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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乡而过 ——回望故乡之二

2021-12-3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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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乡而过
——回望故乡之二


      忍着高血压180mmHg的压力,还是登上了朝向西南的大巴。会议关乎南水北调移民区文化遗存保护,何况那是朝着故乡的行程呢。
      车到中途,有陌生来电。按掉,再来,如是者三,接了。霹雳乍响——是表哥的儿子,抽抽搭搭中终于说明白,他的父亲昨天下午在家乡疏浚水渠涵道的工地上因塌方而殒命。
      电话像一道偶然的闪电,刺啦啦刚把人灼醒,就倏尔不见了。眼睛木然。车窗外大同小异的树木、村庄、田舍、沟渠一脸平常地靠过来,又呼啦一声消遁到视而不见中,或者,再也不见里。
     一种酸辣爬上来又滑下去。此刻,表哥应该还不太凉硬的身子,正在故乡的土地上无望地伸直着。

      大巴绕过故乡拐向更西。再往前,就是引水北上、又一波移民初成的丹江口了。路走成巨大的弧形。近千里的弧线上,依山、过水,穿插在我故乡的土地上。始终,有一个看不见的圆点,隐藏在山水中,牵着我,任我在弧线上左绕右渡。那是什么?
      表哥是姑姑亲子夭折后抱养的,大概婴儿期营养不良,一直身小力薄,人却诚厚得象块家乡的红薯。几十年在黄土地上死拼硬打,伺候着重病卧床的妻子,让姑父姑母都有米寿之福,让一双儿女成人成家。快六十了,还走南闯北地打工,直到胃病拖得他不能出门,又挤进家门口的工地。现在好了,填了一嘴土的表哥,什么也不用做啦。
      秋已深到每一道陵谷,每一垄稼穑。新禾不多,刚刚收获过的黄土地近乎产后的女人,疲惫慵懒地散漫着。场地上、村庄边、小渠旁,大地褪去的旧裳堆积着、挨挤着,也老旧着、腐烂着。与其说是土地在坦承着自己的慷慨,不如说在暴晒着自己的虚亏。房舍新旧都有,不少家房屋门窗都紧闭着,主人们该是已经搬入他乡的移民点了吧。这些曾经庇护过多少代故园稻梁梦的老院旧屋,在萧然的边缘,在浩大的秋空下,肃立着,默守着,仿佛时光也折叠其中,成为每个家庭的记忆仓储。表哥呢,他的身后,又会有一个怎样的仓储?那扇失去他抚摸的门扉,打开和关上,还会与谁相关涉?
      血压应该在某个高度滞留着,头闷痛,但,脑清醒。车子在谷底中盘旋,又在山坡上爬行。果然是故土风物。熟稔的气息和几十年前竟然只有一次回首的距离。那院墙边还没有摘走的老南瓜、那摆在路边由老妪售卖的地裙菜、那偶尔传入耳膜的乡音,还有那肆意生长的灌木、随处蔓延的荆棘、一块块方圆不齐的手耕地,怎么就不曾走样呢?不走样,少污染,拿现在热度直线上升的那个词来说,就是好山好水了。好山好水中,乡亲们,怎么就一直过得这么灰头土脸呢?灰头土脸,也毕竟是在本乡本土中厮混,一旦远走他乡,会不会更敛眉顺眼甚至忍气吞声呢?看那些移民补偿标准,房屋补偿、附属建筑物补偿、移民搬迁费、零星果木补偿、其他项目补偿,再加上外迁移民生产安置费、外迁移民基础设施费,虽然打在明白卡上,屈指以计,实在只能算勉强够吧。能够补偿的有关部门罗列得还算详尽,可是,可是那些无形之物呢,比如千百年相沿承袭的本土认同呢?比如生生世世摸爬滚打的山水草木情感凭依呢?比如列祖列祖的亡灵祭祀以及诸神祇的附丽依托呢?
      山菊开得正俨。小叶杨已经开始把苍黄染上挺拔身躯。更远处,便是红黄青绿氤氲在一起的灌木荆棘了。开阔的腹地、寥廓的苍原,一下子禁住了车中人一直喋喋的口唇。我还在表哥和故乡之间恍惚着。打了几个电话,交代着、嘱咐着,忽然嗓音变了,赶紧挂了手机。擦去泪水,童年的表哥却仍在我的眼前,笑眯眯地,不去,不变。
      进入山区了。地方领导殷勤地介绍着如许年的变迁与变化、辛劳与欣慰,也感慨着移民工程的艰巨与艰难、移民工作的繁琐与细致、移民群体的奉献与幽怨。是的,山河已改,风物有异。这古老的好山好水,变化得多么缓慢,行走得如此沉郁;当山好水好日子却并不鲜丽醇香的时候,被动地远赴一个重新开始,算不算一种机遇,那怕这种连根拔起鲜血淋漓?这净水深藏的腹地,当一条水龙蜿蜒北上的时候,离乡远走的乡亲们,会有怎样的新生活,又有怎样的故乡感呢?当一家家的石磨、石水槽、石臼,还有木耧、木耙、木锨,乃至纺车、独轮车、辘轳等等,聚拢在一起,组成了一个移民风物博物馆模样的时候,我揣想着某个移民后生异年重来,辨认着自家什物,会发出何种叹息呢?一草一木,都是曾经手泽过的;一室一院,都是祖辈栖息过的。那种生死相依的寸寸情深,除了踩着土地生沿着土地走最后钻到土地中长眠的农民,谁会知之更深呢?牺牲,牺牲啊——一位当地的父母官表情肃穆的喃喃道。我凝视着这位有着故乡某种风神遗传的地方领导,心中认可一回。表哥呢,表哥是牺牲吗?在看到轰然坍塌的黄土掩面而来的时候,想说什么,他的最后一句?
      步履不是太稳。血压突然增高得蹊跷。好山好水啊!同行者不止一人不止一次地称赞着。我咬着牙,很像头疼因咬牙可以纾解似的。是也不是。这一方乡野肯定是第一次行走,怎么就有着其来有自的熟悉和贴心贴骨的亲切呢,怎么就夹杂着浓稠的悲戚和莫名的忧伤呢?因为它属于故乡一隅吗?因为自己是乡土的儿子吗?因为表哥马上就要和众多已逝的亲人们一样入土并最终成为这片土地的尘埃之一吗?这东西能诠释吗?看吧,好山好水没有移动,哪怕已经将最好的净水输送到了远方。不曾移动的好山好水,曾经、一直且将永远泽培自己的儿女。可是,儿女们为什么还一直在靠近幸福的路途上,走得气喘吁吁,赶得手忙脚乱?山水,子民,他们之间,有没有存在着一双太自以为是的无形之手,让山水爱莫能助,让子民徒呼奈何?还是表哥,他在我站在丹江湖水边眺望的时候,在我品尝湖鱼鲜美的时候,在我徜徉在湖岸松林中的时候,执拗地跳出来,笑眯眯地,以他少时的纯良、憨厚、友善,提醒着他此时的僵硬、惨淡和死亡。

      电话又来。表哥的孩子告知,责任方没有接受我依据工伤死亡赔偿标准提出的最低条件,只给了四十万。我沉默很久,说了一句,那是你父亲的价格,好自为之吧。是的,是价格,且是无奈中的唯一之解。价值呢?不知道。当不能够在自己的土地上自主命运的时候,好山好水,只能是好山好水而已吧。今晚,表哥当然会继续睡去,他不可能再醒来了。
      醒不来也好啊,他拿捏得准,赶在搬迁之前,占稳了家乡一块五尺长的土地。活着的我们呢,绕着故乡而过的我呢,我们将怎样置放我们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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