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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星念深深

2022-01-01叙事散文李兴文
气温三十五度的黄昏,天地之间影调分明。此时山色,我很愿意称之为熟透的柠檬。滨江白楼,怎么就敷了一层浅青色的光影,那光影竟像纯净水一样透明!晚风带着山间清水一般的凉意,吹过我的身体,吹向我身边络绎不绝的行人。山上,夏木葱茏,夕阳余晖给它们换上……
  气温三十五度的黄昏,天地之间影调分明。此时山色,我很愿意称之为熟透的柠檬。滨江白楼,怎么就敷了一层浅青色的光影,那光影竟像纯净水一样透明!晚风带着山间清水一般的凉意,吹过我的身体,吹向我身边络绎不绝的行人。
  山上,夏木葱茏,夕阳余晖给它们换上另一种妆容。余晖,其实就是黄昏时候最孱弱的阳光。太阳坠落前的最后一刻,它慈眉善目,但依然没有露出带着歉意的笑容。倒是带着所有离世者相似的恐惧与哀伤,一切回应,都归于无声。最后的阳光,正在作别因它而生的哀婉的晚景。柠檬山色,在我,好像是一种来自前世的提醒,让我猛然想起雨后的夏林,溪流湍急,山路崎岖,斜阳照亮湿透的山林,色如柠檬。我和同伴,跨沟越溪,背负之物完全淋湿,越来越重……
  又在旧话重提了,这是不堪回首的生活使我养成的毛病。
  旧话就像枯叶,每次提起,都更加腐朽,但叶脉依然坚韧。坚韧的叶脉,俨然牢固且巨大的网罟,我的神思,我的身体,我的命运,至今无法从中完全逃脱。也总是在心志哀默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像一片枯叶,已经开始躲向时光的背后。亲眼所见,世间的繁华与喧嚣,不过是还未赶上第一场无情的秋风。预见萧瑟,很敏感,很本能地,悄然置身局外,找一个平安处,避开一场巨大的灾情。
  旧话总与城市时尚不大相宜。城市话语,一些羸弱,一些强劲,而幸好,我的新话旧话,更多时候都是无声地说给自己听,其中痛痒,我心自明。柠檬黄的山色无可挽留,它退让給天空黯淡之后白楼上面的青光,青光再退让給灿烂到凌乱的沿街彩灯。夜色更浓之前,白楼上的青色光晕如梦似幻,把我心中翻来倒去的无趣,全都拉拽到夜风吹拂的廊桥露台上,将我重重缠绕。我就放下心来。对自己说,天黑之前还能看到不受约束的胜景,还能感到短暂的喜悦,一些事情,我还可以等。
  灯光,行人,车如流水。白楼上,青色的光晕,荡漾着动人的粼粼涟漪,不知所终。彩灯照亮的城市,简直就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躬逢其盛,我很满意,这么多人,乐在其中。
  炎夏傍晚,是一天之中最难熬的时候。又实在无处不有酷热,我也不得不顺随大流,到滨河路来,到廊桥上来,寻找凉风。心志被喧嚣蹂躏,也被夜景挑逗,我与别人一样,貌似各有各的活法,其实大致雷同。堕落一回,还将再堕落一回,我知道,这终将成为一种毛病。而此刻,堕落真的会让我轻松一些。我再次投降了,无条件投降与优劣共存的人性。终于坠落在最庸常的时间和地点,终于不再躲到僻静处,像一朵开败的花,幻想自己不会陨落,坚持认为,陨落永远都是别人的事情。混迹于纳凉的人群,带着犬儒的表情,忘记自己读书人的身份,让这身份像滴在滚烫石头上的一滴水一样瞬间消隐。这才看清,自己原本也不免俗鄙与平庸——这世上有许多人都想超凡绝尘,但德不配位,竟把平庸与低能表演得相当认真。我常沉默,而沉默也不能说明什么,我只想以此抵抗一种语言欺凌,那种语言欺凌实在可憎。可惜发语者迷,声音都喊得沙哑了,也无法反丑为美,也无法弄假成真。
  有些可笑。那就让晚风好好吹吹,把一切愁绪吹开,像吹散蒲公英的种子一样。
  长椅上的霸座,赤脚,开怀亮肚。地上的痰迹,风中流窜的汗臭、脚臭。脸上的条条横肉,腹部的圈圈赘肉。健身操,火圈舞,交际舞,与所配的音乐一起,如醉如痴。麻木的看客,色眯眯的看客。退休而顾影自怜的政客,在职且趾高气扬的政客;畏首畏尾的小职员,矜持端庄的教授或讲师。环卫工,陪读者。流浪汉,外来客。曾经在疫情严重时期,写过诅咒和恐吓语调诗文的官办恐怖主义文人,另有沉默静观的民间学者。低头打盹儿的耍猴人,以及,十分同情耍猴人,但从未获得自由的,早已衰老的猴子。
  再次黯然苦笑,我与他们,一样的既可怜,又可憎。
  柠檬山色,像一个十分美好但并无下文的承诺,自消自灭,无迹可寻。白楼上的透明青色,说不上偏蓝还是偏绿,很快,像清澈的山溪流入夜色大河,终于一起浑浊。取而代之的,是被彩灯弄出的浓妆艳抹的样子。
  晚风轻柔得伤感,清凉得哀婉。但这晚风却在全力抵抗着夜幕中的浑浊。
  我不跟别人去挤肮脏的长椅,再说了,酷热时候,独然站立,会更加凉快一些,而露台,是最合适的。迎着晚间河风最洁净最凉爽的风头,带上蓝牙耳机。
  我想找一首最能安抚此时心境的歌曲。翻遍收藏,也没有中意的。喟然一叹,仰头观天,彤云黯淡的遥远天际星光隐约闪亮——谷村新司,这个名字象一颗更亮的星,闪现到我的心间。
  他应该与我的父亲是年纪相仿的人。谷村新司的头发已经白了许多,但他还在唱《星》。我的父亲,他已经逝去多年。父亲活着的时候很暴戾,也很可怜,他大半生都在责怪我和母亲不是他的好帮手,没有把庄稼务好,没有把日子过好;除了出力气,他一生都不会任何挣钱的营生,这个千真万确。他坚定地认为,我学成入职,必须竭尽全力改变他和一家人的命运。我和父亲对立多年。他的一生都被困于穷、怨、恨、悍,我想,他的一生,心里从没有出现过一颗亮星。他死于病。
  我搜索出《星》,一遍又一遍地听。
  谷村新司的歌声把我头顶的天空分成两块,一块天空是水蓝色,另一块天空是土黄色。
  水蓝色的天空风正气清,阳光谦恭;太阳没有芒,阳光不暴烈,但有温暖明亮的韵。土黄色的天空,从来都悬着浑浊的沙尘,阳光猛烈,含混不清。没有星光。无数的人合成流沙,彼此耗损,动荡无根;人人都像沙粒,藉藉无名。不一样的天空,笼罩着不一样的慈悲;世间慈悲千万种,但只有一种慈悲属真。一些慈悲不证自明,一些“慈悲”不能证明。
  此刻,我的生命完全沉入物哀情愫,我感到我确实应该对这个还能让人怀有希望的世界多一些感恩。我的心里,闪现出一颗明亮的星。承蒙星光指引,我开始寻找通向幸福快乐的门径。
  我应该同情大山和山上柠檬色的草木,应该同情泛过青色光晕的白楼;这份同情心一直在说:生命柔弱,仿佛酷暑时节一缕缕清凉的晚风,很柔弱,唯有用心感受才可入得化境;心里拥有了,那东西才无穷无尽,才无比强大,再也不会堕入喧嚣和浊臭,不会沦入**和鄙陋。
  我这样孑然站立于廊桥露台,但别人不会知道,我简直就像站立于一艘乘风破浪的大船船头。
  来廊桥上纳凉的人越来越多,人人以占得长椅一座为傲为乐。坐定以后,满脸横肉的人忘记了脸上的横肉,腹部叠着赘肉的人忘记了赘肉。以赤脚对衬赤脚,以光膀子回应光膀子,以拖鞋配合拖鞋,以污垢呼应污垢。以空谈证明空谈,以闲聊填充闲聊。以香烟回敬香烟,以痰迹映照痰迹。以麻木比对麻木,以色眯眯陪伴色眯眯。
  扫一眼就够了。我依然回过头来,靠着栏杆,眺望东方夜空,迎着风头,呼吸最新鲜的每一缕晚风。
  夜色更浓。纳凉的人至于摩肩接踵,我渐渐落入重围之中。我就离开,把拥挤让给喜欢群居杂处的人。
  宽阔漫长的滨河步道,游人密集,就像碎石冰块混在一起的柯伊伯带。我很犹豫,还要不要把自己当成一颗发光发热的星星?
  一边走,一边默默念叨傍晚时候柠檬色的山,泛过青色光晕的白楼,远方天空隐约的星,以及谷村新司的《星》。
  我当然没有忘记廊桥上那些纳凉的人们,以及更多没有出门的人。共此良夜,众生平等,众生平庸;这个炎夏,我们共处其中,我们命运相同。
  早些回家,早些安眠,以便明早,按时起床谋生。
  趁此良夜,睡前许个心愿:午夜以后,天穹开朗,大地安宁。满天繁星,送来无数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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