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油精
2022-01-03叙事散文秦时明月
风油精1981年6月，老家那个叫万古场的小镇。小镇上那所小学里正在举行一场有史以来最大的考试，那是全万古区初中毕业暨中专中师预选考试。我就是那从四乡八野汇集而来的几百名考生之一。那时的年龄虽让我感受得到考试于我人生的重要性，却还不足以让我……
风油精
1981年6月，老家那个叫万古场的小镇。小镇上那所小学里正在举行一场有史以来最大的考试，那是全万古区初中毕业暨中专中师预选考试。我就是那从四乡八野汇集而来的几百名考生之一。那时的年龄虽让我感受得到考试于我人生的重要性，却还不足以让我把它视为人生的唯一出路。我那时候难道已经找好了人生的路途了吗？当然没有，只不过我觉得当个农民也无所谓，因为对跳出“农门”的好处只有老师和大人们才非常在意，老实说我那时候还蒙昧得几乎没有去想过，虽然我的成绩在老师和同学们看来是非常优异的。
第一堂考语文。考场早已被隔离起来，区派出所那个杨公安居然还站在那里执勤，让我们心里陡升一种庄严的敬畏。考生和老师远远地站在楼下那个三合土运动场的边沿，等待那根隔离的布绳从那两个牵着的男人的手中落下，我们就可以进入考场。挤挤挨挨嘤嘤嗡嗡地排在场边的，只有学生和带队的老师，那时基本上不存在家长陪考的现象。我挤在人群里，因为个子矮小，天气又热，开始感觉胸口憋闷，接着就想呕吐。我想找我的班主任，可是在那密集的人体森林里，我哪里还能够放得出我的眼光去！等到那绳子放下，人流如潮水般涌过去的时候，我站在那里已经面如土色摇摇欲坠了。勉强跑到了考场那栋楼房的楼梯口，看到了我的班主任焦急地在招呼我快进考场。这时，我看到了我的一个同学，他那当老师的爸爸正在楼梯旁的角落里，给他的额头和鼻孔抹一种什么东西。那是一只很小而扁的玻璃瓶，里面装着的是一种绿色的药水。我那同学抹了那东西之后，不停地用鼻子大声地吸气，不停地使劲摇晃脑袋，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我的班主任问我怎么啦。我苍白着脸说我想吐。班主任大吃一惊，竟有些不知所措。他茫然四顾，突然看到了抹药水的父子俩，就叫我扶着楼梯别动。他过去对那个同学的父亲说，要一点那个东西给我抹抹额头。同学的爸爸分明是听到的，但是他却装着没有听到，把那个小瓶子往同学的手上一塞，然后把他一推，我那同学便噔噔噔上楼去了。我瓜兮兮地站在那里，班主任也一脸尴尬，他只好过来给我揉了揉额头，说先进考场去，马上就要开考了，坚持住。
我进了场，由于没有刚才那样的拥挤，胸口憋闷感便逐渐缓和了好多，可是头还是晕得厉害。我也不知道那场考试是怎样开考的，我也记不起身边其他考生的神情，我在晕头转向之中按部就班地答题。语文，那是我的强项，前面的基础题我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完成了，可是在开始写作文的时候，我便头疼欲裂了。你可知道，我那位抹了那个药水的同学正好坐我前面，此时他正全神贯注地答着题，那个精致的玻璃瓶就放在他的桌子左前方的准考证上。时不时，他停下笔来，把筷子头大小的瓶盖儿旋开，将药水抹一点在他的额头上，还放在鼻孔下使劲闻几下。我偶尔可以隐隐嗅得到前面飘过来的那种神奇气味。我强忍住头的疼痛，开始写作文，一只手使劲扯着头发，咧着嘴嘶嘶地吸气。监考老师过来问我在干什么，我说头痛。监考老师便转过身去，准备拿我那同学桌子上的玻璃瓶，手还没有伸到，只见我那同学以极快的速度抓了那小瓶放进自己的裤袋里去了。
我不知道是怎样坚持着把题答完走出考场的。我那不足一米四的个头在众多的考生人流里，还是被我的班主任一眼就找到了。他叫住我，问我好些没有。我那时是差点哭出来的，不过我还是很自豪地告诉他我答得不错。班主任把我叫到一边，递给我一只玻璃瓶，与我那同学那个一模一样。班主任说，快抹点，这个是风油精，治头痛提精神灵得很。我赶快往自己的额头上抹了一些，眼睛很快被刺激得泪如泉涌，但是额头立即就感觉到清凉无比，那种感觉简直就像有人在用蒲扇给你扇风一样，头痛感迅速减轻。我把小瓶子递还给老师，问，是在我那同学那里借来的吗？老师说，不是的，是他到街上药店去买的。老师不要我还他，让我自己带在身上。好在后来的考试我都再没有头痛过，但是，我也学着我那个同学，把那个精致的玻璃瓶放在桌子的左前方的准考证上。我同学无意间瞧见了，很吃惊，但是没有说话。
最后一科考完，我们准备回家。同学的爸爸兴高采烈地站在楼下迎着他的儿子，我则与我同生产队的几个同学准备从校园那个破围墙翻出去抄小路回家。这时，同学爸爸叫住我，问我考得怎样。我当时虽然没有什么心机去揣度他的想法，但是我知道他很在乎我的考试情况。因为在我们班上，我大多数时候都是第一名，而我那个同学则大多数时候都屈居第二。我告诉他，我头痛，考得不好。同学爸爸却莫名其妙地拍了拍我的头，说了声“哦”，就带着他的儿子走了。
后来的情况是，我和我的五个同学包括那个有风油精的同学都上了预选线，一同到县城参加了正式考试。在县城考试，我把班主任给我的风油精拿出来与几个同学一起使用，我那个同学就只好将他的风油精藏在裤兜里偷偷摸摸地使用了。我们住在一起，晚上整间屋子弥漫着浓烈的樟脑油气息，把几个人刺激的兴奋不已。可是我和他都没能读上中专中师，原因是他分数不够，我身高不够。后来我才听母亲说起一件事，就在我在万古镇参加考试那天，我的母亲其实是到街上来了的，她没有看到我，后来碰到了我的班主任，班主任把我头痛的事情告诉她，母亲很着急，就去找我那同学的父亲借那个什么神奇的玻璃瓶，因为那个人算起来也是我远房的舅舅。那人并不告诉我母亲玻璃瓶已被他儿子带进了考场，只是轻蔑地丢了一句话——你要的话就自己去买！母亲那时身上就真的连买一瓶风油精的钱都是没有的。于是我老师才悄悄去给我买了一瓶。
关于风油精的故事，其实本来已经是一件不值得一提的往事了，只是刚才我无意间往床头一瞥，一只精致的风油精玻璃小瓶突然唤起了我对这段往事的回忆，便想起了我的老师，我的同学，我的母亲，以及我的那一段少年时光。
2010-12-17
[ 本帖最后由 秦时明月 于 2010-12-18 19:35 编辑 ]
1981年6月，老家那个叫万古场的小镇。小镇上那所小学里正在举行一场有史以来最大的考试，那是全万古区初中毕业暨中专中师预选考试。我就是那从四乡八野汇集而来的几百名考生之一。那时的年龄虽让我感受得到考试于我人生的重要性，却还不足以让我把它视为人生的唯一出路。我那时候难道已经找好了人生的路途了吗？当然没有，只不过我觉得当个农民也无所谓，因为对跳出“农门”的好处只有老师和大人们才非常在意，老实说我那时候还蒙昧得几乎没有去想过，虽然我的成绩在老师和同学们看来是非常优异的。
第一堂考语文。考场早已被隔离起来，区派出所那个杨公安居然还站在那里执勤，让我们心里陡升一种庄严的敬畏。考生和老师远远地站在楼下那个三合土运动场的边沿，等待那根隔离的布绳从那两个牵着的男人的手中落下，我们就可以进入考场。挤挤挨挨嘤嘤嗡嗡地排在场边的，只有学生和带队的老师，那时基本上不存在家长陪考的现象。我挤在人群里，因为个子矮小，天气又热，开始感觉胸口憋闷，接着就想呕吐。我想找我的班主任，可是在那密集的人体森林里，我哪里还能够放得出我的眼光去！等到那绳子放下，人流如潮水般涌过去的时候，我站在那里已经面如土色摇摇欲坠了。勉强跑到了考场那栋楼房的楼梯口，看到了我的班主任焦急地在招呼我快进考场。这时，我看到了我的一个同学，他那当老师的爸爸正在楼梯旁的角落里，给他的额头和鼻孔抹一种什么东西。那是一只很小而扁的玻璃瓶，里面装着的是一种绿色的药水。我那同学抹了那东西之后，不停地用鼻子大声地吸气，不停地使劲摇晃脑袋，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我的班主任问我怎么啦。我苍白着脸说我想吐。班主任大吃一惊，竟有些不知所措。他茫然四顾，突然看到了抹药水的父子俩，就叫我扶着楼梯别动。他过去对那个同学的父亲说，要一点那个东西给我抹抹额头。同学的爸爸分明是听到的，但是他却装着没有听到，把那个小瓶子往同学的手上一塞，然后把他一推，我那同学便噔噔噔上楼去了。我瓜兮兮地站在那里，班主任也一脸尴尬，他只好过来给我揉了揉额头，说先进考场去，马上就要开考了，坚持住。
我进了场，由于没有刚才那样的拥挤，胸口憋闷感便逐渐缓和了好多，可是头还是晕得厉害。我也不知道那场考试是怎样开考的，我也记不起身边其他考生的神情，我在晕头转向之中按部就班地答题。语文，那是我的强项，前面的基础题我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完成了，可是在开始写作文的时候，我便头疼欲裂了。你可知道，我那位抹了那个药水的同学正好坐我前面，此时他正全神贯注地答着题，那个精致的玻璃瓶就放在他的桌子左前方的准考证上。时不时，他停下笔来，把筷子头大小的瓶盖儿旋开，将药水抹一点在他的额头上，还放在鼻孔下使劲闻几下。我偶尔可以隐隐嗅得到前面飘过来的那种神奇气味。我强忍住头的疼痛，开始写作文，一只手使劲扯着头发，咧着嘴嘶嘶地吸气。监考老师过来问我在干什么，我说头痛。监考老师便转过身去，准备拿我那同学桌子上的玻璃瓶，手还没有伸到，只见我那同学以极快的速度抓了那小瓶放进自己的裤袋里去了。
我不知道是怎样坚持着把题答完走出考场的。我那不足一米四的个头在众多的考生人流里，还是被我的班主任一眼就找到了。他叫住我，问我好些没有。我那时是差点哭出来的，不过我还是很自豪地告诉他我答得不错。班主任把我叫到一边，递给我一只玻璃瓶，与我那同学那个一模一样。班主任说，快抹点，这个是风油精，治头痛提精神灵得很。我赶快往自己的额头上抹了一些，眼睛很快被刺激得泪如泉涌，但是额头立即就感觉到清凉无比，那种感觉简直就像有人在用蒲扇给你扇风一样，头痛感迅速减轻。我把小瓶子递还给老师，问，是在我那同学那里借来的吗？老师说，不是的，是他到街上药店去买的。老师不要我还他，让我自己带在身上。好在后来的考试我都再没有头痛过，但是，我也学着我那个同学，把那个精致的玻璃瓶放在桌子的左前方的准考证上。我同学无意间瞧见了，很吃惊，但是没有说话。
最后一科考完，我们准备回家。同学的爸爸兴高采烈地站在楼下迎着他的儿子，我则与我同生产队的几个同学准备从校园那个破围墙翻出去抄小路回家。这时，同学爸爸叫住我，问我考得怎样。我当时虽然没有什么心机去揣度他的想法，但是我知道他很在乎我的考试情况。因为在我们班上，我大多数时候都是第一名，而我那个同学则大多数时候都屈居第二。我告诉他，我头痛，考得不好。同学爸爸却莫名其妙地拍了拍我的头，说了声“哦”，就带着他的儿子走了。
后来的情况是，我和我的五个同学包括那个有风油精的同学都上了预选线，一同到县城参加了正式考试。在县城考试，我把班主任给我的风油精拿出来与几个同学一起使用，我那个同学就只好将他的风油精藏在裤兜里偷偷摸摸地使用了。我们住在一起，晚上整间屋子弥漫着浓烈的樟脑油气息，把几个人刺激的兴奋不已。可是我和他都没能读上中专中师，原因是他分数不够，我身高不够。后来我才听母亲说起一件事，就在我在万古镇参加考试那天，我的母亲其实是到街上来了的，她没有看到我，后来碰到了我的班主任，班主任把我头痛的事情告诉她，母亲很着急，就去找我那同学的父亲借那个什么神奇的玻璃瓶，因为那个人算起来也是我远房的舅舅。那人并不告诉我母亲玻璃瓶已被他儿子带进了考场，只是轻蔑地丢了一句话——你要的话就自己去买！母亲那时身上就真的连买一瓶风油精的钱都是没有的。于是我老师才悄悄去给我买了一瓶。
关于风油精的故事，其实本来已经是一件不值得一提的往事了，只是刚才我无意间往床头一瞥，一只精致的风油精玻璃小瓶突然唤起了我对这段往事的回忆，便想起了我的老师，我的同学，我的母亲，以及我的那一段少年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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