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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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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1-0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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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店
           
      一九九六年四月,我和一群朋友去陈村水库春游,等车回家时,意外看见路边小山坡上孤零零一间砖瓦老屋子,居然挂着新华书店的招牌。我根本不知道乡下也有新华书店,在那之前,我只在个别乡镇的供销社里见到过卖书的柜台,多为一节,甚至一节的一半,夹在一长排肥皂牙膏酱油陈醋等日杂用品的柜台间,一不留神会以为它们不存在。
      乡间多有旧书,我赶紧一溜小跑跑上去。
      果不其然,木质边框已呈黑褐色的几节玻璃柜台里,有书。厚一些的,书脊朝外竖在最底下,轻薄的,一本叠一本,摆在上面几层。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佳作丛书”小册子,赫然干干净净地铺了一大排。我让售货员每本都拿出来,看看封底,全是一九八七年的初版,定价一块钱都不到。“佳作丛书”是外国中短篇小说的系列汇编,书名取篇目之一,如《变形记》,同时还收了《道口工梯尔》和《童年》。丛书没有前言后记,但每篇都附有作者和作品简评,封底也有对全书的扼要介绍,是很低调的推介普及。近来新书,搞腰封,搞许多名流推荐语,意思其实差不多,但声音太大更像叫卖。我带的钱仍然不够,红了面皮和同行的女生借,又不好意思借太多,结果最后只挑了五本。能在距离县城五十公里的偏僻所在遇到卡夫卡们,我觉得自己很幸运,那些留在书店里的小册子,后来的际遇,大约不容乐观吧。


     小城的新华书店,最早是在云岭路,面积有一两百个平方。九十年代初,另有一个分店开在环城路,门板还都一块一块包了白铁皮。两个店,原先也是柜台里放书,柜台后面一排排立着书架,和乡间一样,你想选书,得喊售货员。有时她忙,要等,来了,她按你吩咐拿进拿出拿几次,你会觉得麻烦了人家,若没有中意的,空手离开时,会心虚,怕人误会自己是在消遣她。
      算是与时俱进吧,新华书店后来终于改为入内自选。客人明显多了,两下更从容,可你如果长时间呆在里面,不论是否有意蹭书看,店员都会到你的身边来整理书籍,她归类,她补货,你避让了,继续看,她不紧不慢继续撵着你,嘴上并不说你妨碍了她。也有一些不客气的店员,他吆喝,不买书的不要紧看啊。听得出来,嗓子里压着火。靠书架上看书的读者一般都面不改色听而不闻,该干嘛干嘛,我不行,难为情,要么赶紧买,要么赶紧走。
      一九九六年九月,一天我下班路过云岭路,见新华书店里突然熙熙攘攘很多人,我估摸着是有活动,小雨里跑进去,原来书店正将库存图书打折处理,繁忙不已的收银台前摞起很高的书。我上小学时,父亲就经常带我去新华书店,但打折卖书,还是头一遭,这让我非常难忘,以至于多年以后,我还好几次梦见自己回到了这一天,偌大的书店里,我独自在昏黄的灯光下流连忘返。事实上,当然是回不去了,打完折之后,新华书店的店面,先是转给别人开起服装店,最近几年又被人做了水果卖场。而分店,在此之前就早已关门大吉,环城路,也于二〇〇四年开发成了皖南第一街。


      如今的新华书店位于交通路,比以前还要大一点,灯光更亮。我经常吃了晚饭带孩子去转转,心情不好的时候在那里站一站,走一走,很快就能安静下来。不过,书店自己倒难得安静,它里面分了几个区域,有卖学习机的,有卖奶茶的,最离谱是零零散散还摆着小孩子的摇摇机和投币游戏机,好几次,此起彼伏的配乐响起来,躲都躲不开,仿佛身在游乐园。而售货员旁若无人的聊天则是常态,有时没听见,反觉得安静的不像话了。
      新华书店的会员卡,办了可以打八五折,看上去比以前铁板钉钉的价格好像是好很多,可是在我看,书价还是高。曾有书迷说,我从来不嫌书贵,我只恨自己挣钱少,这话厚道,但只能针对好书而言,市面上那么些滥竽充数的书籍,哪配。名气大的作者,一本不足巴掌大的精装小册子打折后往往都还要卖到二十多元左右,那也罢了,人家有这个本事,但随随便便一个作者的书,要装帧没装帧,要内容没内容,居然照样随随便便三十元以上的定价,这还是一本书的价格吗?我在新华书店看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红楼梦》,二〇一四年印刷,上下两册六十元不到,打个折,应该在五十元左右,不考虑版权版税的问题,这个定价还是合理的。忍不住多嘴,一本小说在出版之前真应该多想想,你能卖的比《红楼梦》还贵,凭什么?我猜出版商出书的时候,压根没考虑过草根,他们锁定的阅读对象是大城市的中高阶层也即所谓精英们的,换个意思,就是人家根本没指望平民和贫民们来买吧,不然,这样教人不解的书价是怎么来的呢?
      我曾和孩子说,你想看的书,爸爸替你去图书馆借,你看了喜欢,我再给你买。好在孩子也能听得进去,和我一样只是翻翻。前两天,我得了一张千元购书卡的奖励,我本打算大手笔一下,孩子也眉飞色舞,可是我们俩在书店里左翻翻右翻翻,算算价格,其实买不了多少本。有几本我想买的,以前觉得还可以,再拿在手里,对它们的态度却突然挑剔起来,心里冒出一个个不用买的理由。想想小时候,无论我要买什么书,父亲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父亲更没对我说,买回家一定要看之类的话,他知道我喜欢。
       儿子也知道我喜欢书,二零一三年我生日那天,儿子给我买了一本卡尔维诺的《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二零一四年的微信,我这样记着:“去年今天,儿子送我的生日礼物。在新华书店,这本书我拿手里翻半天,儿子看到了要买。我说宝贝不用了,家里好多书看不完。他还是坚持用自己零花钱买了,回家我说你给爸爸写几个字吧,他哦一下,才晓得还可以写字,他很认真写了。他看我拿在手里反复看,他也很开心,可惜爸爸是个懒爸爸,到今天也没有读完。谢谢儿子。”


       新华书店的书很全面,从没有盗版,特别是买工具书,大可放心,但除此之外,它并没有更多优势与私人书店在市场上较量。上世纪九十年代,县城里呼啦啦一下子开了好多书店,大一点的,有中山、潇湘、南方、树人等,而街头巷尾隔三岔五冒出来的小书店,如白杨,读者,新友、博览等等,更多。这些书店普遍不大,但是书籍的选目视野和更新速度则为新华书店所不及。有些书店,去的多了,熟悉起来,也会和店老板相互递烟,讲讲闲话,价格上更有余地,好商量。说起来,一本书倘若令你计较价格,那一定是它还不够好,不足以令你着迷。话再说回来,物美价廉谁不喜欢呢?还有一些书店,他认认真真准备了登记薄,你填写好需要的书,他会实打实的帮你找。
      不用说,私人书店更吸引我。
      当年,中山书店恐怕是生意最好的一家,也在云岭路,离新华书店不过几十米。我每次去,无论什么时间,店里都有顾客。它原先开在荷花塘边,一间拐角的门面房,书籍低低地铺在几面长桌上,顾客游走,店员则不即不离缓缓在一边。顾城的《墓床》和《英儿》,就是在那里买到。这两本书是盗版,当时我就知道,店家当然清楚,我也悄悄地照直说了,可恨的是,书店并不让价,照样理直气壮按正版书的定价收钱。没办法,我太想一睹为快了,指望别家,还不知猴年马月。那阵子,书好卖,即便盗版,你犹豫一下放回去,隔日都再难看到。盗版书的弊害那是不用说了,它能出现,反证了不少问题,假使正版图书价格不那么高,流通又能及时到位,盗版从哪里钻空子呢?反过来,穷乡僻壤条件有限,盗版书纵然万般不是,好歹能解燃眉之急,极端又偏颇的比方是,闹饥荒时,你会嫌弃赈灾的窝窝头不新鲜吗?一味打击盗版,只能是头疼医头的扬汤止沸。我对中山书店一度发了狠,决心不再去,却又克制不住。不得不承认,他的进货确实有水准,许多书只有他家才有,至于正版盗版吃亏讨巧,顾客完全得靠自己的眼力。此后我学会克制与甄别,但凡盗版,慢慢能做到一目了然又无动于衷。我有一套花城出版社的《钱钟书论学文选》,是一九九五年冬天在中山书店里买到,这套书一共六册,几乎囊括了钱钟书毕生的学问,而一九九一年的版本定价,只有八十元不到,物超所值,我至今爱不释手。
       二〇〇一年夏天,泾县新开一家国祯书店,它将很多出版社早年积压的正版旧书按半价甚至三四折的折扣出售,这个力度,当然令读者趋之若鹜。国祯书店原先在中心菜市场后面的巷子里,可能是生意好,初冬时节便迁往荷花塘的老县政府旁,我的三卷本《余光中诗歌选集》和索莱尔斯的《女人们》,就是分别在这两处买到。这种平价书店,宣城也曾有一家,名字好像叫做淘书乐,非典时期我去过一次,它窄如走廊,格局简单,两壁和中间一排书架上全是书。淘书乐的书比国祯的更多,冷僻如蓝英年的《冷月葬诗魂》也能淘到,非常难得。我还认识一个老板,他二〇〇〇年下岗,当年开了一家小书店,他每天十几个小时一个人守在店里泡茶看书,他将自己八十年代的文学藏书都拿出来填补陈列,我一边买,一边替他心疼。大势所趋,好景不长,正是在非典之后,私人书店的生意越来越清淡,我也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是人变了?还是书变了?总之,这个城市的私人书店陆陆续续不见了。就像它们不声不响的开业一样,私人书店的退出也是无声无息,一次又一次,我兴冲冲过去,却只看见一家又一家毫无征兆地转让后改了行。从前骑自行车一个下午才能跑遍的书店,现在几乎全军覆没。
       县城迎宾路的灌区门口,曾有一家读来读往书店,开的迟,但里面颇有些令人眼界一开的好书,《文学对抗哲学》这样的书,别处只怕不会进货。他停业算迟的,到后来,我常常看见黑漆漆的书店里,主人一个人在电脑后面枯坐,现在想想,不无悲壮的意味。前些年,皖南第一街开了一家书店,也叫读来读往,我以为是他东山再起,问了,才知不是。这家新的读来读往书店,不仅有温馨的背景音乐,还有公仔明信片和漫画书,我的孩子晚上散步,喜欢拉着我去转。这条街还有家红叶折扣书店,开了没几年,他也卖一些卡通模型和游戏道具作为兼顾,有些过期期刊,比如《人民文学》,只卖到五元一本,但他的进货很是问题,房租涨价后,他搬到街尾冷一些的地段,晚上关门也越来越早。从九十年代一直坚持下来的南方书店,随着校址的转移,也从老二中对面迁到了皖南第一街,它原本颇有一些先锋的文学书籍和精美的美术画册,开业的头几年,很有些卓尔不凡,可眼下几十平米的新店里,满满当当都是教辅材料——硕果仅存,却面目全非,除了招牌,什么都变了。在我的字典里,不管规模大小,卖教辅的书店,都不是我称之为书店的书店。

       我理想中的书店,很简单,他最好容易被找到,但不容易被打扰。店面不用大,布局不用巧,装潢更不用讲究,他只需要有满坑满谷很多书,就很好。我理想中的书店,他的主人一定要爱看书,他介绍,但不对你施加影响,你想买的书在别处是踏破铁鞋的冷门,可他如数家珍一转身就能找来给你。书店不必有很多店员,更不必有简式餐饮和松软的沙发,他欢迎但不取悦你,一两把小竹椅以供小坐,就很好。电影《诺丁山》里,休.格兰特开在小镇上的书店,就非常令人羡慕,他的书店有足够多的书和足够明亮的阳光,看得出主人的精力全都用在了书本上,而不是各种喧宾夺主的聪明摆设与一尘不染的地板。是的,一间优雅精致的书店,会给我压迫感,他光可鉴人的玻璃与精心调配的灯光其实都是一种喋喋不休,他无时无处不提醒我要注意自己的仪态,他会让我不自觉的变得刻意,因而分神于买书这件正事。一个书店,有那么一点无暇他顾的粗头乱服会更加亲切,他应该是我们散漫的朋友而非不怒自威的老师,他沉静又随和,就很好。我去外地时,只要时间允许都会去书店看看,对书店的印象,大体就是我对一个城市的印象,我的内心,其实是一直在隐隐地期待能遇到一家这样的书店。有一年,我在南京鼓楼附近看到一家二手书店,很小的门面,书架上密密麻麻的旧书都用浅褐色牛皮纸包着封面,书脊上还工工整整毛笔写了书名,真真正正教人欢喜。我挑了一本薄一些的试探,主人给的价格却让我感觉他根本不想卖,我有意说,这都能买一本新的啦,便宜一点吧,那个老人扫了我一眼,不再搭理我。


      二〇一一年,我难得在新华书店买了一本《血腥的谋杀——西方侦探小说史》,三十三元,读了很喜欢,劝朋友也去买一本,朋友没买,却不无得意地回复了我一条网购的建议和信息,同样的书,竟然二十二元就能买到。有报道说,现在大学校园里的书店都生存堪忧,唏嘘之余,也真是无可奈何,网络购书的兴起,对于实体书店的挤压实在是毫不留情,而我至今没有用网购的方式买过书。这并非我不明白他的效率和便捷,也并非我怀疑商家的信誉和自己的判断,我只是隐隐地有些排斥,我希望买书的过程是面对面的有温度的,他不妨缓慢一点,有期待的兴奋,也有意外的惊喜,而这并非一个简单的勾选和输入银行卡支付密码的流程所能替代的。这种心态,大概和钓鱼差不多,单纯为了一条鱼,直接去菜市场就好了。
      世界一直在变,自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兴起到二十一世纪初的没落,泾县的私人书店固然未曾终结,但它的兴旺光景已经难以再现,纵使当年占尽天时地利的新华书店,也不得不改弦更张,以“皖新传媒”的联盟形式来求生存。一叶知秋,全国的情况大约也类似吧。现在已经有人预言,将来,纸质阅读会是贵族身份的标志之一,因为尽管有网购的优惠,免费电子书来的更为彻底,越来越多的读者会慢慢告别纸质的书本。即便拉上知识产权的保护,来日方长,此消彼长,网络书店同样无法高枕无忧。是,多年以后,就像耕牛告别田野,仅以一个温暖的身姿安慰我们对往昔的怀念,书店说不定也会消失于现实生活转而融入人类乡愁的炊烟,但不论书籍以何种方式抵达,有人读书,书有人读,这个世界就不算太糟糕。我的有生之年,书店当不至凋零到灭绝,要不然,我就真的去乡下开个书店,待到山花烂漫时,我会在小山坡上高兴地等着你,等你一头大汗兴致勃勃地朝我的书店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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