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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我有一个女老爷”

2021-12-31抒情散文马霁鸿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1:27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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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在我十来岁的时候,我们村子里来了一户有点特别的人家。听说这家人是从三川坝搬过来的。三川坝在哪儿,具体方位我们不晓得,但知道那里的人很能干,我……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1:27 编辑 <br /><br />?
??大约在我十来岁的时候,我们村子里来了一户有点特别的人家。听说这家人是从三川坝搬过来的。三川坝在哪儿,具体方位我们不晓得,但知道那里的人很能干,我的表哥刘锐在几年前就娶了一位叫做刘永映的三川坝的女人当婆娘,真的了得。这家人当中有一位年龄大概在六十来岁的妇女,有两位相当于我们父母年龄的人,还有一位比我们略小一点的姑娘子,自然,她在学校里的年级也就比我们低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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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人所住的地方处于我们家与学校的中间一点,我们上学下学,都要从他们家门前过的。从他们家门前过,常常就听到一声声“爷爷”、“爷爷”的称呼。听到这样的喊声,我们当然要扭过头去看一看,却从来不见有长着胡子的爷爷出门来,只见那位六十来岁的妇女在门前忙这忙那,比如拿笤帚,扫院子,或者吆牛轰狗赶猫儿什么的,嘴里则似答非答地哼着点什么。日子长了,我们就看出来听出来,那位六十来岁的妇女,真的是应答着那个小姑娘关于“爷爷”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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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我们当然是很好奇的——妇女嘛,应该叫奶奶,大妈,大婶,或者阿姨,孃孃(念阴平声,姑姑、姨姨之意),再不济也应叫一声“姐姐”吧。问那小姑娘,也问别的人,都说,不能叫她有关母性(生育)方面的称呼,比如奶奶、外婆、大妈、婶婶之类,只能叫父亲(男性)这方面的称呼,爷爷也好,叔叔也好,哥哥也好,甚至侄子也好,她都乐意答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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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不时地,我们也逗那个姑娘子玩儿,叫她喊她的“爷爷”给我们听,她也乐意,我们则在后边猫着,或者在一旁躲着,听她脆生生甜蜜蜜地一声一声喊“爷爷”。她喊一声,她的“爷爷”答应一声,我们就又是拍手,又是跺脚,又是伸腰仰头,哈哈哈笑上一大阵。渐渐地,跟我们处熟了,她偶尔就会回应一句我们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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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女老爷,你们有得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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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再长大一点,出门了,走远方了,就知道得更多一点。晓得就在我们永胜县,有一块在程海以北的平坝子,叫做三川坝。这块坝子可不简单,阡陌纵横,杨柳依依,竹林掩户,芳草漫脚,村落密布,荷韵绵绵,冬无寒冷,夏无炎热……俨然一片小江南呢(事实上,这里有金官、梁官两个建制镇,人口数万,良田万倾,是滇西著名的鱼米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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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实地在三川坝落脚了几回,就对它更有了一些了解。前面所说到的“爷爷”、“哥哥”之类才人,在这里才是人归所踪(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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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永胜县虽然口音有点繁杂,但,我们江边人与北片人的口音基本上都属于湘赣式的口音,交流没有障碍(这里还得交代一句,我们永胜县的人口,大部是明朝初年从湖南、江西等地屯垦戌边、调卫而来的中原男子与本地土著女子结合而繁衍的)。我不用撇普通话,或者“标准”的云南话,直接就跟他们“老川”交流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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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一点的“三川坝人”,就对我说了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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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的这种人有一群呢,这一群人叫做斋姑娘。斋姑娘的历史,自明朝以来,已经有好几百年的历史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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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候,只要是健全的人家,斋姑娘在三川坝的每家每户都是少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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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斋姑娘一旦被确定为斋姑娘这个身份,那么就终身不嫁汉子,不招姑爷,一辈子忠诚于服务于父系这个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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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斋姑娘基本上都是长女。一般来说,长女智商最高,本事最大,脾性也最好。一般家庭都希望头胎是长女(当然,有钱的、有文化的若干人家,还是愿意第一胎是儿子——可以及第呀——永胜县的僻远之地就有人比如清邑街的刘糙就做到了朝廷的二品官)。长女生了下来,一家人自然喜不自禁,关爱加之,呵护加之,家中的拿手好戏悄悄传之,都想着让她成为家中的第一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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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斋姑娘基本上都是能人,也就很容易理解了。斋姑娘也很争气。从小在老人们的暗示下,教导下,就暗暗下决心,非得成为远近闻名的大女子不可。于是,针线活儿,锅灶活儿,田头地头的活儿,以及街上的买卖活儿,样样上心,样样操持,到得十五六岁,家头外头无不能干,俨然就是一个大家庭的大管家了(大约相当于《红楼梦》中一度替代凤姐儿掌管贾家大权的探春姑娘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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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有这等本事,父母哪有不放心的(假如有不放心的地方,那就是田头活儿。嗨,能不让她去熟悉田头的活路吗!)于是,一个大家庭,就交给这位“大管家”去操持了,大到种植收割,生意来往,延及养猪牧羊,捞鱼喂鹅,小到擦拭灶台上的几点油腥腥,怎么不可以让这个管家去管全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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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样训练下来,一个家庭的顶梁柱,一个家庭的大管家,就无可避让地产生了。斋姑娘,把硬活软活一肩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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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熹微,斋姑娘就洗漱完毕,活动在院子里、厨房中了。若是家头没有媳妇儿,兄弟妹妹又小的人家,斋姑娘就担负起做早饭的事儿,大米饭煮在锅中,蒸在甑子上(一般来说,这里的人家是不吃面食的,一日三餐都是大米饭),油茶罐烤在火塘边,她就操起扫帚,扫完了堂屋扫坎檐,扫净了院子又扫大门外,其间不断到厨房中凑一把火,抖抖油茶罐,又到厩舍旁添一瓢马料,丢一把羊草。等到天色渐明,家里人一个一个揉眼抓头走出房间,她已将洗脸水热乎乎地端到了坎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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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娶来新媳妇了,斋姑娘的早晨也并不轻松(有时,这新媳妇的年龄比她还大)。教导、示范新媳妇“洒扫庭除”的活儿,说不定更累人。米要撮多少,火要烧多旺,茶米子要烤几成熟;马料放多少,羊草丢多少,扫地的动作要多轻,开门关门的响声要控制在多大的动静,老人的汉子的娃儿子的兄弟妹妹的洗脸水分别为多热,时间怎样掌握……一遍一遍,要示范多少个来回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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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出山,斋姑娘已经劳作在田地中了。犁地的,耙田的,插秧的,薅草的,挖莲藕的,捞塘泥的,掰包谷点豌豆的,割麦子洒菜子的,甚至划罂粟果取鸦片汁的(当然是在旧时代——这是一种小春作物)……不一而足。
??而那活儿,一概细致,一概认真,一概无以让人包涵。犁地要犁出笔直的线路,耙田要耙出细密平整的景观,插秧要插出横成行竖成列斜斜地看也成个路路的样方,就连割下来的罂粟汁,暗暗的芬芳也要引得那些烟客一如蜜蜂般踉跄奔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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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的活路就不用一一列举了,每一样无不浸透了她们的智慧与勤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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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斋姑娘名头为“斋”,其实并不日日吃斋(如若不然,她们怎干得了那些力气活儿),平时,她们都是与家里人一样地饮食。在农忙之时,或者家里遇上什么忙事儿让她体力超支之时,父兄还偷偷地“逼”她多用一点油荤,以保持体力,保证健康(这也是父兄们的长久福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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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一些日子,斋姑娘们确实是要吃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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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在观音老母的生日,她们就会约上相好的若干姐妹(或者称为弟兄),相聚相商,去几日县城东面的观音箐,念些什么经,许下什么愿,然后彼此绞净汗毛,擦净身子,换上干净整齐的衣装(最讲究的是那一副头饰,我们所看到的是类似前些年解放军所戴的那种遮阳帽,更早时,她们则戴一个现在电视上不时显露的伊朗或者阿富汗人所戴的那种包头;还有就是一条以青色打底的绣着花边的漂亮围裙)。在那几天里,她们确实一点肉儿也不粘,只在街头巷尾或者寺庙一侧吃一碗凉粉。这几日(不超过三日罢),真的就是她们的节日了,无忧无虑,不劳不作,说就说,笑就笑,拐就拐(疾走),跑就跑……真的一个个回到了本应拥有的少女时代。自然,这只是她们几位小姊妹(或曰小兄弟)在一起时所能“开放”出的情状,一旦有外人远远走来,她们又一个个收敛出了平日里的贤淑端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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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斋姑娘们有着什么样的性困惑,性烦恼,性渴求,以及怎样释放性需要,性诉求,性期望,我们没有调查,当然也就没有发言权。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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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斋姑娘是家里的神。如上所述,斋姑娘是家里的“老黄牛”,“老管家”,“老长工”,“老狗老猫”,理应得到所有家人(包括还在老屋里居住的或者在外边起房造屋单另居住的分支人群)的尊敬、爱戴、崇仰、钦佩、折服。事实上,有点文气的人家,都把“斋姑娘”敬奉着呢,待她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为她刻一块牌子,置于祖先牌位那儿,香火青灯供奉起来,不管她三十还是八十,不管她作古还是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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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有心人统计,现在尚存“斋姑娘”几百位。她们大多年过古稀,有的伙着哥哥或者弟弟生活,有的跟着侄儿安享晚年,有的则更换观念拼向商海捞回自己的人生价值,有的则孤灶独灯徐徐支出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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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女老爷,你们有得起吗!”想着儿时伙伴的这句话,辨识着“女老爷”——斋姑娘驳杂的人生色彩,心中感慨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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