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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母亲是粮

2022-01-0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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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是粮

  七五年那场大水,来得迅猛,几乎是一夜之间,村庄前面成了一片水泽。

      女人们对着洪水泪眼汪汪。她们怨天恨地,搓着手跺着脚,就差没跳到水里拼命。田里的水稻刚黄了半截穗子,再有十天半月就能收割。被春荒闹腾几乎净光的米缸张开着大嘴,就等着第一镰早稻脱了壳倒进去,没想到大水破了圩,破了它的希望。这个时候破圩,不是要人命吗!

  男人们刚毅一点,就拉女人回家。男人会劝女人说,哭什么,圩破了人在就没事,等水退了抢耕把损失补回来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有我们男人在饿不死你们。

  母亲哭得最悲惨,是那种失声痛哭,撕心裂肺。母亲哭,只有奶奶拉,奶奶劝,可拉着拉着,劝着劝着,自己也忍不住哭起来。跟着,小弟被吓得哇哇哭,小妹被感染得嘤嘤哭,最后一家人都哭起来。一屋子悲伤。

  我父亲死了。几乎就在圩埂溃塌的同时,一个比破圩还要令人恐怖和伤痛的噩耗降临到我们头上。那一天,好大的雨,下得人睁不开眼睛;好响的雷,震得人头脑像是要炸开。感觉地要陷下去,天要塌下来。

  那年,我母亲三十岁。围在她身边的是年近七旬的老母和四个未成年的孩子。我是长子,十一岁,两个妹妹分别是八岁和四岁,小弟还未过周,乳音凄凄。

  洪水迟迟不退,像是要把村庄困死,不给人出路。寻食的乌鸦发出饥饿的哀鸣,声音听起来怕怕的。淹没在水中的柳树挣扎地抬起树梢,像是在大口大口喘着气。一面塌墙下,几只蚂蚁挣扎地拱出泥土,出来了却不知往哪里爬,围着塌墙打转转。生存,在无情的灾难面前求生存,成为所有生命最朴素的本能。

  与动植物不同的是,人的生存不只是简单的活命,还有情感抚慰。村里其他人家失去的只是粮食,而我们家失去的除了粮食,还有父亲,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别家孩子的父母只要想办法把一家人的肚子填饱了就没事,而我母亲除了想办法填饱一家人的肚子,还要抚慰一家人的伤痛,成为一家人的情感依托。作为一个三十岁刚出头的女人,一个刚刚失去丈夫的女人,是多么不易,何其之难!

  一场大水,让几乎所有人家都成了缺粮户,饥饿情绪弥漫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粮食,成了最迫切的需求。于是,有门路的人拿着布袋米箩到远处的亲戚朋友家借,有存款的人翻出压在箱底的票子到粮店或是黑市上买,各找各的生存之道。为了活命,为了度过这个大灾之年,人们把能想到的办法都想了,都做了。

  母亲也在想办法。家里的米缸也空了,这阵子主要是靠杂粮打发一日三餐。幸亏有那几分自留地,去冬今春收的山芋、小麦、南瓜起着很大的缓冲作用。但也所剩不多了,再不想办法,什么都没得下锅。拿钱去买粮食,想都不敢想。父亲生病已经花去了家中微薄的积蓄,还借了许多的债,这个时候是一分钱都拿不出来。只能去借粮食。但能不能借到,母亲也没有把握,因为亲戚家早先我们都去借过钱,老债未还再去借粮,不仅自己难以开口,亲戚也未必能答应。可母亲顾忌不了脸面,放下身架逐一登门,哪怕百里之外也会去碰碰运气。庐江的娘家,是母亲最有把握的地方,那天靠步行来回足足走了几十里路,硬是背回来一袋小麦。双脚磨破了泡,血丝丝的,疼痛难忍,到家坐倒都不想起来。

  洪水终于渐渐退去,人们脸上开始展露笑容,但我们一家还沉浸在悲痛之中。圩破了,可以再堵起来,稻子淹了,可以再抢种抢栽。而人没了却不能复生,父亲永远不会再回到我们身边。物质的失去只是一时的伤感,情感的失去是根本无法熨平的伤痛。

  八月份,重新修整好的圩田开始抢种抢栽晚季稻,所有的劳力都泡在了圩里。这是一年最后的希望,关系到全村人的口粮,没人敢懈怠。早稻没了,秋后就指望这季晚稻过冬过年。人们在抢种抢栽的同时也在抢工分,那年代,生产队的粮食主要依据工分量的多少按劳分配,多劳多得,任何人都不享受特殊照顾。母亲晓得这个按劳分配的原则,她自然也是不敢懈怠。于是,从丧夫的悲痛中走出来,从嗷嗷待哺的婴儿啼哭声中走出来,擦干眼泪,毅然扛起农具,跟在队长的哨子后面加入到挣工分的人群中去。

  尽管如此,母亲挣的工分也是不多的,因为男女同工不同酬,男人做一天是十分工,女人做一天只有六分工。因而仅靠母亲一个人做工分肯定是分不了多少粮食。生产队不像工厂,能加班加点,多挣加班费。生产队做事大家都是一阵来一阵去,要早大家一起早,要晚大家一起晚,不存在单独行动的。于是,母亲就挤着空儿去捡猪屎,拾牛粪,称给生产队换取工分。因为大水耽误了季节,晚季稻要在短时间内有个好收成,必须催肥,所以生产队需要这些猪屎、牛粪。清早天蒙蒙亮,队长出工的哨子还没响,母亲就背着个粪筐去后山,那个时候吃露水草的耕牛正好在山坡上;晚上有月亮的时候,母亲把小弟哄睡了交给奶奶,赶紧荷着粪筐出去走一趟,这个时候路上经常有被人捡漏的牲口粪便。多少个黎明,多少个夜晚,我在昏睡中都能感觉到母亲匆忙的脚步声。

  人的体能和精力总是有限的,过度地操劳就会枯竭,就会伤及元气。而母亲就像一台没有外界能量输入的永动机,始终在劳作,几乎不曾休息过。这是一种无形动力在驱使,为了四个孩子,为了七旬老母,她在透支自己的身体,透支自己的情感。她用孱弱的身躯撑起一个没有顶梁柱的家,撑起亲情之重,撑起人间大爱。

  尽管母亲日夜操劳,尽量多挣一点工分,但秋后分得的粮食依旧少得可怜,根本不够吃。为了多维持些日月,只有省着吃。早晚两顿稀,中午扣着煮,一粒米恨不得辦成两瓣用。遇上阴雨天气,不需要出门做事,就三餐改两餐,早上吃迟一点,晚上吃早一点,天还没黑一家人就关门上床,灯都不要点。母亲哄我们说,睡着了就感觉不到饿。其实,睡着了夜里也经常被饿醒,肚子咕咕叫,像是哀求声。撑不住,就喝水。水喝多了就有尿,越尿越饿。慢慢长夜,不是享受而是煎熬。即使这样,米缸还是经常露底,被米勺子刮得呼呼响。没办法,母亲就叫奶奶一日三餐搭配着杂粮让我们充饥。那个冬季,我们家大部分时间总是吃两顿,而且全是山芋,烀着吃,煮着吃,切碎了熬粥吃……直吃得我们上面老打嗝,下面老放屁。

  小妹年幼不懂事,总是吵着要吃米饭。母亲强装着笑容哄她,说山芋好,有营养,你多吃点快点长大……转过身子,便泪水盈眶。她对我说,你要好好念书,将来有出息了,一定让你弟妹每顿都吃上大米饭……说得我两眼也禁不住发热,泪往心里淌。母亲说这样的话,实属无奈,不是伤感至极怕是说不出来的。粮食,是那段艰苦日子我们最刻骨铭心的期盼。

  没有稻米,就在自留地上想点子。为了多收点杂粮弥补主食的不足,母亲起早贪黑,把所有精力都耗在了自留地上。人不闲,地不闲。

  深秋的一天,我放学很晚才回来。进门的时候,奶奶正坐在小马扎上摸黑掐草帽辫子,胳膊上绕了一大卷,像是掐了不短的时间。大妹抱着小弟,带着小妹,坐在门槛上哼哼唧唧,不耐烦的样子,像是肚子饿了。靠山墙旁边圈里的小猪哼哼叫,拱着食槽哒哒响。我晓得了,家里还没吃晚饭,小猪哼哼叫是在等洗碗刷锅水。我心里有些自责,怪自己放学贪玩没有及时回来,家里人一定是在等我。

  就在我掯着头准备进屋的时候,奶奶用埋怨的口吻数落我说,你怎么到天黑才进门?放学该早点回来才是,不晓得家里有许多事么?我知错不敢吱声,默默地进屋把书包放好,然后开灯准备吃晚饭。大妹和小妹见堂屋灯亮了,一骨碌从门槛上爬起来,跟着我的屁股就进了厨房。奶奶这时又大声说道,开灯做什么?用电不花钱啊?一度电一毛五呢,我要掐好几卷辫子才能攒得来。你妈还没回来你想先吃么?

  母亲还没回来?我这才发现屋里没有母亲的身影。于是就问,我妈去哪了?奶奶依旧不高兴,说还能去哪?在冈头上,滴小麦凼呢。

  我立即跑出来,朝着冈头方向望,可远处像黑幕罩着什么都望不见,于是嘴里咕哝道,天都黑了怎么还不回来?现在滴凼也看不见的。

  肯定是事情还没做完唦!奶奶说着又责怪我,你就晓得玩,十多岁的人一点都不晓得给你妈凑个手,帮个忙,地里那么多活儿全靠她一双手。队里要做,家里也要做,什么时候把你妈累趴下了一家人喝西北风去。不晓得你哪天才能懂事,帮你妈担点担子分点忧。

  我立时惭愧得又掯下头,奶奶的话让我觉得自己错大了,稀里糊涂不晓事理,尽想着玩没想到家里事。我小声对奶奶说,我到冈头上看看去……

  估计月亮就要升起来,东边的天角在慢慢放大一片亮光。我迎着那亮光寻着地间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朝冈头上自家的地块走去。山芋都挖上来了,整个冈头是一片空旷,昏暗中能看到重新整理出来的一畦畦小麦地顺着地势排列在脚下,裸露着黄土,晚风一吹,散发着潮气,还有粪便的臭味。

  走到自家的地头,我才看见母亲静静地坐在地头埂上,一手杵着粪瓢把子,一手按住膝盖,很疲惫的样子。两只粪桶离她脚跟不远,恹恹地躺在地沟里,也像是累了。尽管光线不好,但我还是能看见自家的麦地有一大截是焦干的,颜色和气息跟滴过凼的地块有明显区别。

  我走近母亲,怯怯地喊了一声“妈”,然后说,你怎么坐在这里不回家,是不是累了?

  母亲像是打盹被惊醒,杵粪瓢把的手倏地一松,粪瓢把子险些倒地。她急忙扶起来,见是我,轻轻回我的话说,小麦凼还没滴完呢。

  我说,没滴完就明天再滴吧,天黑了小麦凼也看不见,怎么滴呀?

  母亲说,我在等月亮升起来。今儿个是阴历十五,月亮光很亮,能看得见小麦凼的。这冈头上一大片地怕就我们家小麦没种了,今晚无论如何也得把麦凼滴完,明天起早把麦种撒上。不能误了季节,这是明年两季的口粮呢。

  我的鼻孔里忽地酸酸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了一下,有想哭的感觉。心里也顿觉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隐隐地疼。心里也顿觉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母亲太累了,月亮都有个升起落下的时候,她却是一点歇息的时候都没有,没日没夜地操劳。肩上的担子就像两只沉沉的粪桶,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地里开始慢慢亮堂起来。母亲双手杵着粪瓢把站起身来,朝天上看了看,兴奋地说,月亮升起来了!那声音虽轻,却像月光一样流淌一地。

  我也朝天上看,月亮的确升起来了,很圆,很亮,把冈头照得白银银的一片,也把母亲瘦弱的身影拉得老长,像一畦贫瘠的地。母亲用扁担挑起两只粪桶夹,担在胳膊上再次欣喜地看了看月亮,然后挑起粪桶快步朝地边的水凼走去。

  水凼旁边有个粪窖。小麦凼打好后需要滴些水粪,这样麦种容易发芽,长出来的麦苗乌青,也比较粗壮。我还不晓得母亲是什么时候把家里茅厕里的大粪挑到这个粪窖的,不是事先抽空挑来先沤着,就是今天上冈头从家里顺便带来的。一担大粪不同于一担水,厚笃笃很重的,挑到地里不容易。母亲个子不高,身板又很脆弱,做手面活还可以,挑重担子就比不上人家。这一担大粪我估计她是挑一程,歇一程,咬着牙硬撑着才挑上冈头的。

  我抢着拿粪瓢,说我来舀粪。母亲不依,说你身子骨还没长全,做不得体力活的,别伤着。还是我来,你站着陪我就行。说着就自己舀粪兑水。

  我只好在一旁站着甩手看。大粪掺水散发的臭气在轻轻流淌的风中弥漫,要是在平时或许我会捂着鼻子躲得远远的,但这会儿我好像不觉得难闻,我要陪着母亲,带给她力量,让她不感到孤独。我甚至抬头暗暗央求月亮,尽量再圆再大些,离我们再近些,照得小麦地再清楚些。

  母亲用单薄的身体挑起两桶沉沉的水粪,颤巍巍地走向小麦地。到地中间试试几下稳住身子,轻轻放下,不让水粪洒了。然后在麦凼间站好脚步,再一瓢一瓢舀着粪顺序滴向麦凼。冈头上很静,粪瓢蘸着月光磕碰土坷垃的声音很响,水粪潮湿泥土“吱吱”的声音也能听得见。母亲滴一截,就用粪瓢把荷着粪桶往前挪一截,脚步一边重一边轻的“呼哧”声都能分辨得清楚。深秋的晚风本就有些寒,渗着清凉的月光,裹着水粪的潮气,吹在身上就更加感觉冷丝丝的,我不禁打了个寒噤。可我却看到母亲还在不时地捋着头发擦着汗,丝毫没有冷的样子。有时,母亲也会停下手中的粪瓢喘口气,腾出一只手按按腰,稍歇一会儿,再瞅瞅越来越高的月亮,看着渐滴渐少的麦凼,振作一下精神。

  我想母亲真是累了,这么长时间不吃不喝,怕是体力跟不上,我后悔没从家里带点吃的、喝的东西来,给母亲填填肚子解解渴,补充点体力。我心酸,心疼,可又帮不上忙,只有暗暗怜爱母亲。我恨不得自己一下子长大,把挑粪桶这类的体力活全包了,把自留地里的活儿全包了,把拾柴火、挑水、机稻、打猪草、检猪粪……所有需要力气的事情全包了。让母亲歇歇,就像大伢子和二狗子他们的母亲一样,白天可以聚在一起拉拉呱,月亮升起来的时候都坐在门口的树下聊天,乘凉,轻轻松松舒舒服服地等着瞌睡来。

  月光下,粪瓢在母亲的手里一趟趟走着,从左到右,从右到左……终于,到了地头。母亲长长嘘了口气,杵着粪瓢把如释重负说了一句,总算滴完了,明早撒上麦种,来年的口粮有了……

  这个夜晚,成为我一生的记忆。

  为了我们有口吃的,母亲劳心劳力,而且让我们吃得有尊严。记得有天中午,奶奶烀了一大锅南瓜。母亲看着锅里的南瓜忽生疑惑,就问奶奶,这南瓜哪里来的?奶奶支支吾吾说,菜园地摘的啊。母亲说,不是,我家菜园地没这么大南瓜。你是不是摘了别人家南瓜?奶奶没再吱声,算是默认了。母亲说,菜园是我当持的,歇不到一天就会跑一趟,地里有几个南瓜,南瓜有多大我能不晓得?你怎么能想了这么个不该想的主意,偷偷摘人家的瓜呢!见母亲很是生气,奶奶无奈地说,家里米缸没几把米了,又没其他杂粮搭,回来的路上我就顺手……唉,我这不都是为了孩子么。母亲气得直流泪,说我们再没得吃,也不能吃不劳而获的东西啊,我们不能背着骂名活着。随即,母亲便拿着两个鸡蛋,去了被奶奶摘了南瓜的那户人家,赔礼道歉。

  母亲的话,母亲的举动,是喂给我们的精神食粮,它比粥饭更有营养。

  到了年底,母亲看着浅浅的米缸,空空的稻桶,唉声叹气。她在考虑年怎么过,明年春上怎么过,一点稻米都没有肯定熬不过去。于是就找生产队,想预支点明年的口粮。生产队长不肯,说没这个先例,不能坏了规矩。母亲无奈,又去找大队,找公社,央求大队干部和公社干部发点救济粮。跑了好几趟,每次去都是泪一把,话一堆,把家里困难反复说了许多遍。公社干部看在母亲一个妇女带着老人和四个年幼孩子着实不容易,就开了善心,便救济给我们一百斤稻子。

  这一百斤稻子,母亲看得像宝一样,不轻易动的,尽量存着。直到腊月二十几,才挑到加工厂去机。

  那天雪后刚晴,机稻的人特别多,要排队等候,母亲下午去的排到夜里才轮上,机完稻已经是十一点。深更半夜,母亲也没想那么多,趁着朦胧月色,挑起两稻箩米和糠就往家走。她怕我们在家等急了,不放心。

  然而,到了半路她害怕了。加工厂在山后,离家虽不远却要绕山走一段路。山上葬着许多坟茔,白天走都感到阴森森的,晚上走就更是犯疑惑。尤其是一个人,没个接话搭茬的,寂静的山路上只有孤独的脚步声,人的心理很容易崩溃。母亲不敢乱望,生怕望到什么吓人的东西不敢走。她两眼死盯着前面的路,镇定精神,加快脚步。可到了山坎拐弯处,母亲在抬头望路的时候,眼睛不经意一扫,看到了一个人蹲在山坎一座坟头上。

  母亲瞬间头皮一麻,浑身一揪,心率顿时快起来,心跳声好像传出体外,跌落到地上。深夜,在偏僻的山路旁,坟茔上蹲着一个人,别说母亲一个女人害怕,就是一个男人遇到这样的情况也会心虚的。母亲立时腿就软了,肩上的担子一下沉重起来,扁担不听指挥就滑了下来,两只稻箩“咚、咚”两声落到了地上。

  稍微镇了镇神,稳定一下情绪,母亲还是大胆地朝那座坟茔望去,蹲在上面的人还在,一动不动。坟茔上覆盖着白白的一层积雪,那黑色的人影蹲在坟头上很是显眼。因为与路相隔一段距离,只看见头,看不清脸,模模糊糊的身子更像是坐在坟头上。母亲脊背发凉,感觉到冷汗在冒。她走也不敢,停也害怕,一时间不晓得怎么办?看看前后,没有一个人路过,孤立无援。

  大约过了一分多钟,母亲看那人不说话,也不动,好像没有走下来的意思,就想着赶快离开。这时候体力也恢复了一些,于是母亲挑起稻箩一溜烟地回到家中。担子往下一放,就气喘吁吁瘫倒在椅子上。

  我陪奶奶还没睡,一直在等母亲。见母亲脸色煞白,心有余悸的样子,奶奶忙问怎么啦?母亲就把刚才遇到的情况说了一遍,听得我们在家里都感到害怕,胆战心惊,不时地望望紧闭的门。

  不晓得是累的,还是饿的,还是被吓的,母亲这天夜里就病了,发烧,第二天躺在床上爬不起来。奶奶急,我们也急,围着母亲不晓得怎么办?就要过年了,母亲倒下了可怎么好?

  我拽着大妹跑到母亲说的那个山坎,看看那座坟茔上到底是什么情况。仔细看了才明白,是坟头的积雪化掉了,露出坟茔顶盖和下面一截土,尖尖的形状,黑黑的颜色,是像一个人坐着。估计在朦胧的夜里看更像。母亲听我们回来一说,撑起身子也跑去看,果然是这样,顿时,病轻了许多。

  艰难的日子里,带给母亲的压力不仅体现在生存需求的物质上,还体现在来自各方面的精神打击。但母亲硬是挺过来了,搀扶着一家人从失去亲人的悲痛中走过来,从大水灾难中走过来。那个春节,我们没有挨饿,还吃上了米饭,吃上了鱼,吃上了肉。母亲说,只要有她在,来年依旧不会饿肚子。

  母亲是娘,母爱是粮。母亲在,家就在,我们的日子就能过下去。

  (673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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