不干,说那纯粹是搞雇工剥削,穷死了也不能去干,去干就是犯贱。可看别人家的日子都闹活得荣荣光光的,心里又像喝了醋一样,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于是就经常一个人嘟嘟囔囔骂,都他娘的没骨头,挣的钱再多,也是臭的。又过了两年,村里好几家的孩子考大学、中专走了,连原来因儿女多连鞋片也趿拉不上的贵土,也靠买队里的一群羊,卖羊毛卖成羊,硬是供出两个大学生来。云喜男女三个孩子,都只上到了初中,俩闺女先后出嫁了,二十岁出头的孩子嫌他脑筋不转弯一根筋,他嫌孩子没骨气,爷儿俩尿不到一个夜壶里,说话就瞪眼,孩子干脆托人找了份临时工的事,一拍屁股离开了家。
  云喜越活越不赶趟了,仍旧住在土坯墙的平顶房里,吃喝穿戴用哪一样也不如人,别人不说,自己就觉得撑不住脸面了,路上走着看见人远远就躲开。听他媳妇说,他一黑夜一黑夜碾场一样翻过来掉过去不睡觉,一会嗨一声,一会嗨一声,出一夜长气。渐渐地,云喜有了不由自主嘟嘟囔囔骂的毛病,上骂中央不讲马列,下骂百姓没有觉悟,中间骂人不像人、社会不成个社会了。村里的黑蛋,由给别人打工,到自己做了包工头,一下带走村里二十几号男女。开业那天,请全村人喝酒,还请了草台音乐班子助兴,专门派人请云喜去红火。云喜去是去了,却不入席,站在酒桌前大声喊叫,大家都别喝酒,这酒这饭菜里有毒。接着又一通骂骂咧咧。开始,大家都以为他心里有气,骂着松散心思,可过了一段,觉出不对劲,他一个人的时候也嘟嘟囔囔地骂,和他说正事,不是驴头不对马嘴,就是不接话碴,只管嘟嘟囔囔骂。更让人惊异不已的是,云喜不再躲人了,而是哪里人多就往那里走,挺胸阔步腾腾腾过来,往高处一站,撑脚舞手就给大伙“做报告”。嘴里讲的,都是天下大事,壮怀激烈、慷慨悲歌,精神很亢奋,眼睛里精光四射。大家终于明白,云喜疯了,彻彻底底疯了。
  疯了的云喜经常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其中之一是怕老婆看不起他跟人跑了,因此死死地看着媳妇,媳妇走到哪里跟到那里,地地道道的尾大不掉。媳妇娘家有事,怕他跟去误事,也丢人,躲开他悄悄走了,他抹脖子上吊吓唬来照顾他的姑娘说出她妈的去向,立刻随后赶去,于众目睽睽下一把搂住媳妇嚎啕大哭,嘴里絮絮叨叨说你不能不要我了,你不能跟人跑了。媳妇羞得满脸通红,却只能像哄孩子一样哄他我不跑我不跑,这就引你回家,好不容易才把他哄得安静下来,哄回家来。
  农村人遇到这种事,首先想到的是身上不净中邪了,于是赶紧请“明人”摆治,又请师婆,又请斋公,烟熏火燎又唱又跳一黑夜一黑夜折腾,动的杀法很大,可鬼没驱走,云喜的病却更重了。医院也去了好几次,在里边住一段时间,情况好一些,可一回村来,一接触那些让他烦心的事,就又犯了病。医生结论说,心病心治,他的心病除不了,这病不好说了。
  

  云喜神经出问题时,我已从学校抽调往乡政府做文秘工作,回家时,云喜在的自然村是必经之路。一次回村,正好碰见云喜正给众人做“报告”,看见我过来,喊着我的名使劲摆着手非让我过去不可。看在过去交往的份上,也看在他的病只可以哄的份上,我乖乖过去。他指着我大声问,我是不是你的连长?我说是。他又问,你是不是我的兵?我说是。他指头环指一周,说你们这些人,都是我手下的社员,年轻的都是我的兵,你们说是不是?大家都顺着他说是是是。他越发来了劲,站在指挥员位置,亮出当年指挥操练的架势,响亮喊着口令,让我们集合列队。我们做样子好站,他又找到了当年的感觉,站姿标准,声音洪亮威严地喊着立正,稍息,向左转,齐步走,把一二一、一二一的口令喊得山响。我注意到,他的脸因亢奋闪着亮光,两只眼睛精光四射。
  那次回村见他不久,云喜就卧床不起了,病得很重,上下没几天就丢下媳妇、儿女走了。云喜死时在跟前的人和我说,云喜临去时对家里人没有任何交代,而是一串愤愤不平的骂声。
  云喜死后十年多,他媳妇也去世了,是夜里睡觉“睡死”的。云喜的两个姑娘都嫁在外村,孩子带着媳妇、孙子在河南的某市打工,家里就留下了她一个人,所以她死后第三天才被人们发现。孩子曾经想把她带到河南去,可她受不了河南夏天的热,冬天过不惯没炉火的日子,更想守着云喜的坟墓与老屋,便坚持一个人在村里过。左右的邻居们修新房都修到了主村去了,所在的自然村,就剩云喜媳妇一人还住在小土沟的旧房里。村邻两三天没看见她的人影了,一个平时跑动勤的女人专门去看是咋回事,才发现她死在家里床上。此事还惊动了乡派出所,来人勘验了现场,鉴定是心肌梗塞,夜里睡着觉便去了。
  我心里一阵无来由痛楚。没想一个曾经像女神一样的女人,竟然是这样的一个结局。
  这应该是云喜带给她的罪过。
  好在,云喜的孩子闹活得不错。那孩子当年出去当临时工后,不满足一个月三二百元的工资,一人到河南去闯江湖,在一家工厂立住了脚,一步步升成中层领导,并娶妻生了子。清明回家烧纸我碰见他,他是专程回来给爹娘上坟的。孩子长得酷似当年的云喜,高高的个子,相貌端庄,对人彬彬有礼。言来语去中看出,很见过世面的样子,有想法,有心胸。我想,他以后一定会有一番作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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