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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时光飘落在葡萄园上空

2021-12-31抒情散文沙爽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47 编辑

  十几年前,我常常坐车到大洼去——直到1984年盘锦建市前,它还是营口辖区内的一个县,因而大洼在营口人的印象中充满昔日家园之感——我少年时代的记忆是这……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47 编辑 <br /><br />  十几年前,我常常坐车到大洼去——直到1984年盘锦建市前,它还是营口辖区内的一个县,因而大洼在营口人的印象中充满昔日家园之感——我少年时代的记忆是这样的:在到达大洼县城之后,公路在新兴农场园林大队处划了一条弧线,我要在这条弧线的起笔处下车,我祖父或者我祖母通常会在那个临时停车点等我。看到我从车上下来,欣喜和松驰会同时浮上他们的脸。因为不知道我动身的确切时间,他们在接到信后往往要在此守候多日,上下午各来一遍。有一次祖父说,他才等了十多分钟我就到了;言下很得意自己对时间的拿捏精确。只顾着高兴,他对自己上唇胡碴上挂着的被风雪挤兑出来的两道清鼻涕毫无察觉。随后我们一起沿着公路的弧线走上几分钟,向左拐上一条由两列参天白杨昼夜守卫的沙石路。因为过分笔挺和认真,白杨队列只保持了大约二百米长的精气神。在道路拐弯之前,葡萄园的两扇大门将我祖父母居住的简捷房屋及时显现。而我们刚刚留下的脚印,正在悄悄将葡萄园的两条边长反复估算。
  我母亲年轻的时候与我祖父母不大和睦。在一场矛盾之后,我祖父母伤心地离开惟一的儿子,转而投奔娘家姐姐,也就是我的姨奶。我姨奶本身当然不具备可供投奔的力度,但她的两个女儿女婿,我的姑姑和姑父,分别承包有三十亩桃林和十二亩葡萄园。有一年春节我母亲和我父亲一起来葡萄园过年,对自己早年的过错暗示歉意和弥补。我祖父母表现大度,但实际上始终不能原宥。我们整个家庭的人有一个共同特征,易受感动又擅长记仇。由于年纪尚轻,我和小弟小妹一样忽略了祖父母其实寄人篱下这一重要信息,把葡萄园当成难得的快乐国度。每年假期我们为争夺来此度假的权利展开不同程度的鹤蚌之争。我父母坐收渔利:假期之前,家里忽然出现乖巧听话的三个儿女。他们决定到葡萄园过年的那一年寒假,我们姐弟三人同时获得恩准,兵分两路分期到达。我那一个时期对《红楼梦》极度迷恋,虽然先期抵达,却整日足不出户,两眼不见世间事,一心只读旧时书。小弟和小妹到来后却立即创建了他们的经典节目,上下午两次出游,收获数量不等的杨剌罐,埋进炭火盆里烤熟。所谓杨剌罐就是杨剌子的卵,这暗藏毒液的毛虫,对子孙后代表现的无比珍爱,使我一直想建议天下的虫子们好生看看。它们把美丽的卵紧紧镶嵌在枝条上面(螳螂以此为学习样本,但其卵状如蜂窝,外观上缺乏愉悦之感)。杨剌罐像一只一只袖珍的鹌鹑蛋,黑白相间,且笔调优雅流畅,不像鹌鹑蛋那么粗砺和没有章法。小时候我把杨剌罐当作美味零食,顺便窥探小杨剌子们的生长发育:清明前后,幼年的杨剌子即将破壳而出,光身子上长出了黑色的小点,也就是杨剌子未来的防身武器。这时候零食功能退居第二,我用以在少见多怪的城市同窗中制造惊骇现场。
  杨剌罐的美妙滋味在漫长的岁月里悠悠回旋。肉食匮乏的七十年代,幼小的杨剌子们以自己的血肉之躯补充了我成长亟需的部分蛋白质,即使其量甚微,仍让我感动和怀念。我在乡下度过的惟一一个儿童节,学校里的老师们因地制宜,在西山上的石块底下藏上纸条,上面书写铅笔或算草本等奖品。我今生的第一场运气游戏开篇不利:不仅是一无所获,并且在全神贯注的翻找中被藏身柞树间的杨剌子蜇肿了一只胳膊。我在石块下面翻出大大小小的虫子若干,它们在这别出心裁的儿童节狂欢中惊慌逃窜。而胳膊上比什么都别出心裁的痛楚旨在加深对一只虫子的复杂记忆。但在九十年代初期的葡萄园里,我忙于在《红楼梦》中吟咏和漫游,懒怠在炭火盆的灰烬间翻找杨剌子香喷喷的肉体。我完全遗失了童年时的烹饪技艺,把杨剌罐整个地丢进火盆。它在短暂的静默后呯然炸响,使我的火中种植颗粒无收。我因此建议省下过年时买鞭炮的钱,改用杨剌罐加火盆替代。我听小弟和小妹描述他们得以丰收杨剌罐的美丽果园,越听越四顾茫然。葡萄园的四周像一团迷雾,而我是杨剌子种族之外的一只小小昆虫,完全沉陷于这孤岛一样的微型乐土。
  有时候,我也会沿着中间的捷径走到弧线的另一端去。我说过,公路在这里形成了半个括弧。也许就因为它是半个的,因而无法包含完整的记忆和明晰的内容。它总是断续而恍惚。好像过年的那一天我灌下了祖父杯中的白酒,晕晕乎乎,脚步趔趄,自以为引人注目,但是表姐妹们视若无睹。在这个虚弱的括弧内部,她们长成了一棵棵稳扎稳打的小树;而我不过是一根轻飘飘的枝条,被时光短暂嫁接。
  现在我要说这括弧的完成之处,作为标志性建筑的二层小楼,它属于我的二姑父。早在八十年代,我二姑父便一跃成为最早的一批万元户。他依靠编筐起家,继而成为水果批发大户。我去过他巨大的地窖,如此之多的鸭梨,地窖中挥之不去的濒临腐烂的气味……冬天将尽,我不知它们会向哪里转移。而在此之前,我在遥远的乡村,听见收音机里传出了我二姑父的先进事迹。他的父亲,和我家一个生产队的刘老歪,在广播结束五分钟后踏进我家院门。脊柱天生后仰,使他苦恼地昂首挺胸,但眼下这个姿势更适宜环境和他的心情。他对我祖父说:“我儿子成万元户了……我得找他要钱去!”原话大抵如此。我二姑父作为整个家族中的英雄人物,其实性格暴躁、缺乏自控。我第一次听见我祖母和我姨奶说他怎样殴打我二姑,内心非常震惊。我祖母说,他怎么能当着两个老人的面用鞭子抽二丫?!真是畜生!我祖母怒火填膺。我姨奶面色苍白,盘腿端坐,一声不吭。
  后来我明白,爱与不爱,当事者其实无能为力。作为我父亲的同窗兼好友,青年时代的刘保生为处于自由恋爱时期的我父母传递绝密信息。我父母终成正果之后,就将他督促成了我的二姑父。刘家六个儿子,他排行老四;而我姨奶家惟一的叔叔,乃是过继的别人的儿子。刘保生于是顺理成章做了庄家的上门女婿。表面上的天作之合遮蔽了多年的貌合神离。在他的心里,究竟为我的二姑预设了几分位置?人过中年,他宁肯为一个人老珠黄的烟花女子抛妻弃子?他一定是内心激烈、慓悍;而我老实巴交的二姑姑:木讷、谨慎,永远对烟视媚行的人间尤物怀持敬畏和遥迢的距离。对他的决绝背弃我父亲表示了愤慨和惋惜。但是我想,在他的心里,未必没有对好友兼妹夫的羡慕和敬意?他只是内心里翻江倒海,而表面上不露形迹。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像我父亲这样,将体面、平静和安稳作为评判理想生活的初级标准。至于刘保生,我曾经的二姑父,在多年的沉寂之后,他像二十年前一样意外地浮出水面。如果你看见过他:腰身粗大、嗓门宏伟,精力至少比普通人多上一倍;你就不会惊奇他的所为。他证明自己还有足够的力气折腾生活和他本身。而我的父亲,他隐忍、懦弱,缺乏好友孤注一掷的激情和勇气。所谓性格决定命运,其实大抵如此。
  他们离婚时表弟还没有成家。我二姑违拗了众亲友的建议,到底分给她前夫若干万的现金,使他和他的新欢得以过上虽被人瞧不起(我祖母的说法)却算得上舒适自得(我私下猜测)的生活。趁着给表弟筹备结婚,她为自己和曾经的男人各做了一床新被子,因此受到所有亲人的一致讨檄。她爱这个弃她而去的男人?还是不爱因而没有憎恨?他热烈、天真、反复无常、富于幻想,正好弥补了她性格中虚弱的缺失?她最终接受我父母的安排,和我家从前的邻居、也是最淳厚老成的林叔生活在一起。两个看起来都缺乏情趣的人,他们共同的小秘密是不是别有趣味并不为人知?
  夏天的清晨,葡萄园在淡紫色的雾气里此伏彼起。时光之海如此浩瀚,葡萄园浮到浪尖,隐约望见了远方地平线上一起一落的过往和未来;更多的时候,葡萄园闭目塞听,在幽寂的岁月间独自潜行。雾霭澎湃,露水的浪花溅湿了葡萄秧翠绿的裙摆,也溅湿了一只准备试飞的小蚂蚱翅膀上透明的花边。我跟在祖父身后去畦间摘几颗西红柿交给祖母做一盘柿子炒蛋,小腿上湿漉漉地像刚刚赶过海。那只叫路路的花猫总是赶在吃早饭的时候回来,一夜巡游,它依然威风凛凛。自从我来,它毫不掩饰对我的冷落和蔑视。它只肯接受我祖父母的摩挲和呵斥。他们责备它的声调和神情都像对待一个淘气的孩子。其实在迁居葡萄园之前,它曾经于我家短暂居留过一段时间,“路路”这个名字也是我的杰作。现在,它长成了一只壮年猫了,完全将与我的小情小谊忘到了爪哇国。它毛色油亮,身形胖大,像人类中的超级胖子一样混淆了脖颈和头部。它缺乏猫的品行,倒像一只认生的狗,或者一头狮子,神态庄严威猛。它一定是附近的猫中之王,拥有自己的行宫,并且嫔妃无数。我也相信我祖母说的,它其实早已自食其力,之所以每天回来,出于内心里对我祖父母的爱和依恋。一只猫感受得到两个老人的亲人之爱,为此它将自己与野生族群勉强分开。它是我认识的最骄傲的猫,在我们用餐的时候永远平静旁观。一只猫的骄傲和一个人的底气一样,离不开起码的自力更生。
  葡萄园四周的树木高高低低,各色飞鸟于其间隐匿。有一种叫灰子的,灰溜溜的外表使我一直把它们混同于麻雀之流;鸟不可貌相,它们的内心和口味其实充满诗人情调。出于对葡萄的天生热爱,它们被迫与鼠类共同沦为一只猫营养食谱中的家常饭菜。喜鹊们则把巢筑在白杨高高的枝丫中央,自知对人类做出了精神和物质的双重贡献,被喜爱和欣赏的自我满足感偶尔被单枪匹马的侵略者冒然打断。自恃武功高强,路路不惜模仿施瓦辛格客串反角,对寄身巢中的幼年喜鹊实施扫荡。它欠缺立场的卑鄙行径让我扼腕,但我祖父母泛滥无边的溺爱无法逆转。不止一次,他们对我描述爱猫的盖世奇功,一个负责主讲,另一个在旁不时加入细节补充。情形大致是这样:被一阵喧嚷惊动,他们赶到事发现场,见十几只壮年喜鹊正围攻一只猫。事关后代的生死存亡,喜鹊们动用了全部武装,翅膀、尖喙和爪子并用,杂以呐喊声助威,齐心协力将侵略者逼迫到最细的一根树枝上。身处绝境,路路露出视死如归的英雄本色,在颤动不休的枝杈上竟以两爪与群鹊对抗。结局出人意料,因为第三者突然宣布投降——路路十几斤的体重早已让纤细的树枝不堪忍受——听得啪嗒一响,祖父心说要糟,这树枝离地面足有十丈之高,爱猫的九条命只怕此番要一并报销。万万料不到距地面只差一尺,路路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四爪稳稳地立在地上!
  在我的暑假结束之前,葡萄园过早地显出了内心的疲倦与衰败。“吐鲁番的葡萄熟了……”早年的功课造成了根深蒂固的错觉,使秋天黄金的诗意先入为主地建筑于臆想中的收获。问题是不同地域和季节中时光的脚步是不一样的。夏天,葡萄园上空的时光步履紧凑,它轻盈的小跑使一滴露珠受到惊动,向着草丛深处匆忙藏躲。一串又一串变红了的葡萄是一个紧跟一个进入青春期的女郎,在众人追逐的视线中藏无可藏。无论骄傲或羞涩,被采撷和评判的命运她们无法逃脱。也许还会有一个像我一样晚熟的少年,在懵懂无知中错过了自己的青春年代;一夜之间,她被陡降的寒气凝住了身体里全部的糖,眼开眼,发现自己一脚已踏进了软绵绵的中年时光。
  在低首的一瞬,天空中云彩和风声的影子须臾变幻。那么多匆忙的脚步带走了葡萄园的夏季,一点一滴,一点一滴……这世上,有一种收获多么缓慢。在不知不觉中,葡萄园由拥挤变得安静,变成了时光中的另一张面容。像早年间一个儿女众多的家庭,渐次的成长造就了空旷和离散。而每一粒葡萄,在暮色中是不是都会突然泛起泪水和怀念?
  “这时我的瞳孔是两颗青青的葡萄
  满含羞涩和星星,向夜色隐藏”
  早年的诗歌镜像一样映出了一颗葡萄圆月的脸。汁水充盈,它沉实、性感、手感优良。它的精神状态是扩张的,在潜意识中暗怀侵略欲望。我发现在空间紧张的葡萄家族中,保持足够的硬度至关重要。因为硬度往往决定了一颗葡萄的体型和容貌,决定了它正直、端庄、仪态优雅、表达流畅。而不是嗑嗑吧吧,被压抑、扭曲、改写,成为歪眉斜眼的另外一个。
  但是为什么,在这么多年里,葡萄干比葡萄更长久地驻留进我的美食理想?作为葡萄的现在或者未来时态,葡萄干轻盈、柔韧,便于收藏和携带。因为是“现在”,它不离不弃,每时都在我们手边。如果是“未来”,它也是静止、观望,等待我们从遥远的时空中匆匆赶来。而水灵灵的葡萄只属于青春时光,内心里波光荡漾,它的每一刻都在流淌,因而更适宜在消逝之后彻夜怀想。每年夏天,我流连在众多的葡萄们之间,听任这美味的珍珠助长我灵魂的贪得无厌。葡萄葡萄葡萄,薄薄的双眼皮里的一小汪泪水,在现实中,它的出场和流动多么短暂!
  置身超市果脯类的玻璃展示柜中,葡萄干瘦小的背影里露出隐蔽的自得和惆怅。从水果到果脯,一个微弱生命的疼痛、磨砺、提升和终极归宿。即使是干枯、衰老、表皮皱缩,它到底越过漫长的时光甬路成功抵达——一个可能之中的幸运者,对自己完成了艰难过渡。它将苦涩和辛酸成功藏匿,使成熟的更高层次展开甜美的绵远回味。因此我想,在青春将尽的时光中读杨绛先生的《我们仨》是适宜的,读到“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一个万里长梦在一粒因衰老而更趋精华的葡萄体内延续,恍惚又从容,骄傲又甜蜜。一个梦穿越近一个世纪的光阴,其间与另一个梦的相遇并合而为一,以及由此衍生的更深一层的梦境和果实……连最终的失散也是光彩淋漓。
  我曾经以为葡萄园会一直等候在那里,作为我生命的某个周边地区,与我身边相识但永远不可能相知的人群一起,共同构成生活的另一场低语。至少,它的藤蔓会永久地与我大姑家的命运和财产纠缠在一起。但事实远非如此。它曾经的主人,我的大姑父,以近花甲之年仍旧为生计奔波在异国;而大我两岁的娟表姐,许多年前,我和她一起在祖父面前伸出手掌,听取未来命运的简短预言。她是有福气的;至于我,掌心里三条纹路交叉成一个聚宝盆,使金钱在我手中聚而不散。实际上,岁月和金钱一样从我的手中毫无顾忌地哗哗流淌;远在大连的娟表姐则拥有她充实劳碌的家庭生活——稳定、安详,几年前我与她短暂相聚,她现出了一个女人进入中年之前应该具备的雍容底蕴。所谓福气,大约就是如此?
  是整个天堂遗漏的甘露偶然地凝在民间,葡萄园铺展在一个人的青春期到来之前。如同无法用灯火替代星光,你无法将一颗美仑美奂的葡萄当作化石永久珍藏。生命中的无能和遗憾如此浩荡,你游走在葡萄藤宽大的叶子中间,看见过那么多的风声终日寻寻觅觅,看见落叶之舟载走了某人远去的音信,而那么多的雪一层一层地落下又升起。在离开葡萄园之后,一个人在偶然的回望中,才发现自己更像一个浪迹天涯的歌者,被那么多细小的歌声慷慨地浸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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