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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一边谋生,一边幻想

2022-01-01抒情散文李兴文
想起来的,都像伏天的空气一样潮湿。尚未想起来的,也许全都聚集在今夜或明天的雨中。翻来覆去,想那些潮湿的东西,感觉身上凝结出许多水滴,水滴不断地掉下去,自己正在变成一个石笋,很光滑,很坚硬,比河流打磨成的卵石还要圆润。很早就从名利场中抽出身来……
  想起来的,都像伏天的空气一样潮湿。尚未想起来的,也许全都聚集在今夜或明天的雨中。
  翻来覆去,想那些潮湿的东西,感觉身上凝结出许多水滴,水滴不断地掉下去,自己正在变成一个石笋,很光滑,很坚硬,比河流打磨成的卵石还要圆润。
  很早就从名利场中抽出身来,觉得给自己点个赞才对。有些遗憾的是,早年间沉迷其中,确确实实枉费了少年时候练就的一身基本功。少年时候的血气方刚,如今早已如狰狞顽石被河流研磨成卵石,磨下去的,就是沙子;一个经历了沉溺与醒悟的人,他的历史,无法不残缺破损,待至发现残缺与破损全都散乱不堪的时候,他同时也发现了自己的魅力。
  不想,就这样开始怀念曾经的一身棱角了;当年那些棱角,锋利,尖锐,能刺破阳光,割裂风。有时候,怀念让我感到阵阵心疼,又好像,所怀念的东西,恍惚之间,竟是一个与我尚无肌肤之亲就渐渐远去的女人,茫然,失落,根本说不清。很安静的时候,我简直能听见自己的血液流淌的声音,那种流淌里依然带着不屈的风暴,那场巨大风暴一直不曾停息,一直对准我鄙视的污浊浮尘,伺机而动。
  怀念那时候,很不想别人叫我少年,而应该叫我男人。不想,这么快,真的变成了男人,并且被人叫了几十年。如我这样的男人角色,是少年大戏的中场开始走向尾声。
  从少年到男人,付出的代价不可估量。除了被各种温柔磨去棱角,被各种恐吓与胁迫消去戾气,还要接受别人在姓氏前面带上表示恭维与安慰的前缀——老。还要悄悄从镜子里看自己的白发,秃顶,缺牙,皱纹,然后默不作声。还有,开始正视可有可无的性。也开始厌倦各种局,看不起各种圈,更加憎恨人虽退休,但无法返回日常话语的官腔,尤其蔑视招摇过市的,原本空虚浅陋的,但都装得或者凶猛无比,或者慈眉善目的,从妖界返回人间的各种笑容。
  性幻想,像伏天的雨一样多了起来,有时候,简直就是盛夏时候汹涌而来的洪水。这才承认,男人至于中老,不想有一点点油腻,根本不行。
  这应该是一个男人的人生,苍凉的秋天况味。
  漫长雨季里,各种折磨无所谓恶意,亦无所谓善意,我们只是碰上了,以后还得分离,彼此应该容忍一些。我只奇怪,怎么这样就坠落在不一样的潮湿里。一种是一出门就湿鞋,有时候连裤脚都是湿透的;打着伞,也只是一个代表神志和行为都算正常的符号,在一个喜欢独自行走的人,一把伞是不能阻绝铺天盖地的潮湿的。
  另一种潮湿难以启齿。
  在雨季,我不愿跟别人谈论雨,也不谈论夏天。如果实在绕不过,我就从夏天和雨的索然寡味的话题中引导出别的话题来,为给索然寡味的谈论调动起一些味觉。比如,我说机遇不好的人生和风雨飘摇的时令是一样的,此后的经历又将变得坎坷艰难一些。比如,我也说“七月流火”,我没有抒情,我的意思是最暴烈的日子最难将息。其实,我与许多人存在着各种复杂的关系,但我跟他们中的更多是素不相能的。大家都想听吉利的,夸耀的,不想听丧气的,藐视的。我生来口木舌讷,别人很难从我嘴里得到语言福利,在许多人心里,我属于必须敬而远之的那一类。我又不屑于别人日常语言的味同嚼蜡,以及同质话语不厌其烦的无限重复,还有专心致志的撒谎和全心全意的作假。结果,要么,我从各种圈子里逃出来,要么,别人把我从各种圈子里孤立出来,总之,我特立独行,在许多人,我是相当的绝非善类。
  但也有理解我的人调侃说,“你就是一个腰缠万贯,但无家可归的!”我报之以苦笑,笑声极其凄惨,我自己听起来都像一个无家可归的。
  幸好,性幻想的权利我还是有的。一旦进入,所有的孤单与寂寥都不复存在,我的生命瞬间繁华起来。我给自己想象出又丰腴又挺拔的胴体,丰腴的隐喻在于我不想再次过上忍饥挨饿得日子,挺拔的指向又在于我想有一种强大让我感到安全。我一直认为丰满的女人是带着福相的,高大的女人,之于困厄与逆境,则是所向披靡。说白了,少年时候,饥寒交迫的日子我是过怕了,做梦都会打寒颤的。柔弱的母亲在暴烈的父亲面前大半辈子都如惊弓之鸟,我真希望我能遇上一个强悍有能力的女人,把一切强暴御于千里之外,为年迈的母亲争回一口气来。
  归根结底还要说到性。我以为,丰腴挺拔的女人,是最有可能给我带来幸福感的。
  美梦常做,丰腴挺拔的女人却未必真有。我的妻子,倒是属于玲珑的一类。结婚以来,我再也没有忍饥挨饿,许多坎坷,也是她与我共同度过的。老而寡欲,否极泰来,这份福气,确乎又在性幻想之外。
  我的性幻想总会衍生出别的情结来。除了快乐期望与安全期许,我觉得一个男人有一个丰腴挺拔的女人相随,就像一个城市有一些大树乃至古树相伴,那样的男人不会猥琐到哪里去,那样的城市也不会鄙陋到哪里去。那样的城市让人想到,它一定有一个很显赫的家世,它自己也有一个尊贵的来历。而一个年年种树不见树,流官换届就换树的城市,活像一个穷折腾的,又换女人又换车的暴发户!
  幻想常常中断,因为我要谋生。
  为了谋生,我必须天天在同一条街道上走来走去。下雨天太多,路上积水太多,常常打湿我的鞋和裤脚。路上常有一些情态各异的人堆,我从那些人堆旁边经过,听到主题各异的闲聊,也听出不尽相同的情绪。一些人埋怨,一些人狂喜;一些人忧郁,一些人得意。一些人扎堆儿扫码关注公号领抽纸,一些人趴在天桥栏杆上观赏下面污浊的洪水。
  小广告是不会错过任何人的。但有一种,只发给男人。我在人山人海中孤单得仿佛与世隔绝,但仍有人塞一张小广告在我手里。大标题是“让所有的男人都雄起!”小标题是“如果你阳痿不举,举而不坚,坚而不久,一切问题,我们帮您解决!”
  我想,有些男人,活到这个份儿上了,那是身不由己。心里藏着的哀默不可告人。但如今,一切问题都不再是问题。性是生命的重大指征,性幻想是人最持久的精神权利,但为什么又是讳莫如深的,我很奇怪!
  人渐老,但我对谋生是更有信心。在孩子们面前,我必须是虽未受洗,但绝对赤诚的神徒。我会因一个男生的狂喜而狂喜,我会随一个女生的哭泣而哭泣,我鼓励一个懂得是非的男生,要学会勇敢和独立,而很有可能,一切将从犯错和失败开始。我劝慰一个满怀委屈的女生,学会保护自己,学会爱,长大要做妈妈的!我常提醒男生,理理头发,换换鞋;我常告诉女生,每晚睡前洗洗澡,早起换一套干净校服,一天都是快乐的!
  天天如此,我很乐意。
  认认真真撒谎,扎扎实实作假,这才是如今让我苦不堪言又无法回避的。这些撒谎和作假的人们胆可真肥,他们煞有介事地膜拜和赞美他们制造出来的东西,而所有的膜拜和赞美都是虚情假意的,都是昧着良心的,都在假借貌似神圣之物的光辉,掩盖他们全力贪图的每一点私利,并且,所有作假撒谎的人们联合起来,把不想撒谎不想作假的人拒之于利益之圈外。碾压正直、善良、诚实、守信的就是这样一个个庞大的但没有底线信仰的群体,群体中的每一员都认为自己就是一块巨石,不合群的都是一粒粒沙子。不过,我不跟他们计较这些,我一直牢记一位贤者说过的话,人一进入群体智商就会降低。这种群体性智商下降,是被长期慢性胁迫的结果,根本就是一种社会生态的需要,而非每个人的自主选择。这种生态具有无比强大的野蛮力。不合群的有罪,看到真相的有罪,说出真理的有罪,指征野蛮的有罪。其实,群体之中的许多成员都心知肚明,他们搭乘着一辆刹车失灵的大客车正在往前狂奔,不断有人伺机跳车冒险脱身,但更多的人,依然一路欢歌,朝着他们认为的美好前程飞奔而去。
  我是离群脱圈的人,与其他同我一样孤单的离群脱圈者一起,被疯癫群体的浪笑和歌声轮番排挤。我们已经预见到未来的险情,但我们无力阻止险情的继续恶化,我们也无力脱身。我们的悲哀是,合不合群,更多人的命运,必将一定相同。
  我也在撒谎和作假的行列之中,普遍的撒谎和作假已经深刻影响和严格控制着所有人的生存。普遍的撒谎和作假完全篡改了每个人谋生的本来意义。我们都带着强烈的负罪感,忧心忡忡地面对我们的子孙。
  我把小广告顺手丢进道旁的垃圾桶,我不需要别人帮忙解决我正在衰退的性。我还可以幻想。幻想中,总有一个丰腴挺拔的女人,让我绝不忍饥挨饿,让我平平安安度过余生。
  我常来到城郊乃至乡间,看自由生长的丰腴挺拔的大树,它们通常是法桐,白杨,银杏。我也看大山披一身蜂蜜一样粘稠且金黄的夕照,这种时候,它们就像丰腴女人一样饱满圆润。我也看洁白的云朵被晚风吹成长长的柔絮,那些柔絮又渐渐融入深蓝的天空。这样一看,我才发现,原来我也有享受雨后清爽空气的权利,也有变得轻松起来的时候。
  我常这样,为心里的焦虑和愤慨找一个释放的出口。虽然生命难逃灾病,灵魂常受煎熬,但我也愿意及时行乐,抓住每一次机会,让自己享受活着的种种乐趣。
  当我行走在路上,我就看大造化创造的美景,让我的身心变得像雨后的空气一样清爽;当我很惬意地在路边坐下来,我就幻想丰腴挺拔的女人,烦劳她们化解我心灵遭遇的种种险情,让我快乐。让我再次放犷起来,放犷成当年少年气盛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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