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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看见昨天的人

2022-01-01抒情散文宋长征
看见昨天,时间开始倒流。大地上的河流开始由东至西流淌,天空的飞鸟开始从秋天返回春天,荒野上的参天大树开始渐渐变矮变细,那些木质的年轮一圈圈从树体剥离,归还给虚无的时间。看见一只濒临死亡的虫子,从泥土中渐渐苏醒,惊喜地张大瞳孔,翅膀和触角,在……
  看见昨天,时间开始倒流。大地上的河流开始由东至西流淌,天空的飞鸟开始从秋天返回春天,荒野上的参天大树开始渐渐变矮变细,那些木质的年轮一圈圈从树体剥离,归还给虚无的时间。看见一只濒临死亡的虫子,从泥土中渐渐苏醒,惊喜地张大瞳孔,翅膀和触角,在瞬间重新与肉体血脉相通。
  看见昨天,村子里的房子一点点变矮。高大的门楼迅速变成低矮的土墙,一扇破旧的柴门,重又迎向荒野吹来的风,夹杂着谷物的清香,和野花野草扑鼻而来的泥土气息。看见一片片沉入地下的老瓦,一片片破土而出,像羽毛一样飞向低矮的屋檐。看见从村子里走失的那些人,一个个丢弃了疲倦与沧桑,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们无话可说,他们满怀欣喜,回家就是回家,谁也挡不住回家的脚步。有些外来的信息相对于村庄,根本无需说起。在遥远的异地他乡,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丢失了什么,变得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村庄就在眼前,他们疲倦的神情开始慢慢舒展,像一片凋零在风中的花瓣,重新绽放在枝头。田野上吹来三月的风,下起五月的雨,到处响起滴哩的虫鸣。
  看见昨天,一条条乡间小路开始曲折蜿蜒。看见牛和马从一堆堆化为灰烬的白骨里重新站起。牲口是属于大地的动物,更是属于村庄的生灵。一头牛甩着尾巴,高高耸起的肩胛嶙峋而有力。赶牛的人,那个眼睁睁看着失去土地,而绝望地闭上双眼的农人,欣喜地从一片荒草丛中坐起,看远处的天空阴霾渐渐散去,看见夕阳重又露出温和的笑颜,竟然一甩脱去身上多余的衣衫,手扶犁杖,兄弟般招呼一声那头俯首向大地的老牛。那黝黑的脊梁啊,很多年后你将再看不见如此健美的肌肤。青铜的质地,黑铁一样的骨骼和一根根暴露在旷野里的肋骨,组合成一尊来自民间来自泥土的力量雕塑,将土地踩在脚下,将时间拴系在腰间,将天边的流云望成最心疼的那个女子,蹚开属于昨天的土地。那泥土隐隐泛着黑金的光泽,从此,野草和粮食将茁壮生长;从此,男人和女人将一起拥抱翡翠质地的村庄。花谢花开,生儿育女。
  昨天一直存在,就像人的生人的死,即便化成一粒尘埃,散发的依然是昨天的气息。昨天是打在绳结上的最初记忆,那时候的我们还没能掌握更多方便快捷的记录手段。所以,昨天总是难以让人忘记。
  看见昨天,就看见老去的亲人,一个个风尘仆仆从远方走来。他们的表情憨厚而真诚,在面对一株草一滴水时喃喃低语,深深感恩赐予我们天空大地和谷物的神灵。神灵是存在的,存在于昨天。昨天是神灵在创世纪时刻意留下的无字之书。每一个都从昨天走来的人,一路上记忆记录又涂抹掉自己亲手誊写的时光痕迹,像一个心存贪念的魔,不惜毁掉自己亲手创建的家园。然后,坐在末日的黄昏下,再也无从折返到昨天的路径。
  风从昨天吹来,风是时间的使者。时间走了把风留下来,留下来监视这个诡异多变的世界。风从冬天开始,把降临于大地的雪花一并收回,将真实与丑陋原原本本归还给人世,呈现在我们面前。无动于衷的我们啊,总是在寻找各种理由,以期让肉体和灵魂日渐高贵与尊崇,却渐渐遗忘了大地与泥土,才是生身之母。看见昨天,需要多么强烈的震撼才能将欲望的丛林土崩瓦解,让石头重归山林,让瓶装的液体重归于河流,让温暖的皮毛正视血淋淋的杀戮,让一只只美丽的狐狸与驯鹿重新开始奔跑。
  从昨天到今天,是须臾之间的距离。从今天到昨天,却隔着一层层天荒地老。回不去了,我听见一只鸟从陌生的林带折返,却听不见一声清脆的鸣叫。
  一块坚冰融化的过程多么让人心碎,你看那滴滴滑落的泪珠,在讲述着对昨天无限的依恋。昨天是一滴水,一滴透明的露珠,沾满楚辞,结满诗经的每一个段落。低矮的屋檐下,父亲和母亲在昨天的门洞里,进进出出,一丝不苟地做着眼下的每一件事情。
  在日落的荒野上,我遇见一个人,衣衫褴褛,眼神充满忧郁,嘴里还在絮絮叨叨地重复着某件事情。
  ——要是不离开村子就好了。不离开村子我们还能在月亮底下打枣子。那么多的枣子,红通通的枣子,落在屋檐上,落在水缸里,落在你长长的头发上。
  ——要是不离开村子就好了。我会再给你栽一棵最大,结的枣子最甜的枣树。我会在月光底下给你打枣子。那么多的枣子,红通通的枣子,落在屋檐上,落在水缸里,落在你长长的头发上。
  ——要是不离开村子就好了。
  他没有告诉我他从昨天回来,也没有告诉我他来自哪里。他的衣衫褴褛,但分明手里举着一个大大的牌子——寻人启事:枣子,现年31岁,身穿枣红色上衣,高挑,肤色微黑。天知道,世间自有掌管美丽与善良的神灵,也有驱使丑陋与邪恶的凶灵。我想他是中了魔,从今天的路上颓然折返,执拗地走向再也看不见摸不着的昨日时光。
  到底能不能看见昨天,我在一株大树前沉默良久。昨天,上田做工的人们总是疲倦地躺卧在树的浓荫下,躲在时间巨大的手掌里,扯东扯西。几只羊在不远的小河滩上吃草长大发情,哺育儿女。一头牛在梨树林静卧反刍。无知的小儿在尿尿和泥,在玩明日不能忘记的昨日游戏。
  后来,我离开了故乡,很多人离开了故乡。只有那棵树还默默地站在原地,等我们回到昨天。
  从昨天走来的人就像一粒种子,风是时间的天使,风掌握着季节和人的所有记忆。漂泊的种子,一旦遇到合适的土壤,就会落地生根;漂泊的人一旦走进他乡,生命便从此嫁接在异乡的枝头。所以,没有多少人能回去,回到昨天,回到远逝的记忆。所以,就有了没有故乡的我们。作为一粒流浪的种子啊,我们的心情只有自己能够理解,一日日在异乡的天空下耕耘,却难以收获滋养灵魂的谷物,一日日在他乡的屋檐下回忆,却找不到通向昨天的路口。
  谁在说,明日才是希望的所在。
  谁又在告诉我们,明日的暗流里有多少凶险的礁石与漩涡。
  一个看见昨天的人,应该知道故乡故土的所在。那些熟悉的生灵,那片长满野草与庄稼的田野,是昨天最为鲜活的旗帜。看见牵牛花爬上了篱笆,看见一只鸡栖上树枝,看见一只虫子在叶子的脉络上走走停停,最终幻化成一只美丽的蝴蝶——向明天忘情飞翔的时刻,会不会忘记昨日的苦难与温暖,简洁与深刻?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1-10-6 14:2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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