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一个不存在的人写信（1、2）

那天整理这些书信之后，我趴在桌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站我身边，我注意到他有醒目的伤痕，是耶稣吗？我惊叫起来。不，乌有的女儿，我是你逃避的朋友友行者。他眼神冷峻，颈窝处的脉搏保持紧绷状态，他的在场让我的房间充满一种令人痛苦的蔑视感。他的视线由书信转移到我身上宽大的棉袍子，还有灰濛濛的长头发。

你会被一口虚无的井吞噬的。

行者，请换一种方式理解.......的确，我狭小房间的一切都陌异于你，可是我爱这世间道路有所不同。

1

这几日银杏叶、法桐、美丽红羽形状的槭树都已经失去惊心动魄的色彩了，树底下枯叶片落一地。再过些时，树木就会光秃秃的，游人也不会进山了，整座山林就会像一片干燥的海滩。

D，我需要游进记忆和想象的深水来渡过。

事实上，我失去的不止是一个季节，我还正在失去我的山，甚至失去我的游戏。所有的山林居民们也渐渐喑哑了嗓音。然而每个角落还是会迎来新的喜乐喧哗，旅游商业的神令每一片土地的脚后跟都长出小翼，整个世界都在奔赴飞翔的命运。我游戏的小室，这扇百叶窗，某一天我也是会失去它。从这扇窗看见过的世界曾为我展露的星辰也终会被茫茫夜路取代。

D，给我勇气和祝福，当我的巢穴从枝上坠落之时，我希望还能发现毛茸茸地衣的欢乐和尊严。是这样的，你听，院子里正传来铁锹敲地让水泥滑下的叩叩声，李叔在修筑他的柴屋并加盖雨棚，是绿色的铁皮瓦，很漂亮！他这会儿开始哼曲了。

2

D，那天我又去了水边。北山树林中的一汪水潭，一块沼泽地。在许多建筑被草率推倒，仓促建起，甚至山坡都可以被任意切去的今天，这片小小水域似乎得到了时间的祝圣。它藏着深渊，顺其自然，冬天里睡去，春天里醒来，以极温凉的生命活了很久。

嗯，大自然的某个后院。你一定会这样说的。

我去的时候已近黄昏，夕照温暖柔和，。我蹲在水边，潭水亦躺卧自己。它以整个身躯瞻仰树林和它所能看得见的小小天空，并啜饮着枝叶筛下的已经变苍凉的光照，将其一丝一缕收入潭心。在这样的安静中我常常会发现一场双重性的游戏，没错，同样蹲着的还有一个水中女居民。她的身体是悬浮的，虚幻的，最轻微的动静都可能让她逃逸，哪怕是手指甲轻轻一弹。然而她又是固执的，就像潜伏着的水中动物，具备某种忍耐和发力。

一个默不作声的伙伴。我笑起来，我甚至知道，在极度的安静中，她可能会向我伸手。D，民间说的水鬼会是这样的吗？或许所有的鬼怪都是我们自身的产物，是一个人小宇宙破碎或是阴影的部分吧？当溺水身亡的歌谣在沙沙作响的树林中唱起来，我会心动的——说不上为什么，坠落的羽毛常常会比展翅的鸟翼更对我有魔力。曹雪芹的“寒塘渡鸦影，冷雨葬花魂”那么悲凉又那么美！无论东方西方，都有这样的美。你在担心我了吗？不会的，我如此寻常微渺，无法将自己的生命活出极致之美以致能进入一本美丽的书。你告诉过我但丁笔下老卡翁的船极其沉重，因为亡灵有罪，亡者会把歌曲像石头一样放进他们沉默的口袋。而我还想要继续吟唱点什么。那位水中女居民——你不用担心的，我一般只需与她和平共处，既不抛弃她，也不去惊扰她。

在手手之间相传的，我还渴望有另一些故事和命运。比如与你握手，比如有勇气与许多的朋友们握手——我与你说起过一些朋友的故事，我爱过他们也厌烦过却仍会想念他们。现在我已渐渐看不见他们的视界和前去的路。如果我耐心而有毅力，如果我还能勇敢一些，那份手手相握的温暖是否会再一次从四面八方围绕我？而我是否还会再一次害怕以致逃之夭夭？我怕强光之下的一切，包括强光之下的表达和情感，那会使我难受，甚至使我无法辨认自己。你说，世界的浪潮正在我们现代人的手心一个涡旋接一个涡旋，多少人在路上，挥汗如雨，深一脚浅一脚陷入。当然人们也可以开车转悠转悠，看看，四处看看，然后刷卡买单，又去往下一风景点刷卡买单——风景是这样的吗，现代人的贫穷？那风景又是怎样的呢？或许我更喜欢感受轮胎自身的运动：刹车、加速、转弯、减速，一个实体在追踪一条不断变动、不断延伸的路径，并且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轮胎的运动不仅与地点有关，更与我们的生与死有关。那么，停下来的轮胎，就是我眼前的水潭喽？呵，你一定听笑起来了。

然而久坐潭边生起的凉意，以及越来越浓的孤独，同阳光在密集的建筑物之间反射的孤寂一样令人荒凉，同我们每日关于世界的虚拟假象交织而凸现的孤寂一样令人难以承受。D，我非常清楚，从我到你，从我们亲爱的朋友到不认识的人们，甚至从一棵树到朝生暮死的昆虫都可能在冒着失落和自我失落的危险继续生活。

那天我离开的时候，水潭和它的那位水中女居民似乎与我同时起身，你相信我的话么？一只站起来的轮胎！然而我瘦，你可以想象一支直立的水走出树林。

    我还会在我的水边与你说话。现在，我的门口里传来非常轻柔的敲击声，好像是某种搔抓的声音，也许是只流浪小猫......对了，我还要告诉你，这段时间我们这一片区常常会出现近半小时的停电。在电的理性之光片刻中断之时，我的十根手指会不知觉合拢在一起，开始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