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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村庄数学(发奔流去年2期)

2021-12-3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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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加法

  我站在一座废弃的土窑洞前。我来看它,是朝觐,也是祭奠。
  窑洞在太行西麓一条大荒沟下的土峡谷尽头土崖上。土峡谷两侧顶端,都有土坪,两边都连接着如涛汹涌的群山。土窑洞仅一人多高,深一丈多点。这里曾经是我的家,爷奶在这个窑洞里生活了近二十年,除大姑、二姑外,我的后两个姑姑(四姑十几岁时病饿夭折)、大伯、父亲,都降生在这个窑洞,以后生活稍好,又新打了窑洞才迁离。眼前的窑洞,荒石砌的窑脸早已坍塌,土崖塌落的碎土在洞口堆起好高,洞中也因风化剥蚀落满厚厚土屑,潮湿发霉的气味一波波直扑鼻息。我屏住呼吸,努力从中寻找着我上两辈的人留在这里的气息。
  透过时光的缝隙,我看见爷爷奶奶从河南林县(现林州市)老家逃荒而来。林县老家正经历着一场跨年度的特大旱灾,大地因干旱缺水而死亡,庄稼连年绝收,树木野草全部枯死,大饥荒使得遍地饿殍,有幸活着的也遭受着饥饿的凌迟。为活命,爷奶随着大逃荒的人流逃离了祖辈生活的故土,西上太行。一起到来的还有梁姓、冯姓的两户人家,都是一担子、一包袱的家当,一路担着抱着牵引着孩子而来。饥饿,使瘦骨嶙峋的他们像一尾尾缺氧的鱼,气哈气哈大喘粗气。我看见,爷爷赤着脊梁,卷起裤腿,挥动镢头在土崖壁上打窑洞。镢头是吃土的兽,将崖壁上的土一爿一爿啃下来,在地面隆起一堆。爷爷丢下镢头,用箩头将土腾出去。奶奶弄来下肚的野菜、树叶、草籽、野果等,也帮爷爷打窑洞。小脚的奶奶无论抡镢刨土还是担挑出土,都有股狠劲。这时,我的两个年幼的姑姑捉虫子玩累了,靠在长满酸枣棵的土崖根睡着了,几只蚂蚁在她们身上跑来跑去。
  这三户人家最初的栖所是人字形草庵棚,歇息了几天,掏地鼠、金花鼠洞里的粮食加野菜充饥,养起可以抡得动镢头担得动土的力气,才在土崖壁上打窑洞。逃荒的人,只求有个遮风避雨和越冬的地方就行了,窑洞是建造成本最低的居所。爷奶用了几天功夫打成了洞体,然后用荒石挡起洞口,留出地道的柴门篷窗。爷奶在窑洞一侧的洞壁掏了一个侧洞,侧洞下留着一腿高的土台,铺上干草,便成了窑中窑的土炕。再用石头砌一个烧柴草的灶火,支一口铁锅放几只粗瓷碗,烟火一冒,就有了一个家。
  我对窑洞非常熟悉,我还在娘胎里就住窑洞,呱呱坠地后也一直住窑洞,直到我二十多岁娶亲前,修建起土坯墙、坩土隔雨的平顶房,才搬离窑洞。不过,我曾经住过的窑洞已经讲究得多,有里外套间,用石头券过,外间还有楼棚,可以堆放粮食、杂物。门窗是木匠做的,炕台与灶火也用砖石砌起,窑洞宽大敞亮了好多,不像爷奶最初打的这孔窑洞,简陋得像远古人类的巢穴。
  梁、冯两户人家,也在土峡谷两侧土崖打了窑洞,三家呈三足鼎立状,遥相呼应。可还是难以抵御大沟中的荒蛮。我看见趁夜色而来的豹子,前后两次袭击了我家养的狗。狗很勇敢,拼死同豹子打斗,可惜不是那畜生的对手,第一只狗被咬伤,不久后死去,第二只狗被拖走,成为豹子的盘中美食品。第二天,爷爷和邻居另一个男人去找狗,亲眼看见那只吃了我家狗的花斑皮毛的豹子,在荆棘丛中的光石板上酣睡,他们两个吓得面如土色,丢魂落魄跑回土窑洞来。
  好在,三户人家安顿停当后,与逃荒路上走散流落到各地的本家、亲戚取得联系。那些人又勾连了愿意来的人家,陆续加入进来,里边有爷爷的一个亲哥,一个叔伯哥。他们也在土崖壁凿窑而居,形成村庄雏形。为了守住田土,他们逐土而居,因此弄得这里几户,那里几户,很分散。
  人是村庄的元神,房屋是村庄的脸面,土地是村庄的命脉。没有人,没有土地与房屋,永远不能叫做村庄。至于树木,则是村庄的衣冠,不穿戴起来也不像村庄。还有路,有路走血脉才通畅。所有这些,都是村庄的加数,都在时光的推进中加进来。逐渐加入的,还有猪羊鸡狗、驴牛骡马、碾窑磨房、旱井旱池、锨镢锄耙、犁耙耢耧、各种各样的家具灶具等。神佛是人们的主心骨,也适时加入进来。一座石头的矮小神庙里,不伦不类地供俸着五位仙圣,分别是山神、土地、城隍、药王、孔圣人。其实村里的好多人说不清楚庙里供奉着什么神,却一腔诚挚、充满敬畏地殷勤供奉。逃荒人的家里也住满了神佛,诸如如来、菩萨、天地、老君、财神、灶神、火神、门神、马王爷等,中西合璧,释道儒荟萃。
  一个由清一色河南逃荒人组成的杂姓村庄,终于在山西这块地界上扎下根来,打破大荒沟中村庄零记录。
    拥有土地是最难的事。原来散布在沟坪坡梁的不多的地,分别属于周边的四个村子,因距离远,山隔岭阻,地的主人耕种很粗放。可这些人宁愿让土地荒着,也不能由着逃荒人随便耕种,这边一动镢头锄钯,那边马上有人凶巴巴前来干涉,轻者夺走家具,重者把人弄走,直到敲定了交纳租子的数量,才让耕种。荒山野沟是无主的,可在石多土少的太行干石山区开荒拓地,太费劲太艰难了,只能在石头缝里抠吃喝。爷奶终于拥有了几亩地。这些地是他们一镢头一镢头开出的,地块破碎零散,有百十块之多。一开始没牲畜,春天播谷子时,奶奶在前边拉耧(耧是从邻村借的),爷爷在后边摇耧,弓着撅臀使劲拉耧的奶奶,头低得几乎拱进了土里去。为了减轻耧的分量,爷爷边摇耧耩地边使劲往前搡,两个人头上都有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吧嗒吧嗒摔进脚下的土壤里,溅起一股股黄色的尘烟。

  在我幼年的记忆里,是好多我不认识的大娘、婶子、姨、姐争抢着抱我,还有好多陌生脸面的大伯、叔、哥用毛烘烘的胡须扎我。我大哭大闹,扑回母亲怀中。混沌小儿时的我,不知自己是个有福之人,一出生就有一村子大伯大娘、叔叔婶子,还有一村子的哥姐、弟妹。却并非都沾亲带故,是村里刚性的礼数与规矩,要求我必须对本家、亲戚以外的年长者呼之以亲。没大没小直呼其名,是犯忌的,会遭人白眼,还会被家里大人责骂。于是,我很乖地称爷爷那辈的老人为爷奶,将大于父亲的人称作大爷、大娘,小于父亲的则呼为叔、婶。平辈的人,比自己大的则以哥、姐相称。
  我的村庄至今顽固地保留着一个习惯,最少到我孩子这代人,依然以河南林州老家的话为母语。口音是一种身份的标识,维系着与老家故土的亲情与文化血缘,也将逃荒人与本土人区分开来。因逃荒人老家无煤炭,燃柴为炊,被本土人呼为“草灰”,相对应的本土人自然就是“煤灰”。逃荒刚到时,“草灰人”一无所有,为了活下去,变成一头头会说话的牲口,被命运的皮鞭驱赶着,拼命往保命的安全地带攀爬。因此,泼死力劳动,极尽节俭过日子,成为他们共同的性情操守。他们较之于“煤灰人”, 外表粗粝,朴拙,做也粗糙,吃也粗糙,男人都当牲口使,女人则当男人用。
  我的村庄人情浓厚,礼节周至,却非孔孟教诲之功。我长大成人后反复思考过其中原因,思考的结果是,除地缘、乡缘、亲缘的这些原因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缘由:逃荒人都饱尝苦难,同过生死,互相间便更看重情义。苦难是不幸的事,却把大家结成了一家人。在漫长的苦难日子里,大家穷帮穷,难帮难,相帮相衬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村里谁家遇到作难的事了,大家纷纷出主意想办法;谁家有干不了的活,互相帮忙天经地义;谁家绝粮断炊了,你一把米,我一把糠菜,也得让这家人的灶火再冒起烟来。这一习惯养成了固定村风,一直到解放后、到生产队集体劳动,村里不论谁家修房盖屋,不论谁家办红白喜事,大家都会不请自到来串忙,互相间不计代价,不求回报,不计较吃亏讨便宜。不这样做,就违背了在村里做人的本分。同时,因草灰、煤灰习俗的差异,我村联姻趋向于圈子化,加上逃荒人中丧偶者不少,一些男女经人说合而重组家庭,一村人不是这样联着,就是那样粘着,都成了直系或拐弯的亲戚。
  村庄草创之初,没有独立权,分别隶属于周边的四个村子,因此长期被“主村”的人欺负、盘剥。村里老辈人最气愤的是,上边压下来的苦力差役,都摊给了逃荒人,除人力外,有驴的还得牵驴去。人、驴到“主村”后,有差派差,无差可支时人给人家干活,驴则被牵去拉碾子拉磨。为从“主村”摆脱出来,使村庄独立,“草灰”们不得不团结起来,进行了许多明争暗斗的反抗,挑头的人中竟有被对方借助政治势力冠以恶名坏了性命的。可越是这样,越使逃荒人抱成团,为村庄独立的斗争也一刻没有停止过,直到新生政权建立,终于获得独立的行政村资格。
  逃荒人特别能做能吃苦,使他们挺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在本地立住了脚,并且在进行的加法演算中,逐渐有了积蓄,将土地从邻村人手里买过来,加上开荒,有了可以养活一村人的土地,解放后,一直是产粮先进村。到土地下户,不仅彻底解决了肚子问题,还完成了通路、通电、通水,并且彻底摈弃了土窑洞,第二代的坩土棚的平顶房,也被两层楼的青堂瓦舍所取代。此外,逃荒人经历了过多的死亡刺激,生育能力也特别强,生四个五个是平常,养“七郎八虎”、“七仙女”也不稀罕,我村人口达到五百多口,村庄规模抵达历史最鼎盛期。
下篇:减法
  饥饿、贫困终于远离我的村庄,逃荒人进入了最好活的年代,可村里却异相迭起,怪事频出。先是不知从哪里传来风声,说有人梦见一个白胡老头言讲,世逢大凶,天要收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在劫难逃。唯一可破解的办法是男系红腰带,女穿红兜肚,小孩子戴红帽子。村人宁可信其有,纷纷到乡里、城里抢购红布,可红布早已脱销,村人只能到更远的地方求购。接着是传鸡瘟,好多人家的鸡变得羽翅不振,蔫头巴脑,一只只死去,吓得其他养鸡的人家都在大门划生石灰道,以阻鸡瘟。接踵而至的是村里好几个女人“磨师婆”,疯疯癫癫又哭又唱地与鬼神对话。有人生病或遇到不爽利事,请其摆治,立刻无师自通“上马”作法。借她们肉身显灵的“老爷”很不矜持,不再满足传统供品的三尺青二尺红,表露出一副俗相,人民币及吃喝抽用张口就要。一桩血案也破天荒在我的村庄发生,凶手是村里一个年轻女人在外地勾的野男人。女人不愿意跟其在外边晃荡了,想孩子了,偷偷跑回村里。野男人追到村里来,找不到藏了的女人,竟然把她的亲爹给活剁了,孩子也几遭毒手,多亏被村邻惊动才未得手。好长时间里,我的村庄被扔进浓浓血腥味中,就连我这个在县城的人,也被惊了个半死。
  不经意间发现,我的村庄礼崩乐坏,曾经岁月的纯粹与美好,正在被一道小学数学题一样的减法给减掉。
  其实,这道减法题从“文革”时就开始了。一群被狂热风潮鼓动起来的男女青年,先是和神仙过不去,后是与人过不去。供奉着五位仙圣的小庙被掀了顶,刨了神台。据说几个老年人在头天夜晚偷偷将五位仙圣转移走了,被捣毁的只是一座空庙。可神仙躲了,人却躲不了,屁大一个小村,分成夺派、保派,只有极少数几户是中间派。在旷日持久的尖锐对立争斗中,两派的人互用心计,借刀杀人,十几个人被打成这党那团。为坐实他们的罪名,私设公堂,将这些人蒙住眼睛大动酷刑,打得死去活来。争争斗斗中,本姓一家出了“叛徒”,笞杖血缘长辈,亲戚之间反目成仇,多年互不往来。多年以后,这段历史都成为好多人心里碰不得的伤疤。
  土地承包下户粮食过关后,村民不再盯着脚下的一亩三分地,都生着法子去挣钱。时代给了我村好大的面子,我下一代的年轻人打破了原来的联姻格局,迎娶进来好多“煤灰”媳妇。与之紧密相连的是人们语言交流的口音杂了,草灰话、煤灰话混着说。我弟弟便娶了邻村煤灰媳妇,因孩子随娘,侄儿侄女和我父亲说话成了山西、河南两省对话,豫腔晋语,迭彩纷呈。弟弟夹在中间只得做“两面派”:同我父母说话用草灰话,与媳妇和孩子说话则用煤灰话,一家人说相声一般热闹。
  婚姻圈的扩大,证明我的村庄走向了开放,煤灰人细腻、讲究的生活习俗,渗透到草灰人中来。可小村庄与大国家一个样,窗户打开,新鲜空气进来,灰尘、苍蝇也进来了。人们心思变得活络,女人们开始学得花俏,打麻将的本事差不多的男女人都学上了,只要不是农忙,男男女女聚在一起呼呼啦啦搓麻。赢输的实质是钱,钱的刺激使赢者眼放异彩,输者如刀剜肉。这本来是个追求金钱的社会,麻将就是一个隐喻,一种诱导。于是钱的理念大爆炸,其地位超过了神佛,强势地绑架了我的村庄。常有与钱相关的事,引发村民的纠纷,甚至动武,轻者伤了和气,重者被打破脑袋,多起事端闹得走上了法庭。矛盾双方的人,乡情不看了,友情不看了,甚至亲情也不看了,这些一下就能让人心里柔软、温暖的东西,在利益的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礼节也随之退化,白发苍苍的老人到了年轻人嘴里,也变成了名字,甚至是绰号。如果有人责备,失礼者振振有词:“起了名字,不是让人叫吗?”是让人叫的,你咋不叫你爹娘的名字呢?还别说,真有人喊爹娘名字的,甚至对爹娘动以拳脚。保山家因跑了媳妇变成牲口的孩子,喝酒后打得保山跪在地下管孩子叫爹。还有两家的弟兄们,因赡养老人闹得不可开交,互相间比敌人还敌人。
  村里婚丧喜事大家依然互相帮忙,可带了商品交换味道。办事的头天晚上,必须大请一次,七碟八菜摆一二十桌,家里挤不下就在院子里搭大棚设宴,酒整箱整箱地上,主人一圈一圈敬烟。办事当天,除高规格的大锅饭外,帮忙的人一人一盒烟是必须的,可帮忙的人还会逼主家“出血”。比如发丧,抬材的人会在半道搁下棺材不走,暗示孝子加“利头”,孝帽捂头的孝子无奈,只得再将两条烟几瓶酒塞给领头的人。
  邻村拉运铁矿石的农用三轮,进出必须路过我村。几个年轻人一嘁嚓,路上多了一道树木栏杆,将三轮车拦下,想过可以,给钱!理由是,“村村通”铺水泥路时,大家集过资出过力。既然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想过去当然就得留下买路钱。被截者将此事报给了乡政府,来人干涉没起作用,直至惊动了公安派出机关,才被迫取消。
  还有让村里人皱眉头的是,村民夜宿在鸡窝里的鸡,屡屡于半夜三更被人偷偷掏走打了牙祭。丢鸡人站在崖坎上高声叫骂,结果黑夜又被掏走几只,鸡毛就扔在丢鸡人家的大门口,风一吹,乱纷纷在村庄的上空飘飞。
  
  我初中毕业在村里劳动时,多次听人讲一个叫小景的人的故事。小景是个孤儿,从十几岁给集体放羊,一直放到了二十出头。一次羊误食了秋天的蓖麻叶,按说不能饮水,他却一时糊涂让羊喝了水,结果整群羊肚子暴胀,几只羊因此暴毙。这在当时是很严重的事体,被定为破坏分子,五花大绑逮入狱中。他在遣送外地劳改场服刑中,学了一手车床操作的好技术,刑满释放后,就地安排在工厂当了工人,并娶妻生子,落户当地,活得相当滋润。小景是我村的“塞翁”,讲述他的人,旁边支着耳朵听的人,都一脸羡慕,啧啧咋舌感叹。小景曾经回来过一次,面色光润,细皮嫩肉,白衬衣领口衬着中山装,一副“外头人”派头。老茬的人说,放羊时的小景,晒得像个非洲人一样黑,经常拖两溜清水鼻涕,走无走样,站无站相,是个稀溜垮拉、一身羊膻味人,现在却脱胎换骨地变了个样。听说他这次回来,专门去村干部家里道谢,说当年多亏他们报了案,让公安机关逮捕了他。
  小景成为我的榜样,恨不得也被逮捕一回,好使我的命运重新洗牌。几经挣扎,我终于在二十虚岁时做了一名民办教师,背着简单的行装,踏上出村的小路。作为村庄的叛逆者,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光彩,走得心安理得。村里人也不觉得我不光彩,反而认为我有出息,把我树为子女们的样板。其实我早已发现,属于“逃三代”的我这辈人里,几乎百分之百与村庄离心离德,都强烈渴望着到外谋一份公家差事,揭掉身上的农皮。大家站在田垄上,眼望北京城,哪怕到县城、本公社厂矿企业当个离土离乡的临时工,也算烧了高香。还别说,前前后后走出去的人有二三十个。
  爷爷那辈的“逃一代”,是死心塌地于村庄的。父亲这辈的“逃二代”,也是村庄的死忠之士。他们的青年时代,适逢解放战争和建国初的抗美援朝、国家建设,有十多个人参军、当南下干部或工人走出了村庄,所到之处,不乏物阜民丰之地。可他们却死死抱定落叶归根的理念,铁了心恋着太行山旮旯里的家乡,恋着生养了自己的爹娘,多数人在挂彩或退伍后又返回村子,包括几个已经转业地方当了干部、正式工人的人。我父亲就是其中的一个,从供职的太刚结核病院硬要求下放带着我全家人回到村里来。
  土地承包下户,给我村的中青年人提供极大的圆梦机会,除春种秋收外,各找门路杀出去,有本事的当包工头拉起队伍,没本事便下煤窑或跟包工头在外打工。不少姑娘和年轻媳妇也到包工队打工或到城里当保姆。几年过去,捞到钱的人比着买农用三轮车、摩托车,牛驴骡马被取代而绝迹。翻修或新修房屋也成了风气,一户比一户修得牛。后来突然没有一户人家再翻修、新修房屋了,纷纷在镇里或县城买房、修房,村里有点能耐的人都走了,精英人物都走了。
  对村庄最具杀伤力的是学校撤并,村里一下没了学校,做父母的不放心孩子跑远路上学,更想让孩子享受好的教学条件,纷纷到镇、县城买房或租房陪孩子读书。当然庄稼还得种,于是这些出去的人都成了两头扯着心的候鸟,春种秋收夏管飞回来,紧紧张张突击几天,又慌慌飞回去。尽管孩子托付给人或由爷奶前去照应,还是放心不下。一年一茬到学龄的孩子入学,一年一茬的人家跟出去,村子里的人口走了一多半。村干部也在县城买房搬走,村里的事务,靠一部手机遥控。村里到处是烟火不起的空房子,或者只有两个、一个老人守着的冷清清的院子。
  我在“老里沟”祭奠爷爷奶奶打的窑洞时,顺便看了一起逃荒来的另两户人家已经坍塌的窑洞。当年,这三户人家为村庄奠基,发育出村庄。可如今,爷奶一辈、父亲辈的人都已入土,三家之中,后人几乎都不在村里了:冯姓一家,解放初就投奔一个当官的亲戚而去;梁姓一家,两个孩子都在县城活人,闺女也都嫁到了外地。至于我家,我最先在县城安了家,两个妹妹也先后在县城买房居住,弟弟因孩子娶了阳泉的媳妇,在那里买了房子,两口子也随过去了,一个姑娘则嫁到县城附近。爷爷的后人里,唯独大伯家我的一个堂弟还留在村里,可孩子、姑娘也都在外地或县城。
弟弟两口子临行前,在房后的老田里挖了点田土,小心地放进食品袋里带走。他们怕走向他乡异地后不服水土闹肚子。用这些田土熬水澄清后喝下去,便可治愈。这是老祖宗留下的一个土方子,据说还可治思乡病。弟弟带走的田土,肥沃,湿润,质感,温暖,一握一个团,一放就散开了。这是因为上百年来几代人一年两耕犁、反复锄刨喂熟了的缘故,里边还浸满我爷爷奶奶、父母亲和他们自己热烫的汗水。
  还留在村里没成家的年轻人倒了血霉,姑娘们都死不回头地往外嫁,外村外地的姑娘却一个也不肯嫁过来,这些人想娶到媳妇,只剩倒插门的一条路。要么也迁到镇里、县城去碰碰运气。这是个十分危险的信号,这些最后的人家要是断了香火,村子也就百分之百要绝后。
  还留在村里的人都大睁着一双茫茫然、恐慌不安的眼睛,像当年的逃荒人一样,对前程有难以把执的游移与迷惘。村庄的未来是什么,还有没有前程,干部们讲的“小康社会”、“新农村”与他们有多大关系,谁也说不清楚。他们只知道村庄没了方向,没了主题,没了目标。他们隐隐约约觉得,他们虽然不愿意离开村庄,可总有一天会被逼得离开,原因是村里小庙的五位仙圣被搬离村庄的人入了城镇,再也不灵验了。更现实的原因是,他们的孩子因娶不到亲成不了家不得不离开,孙男孙女要上学不得不离开。村里的人会因此走得一个不剩,村庄的土地会因此而死去,村庄也会死去。
  他们最心疼的是土地,那是逃荒人一点一点积累财富买到手的,是出血流汗一镢一镢开出来的,是一代代农民的命根子,到时候却只能忍痛扔掉。山里的地,不同于平原的大块土地,少数人运用机械化就可以耕作,只能够扔在山坡,任雨水冲毁,任其在岁月荏苒中荒芜,村庄将重新回归于大荒沟。
  我的村庄从零走来,莫非在走过百多年时光之后,要重新归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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