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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别温泉

2020-09-20抒情散文敬一兵
别温泉敬一兵温泉里络绎不绝地冒着蒸汽。前面的蒸汽牺牲在了天空或者冰凉的岩石上。后面的蒸汽不计较全军覆没的重大伤亡,继续穿越时空马不停蹄地将身子填充进来。蒸汽前赴后继的坚定决心和必胜信念,全部来自于温泉的水和温度给它们提供了赶不尽杀不绝的无穷
      别温泉

             敬一兵

  温泉里络绎不绝地冒着蒸汽。前面的蒸汽牺牲在了天空或者冰凉的岩石上。后面的蒸汽不计较全军覆没的重大伤亡,继续穿越时空马不停蹄地将身子填充进来。蒸汽前赴后继的坚定决心和必胜信念,全部来自于温泉的水和温度给它们提供了赶不尽杀不绝的无穷数量。这与其说是源源不断冒出来的蒸汽性质,倒不如说成是蒸汽用赶不尽杀不绝的姿势,给予前赴后继这个词汇无限的敬畏。

  蒸汽对前赴后继这个词汇的敬畏,映衬出了它们抵抗历史和时间的力度。

  前赴后继是蒸汽和时间和历史进行比拼的一种持续动作。蒸汽只有采取这样的行动,才能够尽量让自己躲过一场场直指自己生命的浩劫,尽可能长久地维持自己的身体形态。温泉周围驻足的事物对此除了感佩和震撼之外,都无法计算出温泉为蒸汽提供的温度到底能够维持多久。它们只晓得天天透过漫漶的蒸汽看周围的山峦。山峦在蠕动在膨胀,尽是肉身才有的柔软姿势在戏谑或者表演。只要蒸汽不停止漫漶,这样的视觉就永远不会从注视它的那些树木和动物的眼帘中退场。

  温泉边的树木天天守着蒸汽,蒸汽就天天萦绕在树木的枝叶间迟迟不愿消散。天空和大地知道,树木和蒸汽彼此在留念。除非一阵大风不经商量就突然袭来,蒸汽才会被迫依依不舍地松开温暖的手离开枝叶。风过之后,树叶上重新披上的金色粉末或者满天升起的星斗,是很难想见那场曾经难舍的分手过程。

  没有蒸汽的浸润和温暖的抚慰,树叶就会枯萎脱落,苔藓就会褪色,蜻蜓蝴蝶和蟋蟀就会失去温度的拐杖而跌进死亡的深渊。它们依赖温泉但又害怕温泉,这不是温泉的罪过而是温泉的温度让它们觉得靠不住。与高的温度靠得太近,温泉边的树木就会只顾长枝条长叶子取宠蒸汽而忘记挂果和传宗接代的重任。昆虫和动物也会因为高温环境稍不留意就把过剩的精力导向恣意的舞蹈和宣泄中,久而久之引发疲倦、早衰和生命过早夭折的现象出现。

  很多时候,温泉对周围的事物而言就是一个蛊,情形俨如飞蛾扑火。煽情性的诱惑,让事物在恣意妄为中失去掌控的尺度,瓦解则是它们最终的必然结果。

  没有风的日子里,温泉里冒出来的蒸汽,几乎都是笔直向上蒸腾,好像温泉上方的天空里有它们做梦都在寻找的对象。蜻蜓、蜜蜂、蝴蝶、下山觅食的野鸟和其它能够飞行的生物并不清楚蒸汽为什么会从温泉里冒出来,但它们却十分清楚不能够随随便便飞进蒸汽向上迁徙的道路中去。形象积累、感情凝聚到一定程度,地热的温度就会不辍地敲击封闭自己身体的岩层,直至封闭身体的岩层山崩石出訇然开启了一条通道,温度遇水化为蒸汽火急追亡逋的情形就会发生。这样的力道是巨大的。螳螂挡道的结果那些飞行的生物都看见了,这还是其次,关键是它们轻飘飘的身体无法对抗蒸汽上升的力道,根本就没有机会让它们在蒸汽的迁徙道路上逗留。

  蒸汽的迁徙可以改变或阻拦飞行的小昆虫和鸟类的路线。这是一个事实。只是这种改变对小昆虫和鸟类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谁都说不清楚。小昆虫和鸟类未必有悟性。即便有悟性,它们的悟性也未必与蒸汽的悟性相通。不晓得小昆虫和鸟类的祖先在它们的记忆里写了什么,在它们的秉性上刻录了什么,反正它们始终搞不明白蒸汽奋力向上而去的目的。只有蒸汽这个温度的化身才清楚自己的动机和目的。生物丢失了温度就是丢失了生命。丢失了生命的肉体只能回归大海或者潜入泥土的深处。而没有了温度的灵魂就没有了重量,自然而然会轻飘飘地随气流升入天堂。大概天堂确实是一个值得留念的地方,升入了天堂的灵魂,谁也不愿意抽身从天堂返回到俗世间来告诉自己的同类说天堂是什么样子。于是,天堂里有没有温度就成了一个永恒的秘密。
  蒸汽须在一刹那上揽取迟则失之的急速和冲动的态度与经历,证明了它们对天堂里缺乏温度的判断是正确的,这正所谓高处不胜寒是也。当然,蒸汽的悟性还达不到洞悉自然本质的境界,无法区分灵魂在天堂里是不是也像复归于尘土的肉体那样,需要温度的补充和抚慰,才能期待自己重新登上生命舞台的漫长轮候尽早结束。蒸汽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把自己多余的姿势和动作全部删减,只留下向上蒸腾的本能动作,一个劲地为天堂里自己祖先的灵魂送去温度。挚爱与厌憎,惆怅与欣悦,挫败与成功,隐逸与出仕,温馨与寒冷,蒸汽刻意要表现的种种物境都在温度这个点上被附以了恰切的着落点。

  温度未必是想把这些着落点留给树木和动物看的。温度这种前赴后继填补寒冷的行为,只是想突破温差制造的障碍,用自己的温暖去问候苍天之下的所有事物,给它们的寂寞世界带去一点热闹的气息。至于被温度问候的对象需不需要这样的问候,这个问题俨然已经超过了温度的悟性和想象范围。毕竟寒冷和寂寞是在与现世的比较中滋生的,肉体消亡后剩下的灵魂是任何一个活着的生物都不可知的世界。

  树木应该是蒸汽的一个忠实的观众和知音。在树木的视觉里,温泉无疑就是蒸汽把肉体瓦解后溃散到地层深处的温度,火急火燎地送还给从肉体中飘逸而出在天堂里游荡的灵魂的一个驿站。虽然树木没有说出来,但树叶的绿色,皲裂的树皮,树木散发出来的气味,还有温泉俨然一只幡然朝天的眼睛模样,已经泄露出了一个温泉就是一个驿站的结果端倪。

  温泉的外部形状不一,面积并不宽敞开阔,远远没有达到深不见底的程度。温泉用这样的面目与外部世界接触,看似有些局促、逼仄和拘束,但这并不能够说明它的内部世界也是这般狭窄与僵化。以貌取相,时常会付出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的巨大代价。

  蒸汽柔软无骨的飘荡,是温泉在对自己承载的时间和空间进行反复斟酌考量的一种罗列与堆叠过程的外延和泄露。这是动植物都看得见的温泉内部世界。而动植物看不见的温泉内部世界,则是树木朽蠹之薪同入爨与煨烬耳的场所。是火山爆发岩浆倾泻而下的路径。是每一个带着温度的生物个体……而更大的内部世界,则是与星球碰撞爆发的热能,太阳的热能,以及史前生物依赖这些逐渐恢复平静形成地热的热能而生活的浩瀚场面连接在一起的。深藏若虚。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渊兮似万物之宗。由此可见温泉的内部世界是何等的宏阔,何等的无与伦比。

  温泉平静如镜的水面所能做出来的最疯狂的事情,也就是在冒蒸汽的同时被风掀起皱纹般的涟漪。栖居在温泉周围的动植物和石块泥土都晓得这不是温泉柔弱的表现,而是风呀,雨呀,雷电呀这些外界的力量实在是过于渺小嬴弱,始终无法撼动温泉殷实的心力。无数次流血和疼痛的经历仿佛就在昨天,温泉周围的事物想忘都忘不了。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温泉就是这样用自己的行为诠释着自然之道。它把突破点设置在动与静之间。把虔诚善良的温柔色彩涂抹在自己的温度上面,取意静的流美柔和。又在蒸汽柔软无骨的飘荡动作中,假以刀锋线条遒劲体势霸道的奇崛嬗变。于是,一个从地狱通向天堂的驿站或者门户的形象,从此有了饱满挺拨、内力充盈、豪迈大方、奇崛堂皇、精爽幻漫和博大精深的恢弘气象。不囿于遗传秉性的古缪,上溯鸟虫优势的渊源,取自然无常的诡奇,将其精华抽象简化融入一泓泉水之中腾挪参差动静互理。这种既游走在唯美主义的界阈之外,又随心所欲而不逾拙中藏巧动中寓静之矩的温泉,确实妙不可言。


  温泉和周围的泥土山峦树木天天厮守在一起,不说彼此已经知根知底了,至少也是达到了彼此熟悉的地步。存在于共同的地理位置中,彼此之间看到的都是蒸汽、涟漪、水线起伏、树冠形状、树干高度和近在咫尺的山峦的一峰一岭一丘一壑的局部细节。没有焦距和景深的视觉,就是没有距离的近视视觉。近视能够帮助它们从细微之处推测出彼此之间的关系是否和睦融洽,但却无法帮助它们依凭局部的细节去构想出温泉环境的整体轮廓和温泉的真相。不识温泉真面目,只缘身在温泉中。

  一只误入歧途的野狗或者一群南来北往长途迁徙的大雁偶然临近温泉,映入它们眼帘中的温泉,完全就是视觉在不断变换焦距校对景深过程中偶然出现的景物。因为视觉连带了景深和焦距的元素,特别是视觉的距离感和陌生感,估计会给野狗和大雁带来关于温泉印象更多的东西,包括背景的清晰度和细节与整体之间的关系。可惜温泉及生长在周围的树木根本听不懂野狗和大雁的语言,否则树木和温泉自己就能够从徘徊在空气中久久不肯散去的犬吠和雁鸣声中知道,水和温度能够长期邂逅在一起完全是一种机缘。而温泉的真相就是水与温度签下的一份立体的心灵契约。这份契约的立体性既来自于岩石裂缝通向地热源的深度,也来自于温泉可视可触可嗅的存在性。

  在野狗和大雁的眼睛中,温泉的可视可触可嗅性质,其实就是温度表演的舞台。而蒸汽仅仅只是温度表演的道具。舞台和蒸汽都能够俯首帖耳听命于温度的调遣,唯独水被温度当成栖身的场所后,水总是有点别扭尴尬,要么不停地冒着气泡,要么就暗暗地跌宕起伏。物质有了温度,平静的结构就会渐渐呈现出躁动不安甚至喧哗的征兆。没有办法,温度的性质就是这样。就算温度隐藏在了温泉里,水干涸映衬在水中的颜色也随之退却后,温度的灼热感还是会赤裸裸地显露出来。

  树木、泥土、石块和动物说不出温度有没有美感。它们长期与温泉共处在一起,似乎从来就没有被温度打动过自己的情感,反倒是温泉常常令它们赏心悦目。要说美,温度其实还是很美的。只不过它的美不是自己表现出来而是借温泉表现出来的。这种美属于一种自然的大美,细腻的,力量的,袒露的,当然也是灼热的。

  很多温泉的温度都可以达到灼热的程度。好像只有达到了这样的程度,温泉才能够通过山谷中河床地形的检阅,才对得起从岩缝中千辛万苦窜涌而上的热水。灼热的大美应该归属于阳春白雪一类,容不得外物随随便便染指其中。这是一道无形无影的障碍。是说在温泉里很少看见鱼的踪迹,原来鱼天生就不属于阳春白雪的范畴。鱼不要说参与,就是连旁观的资格都没有。没有鱼,没有鳖,甚至就连虾子孑孓都没有,温泉的大美只是大在形式上,而它的实质和内核却很小气。

  鱼被排斥在了温泉大美的这条界限之外,青蛙、蟾蜍、蛇和变色龙这些变温动物或者冷血动物,也被排斥在了温泉之外。甚至,就连野狗、大雁、野鸟、牛、马、羊这些常见的飞禽走兽也因为温泉散发出来的硫磺气味而退避三舍,宁愿远远地绕着温泉而过也不会抵近到温泉的身边来喝水解渴。它们对温泉做出回避的决定,说明它们的祖先在漫长的生活道路上,遭遇过无数与高温有关的劫难,以至于在无数次的痛苦煎熬后总结出了温泉对它们而言是一个威胁是一个陷阱的经验教训。

  它们一看见温泉无疑就相当于是看见了地狱。十八层地狱下面是一片火海,高温燃起的火海,留给生者的是燃烧过后的灰烬,留给逝者的是继续在已逝生命的青灰上燃烧的鬼火。火也是温度的载体,这点野狗和狼比谁都清楚,它们与其说是怕火,不如确切说是忌讳火。温泉的水和温度都来自于地底下,这大概就成了它们把温泉当成地狱的理由。不与温泉为伍,远离温泉这个喧嚣躁动的中心,也成了这些动物选择在温度的边缘生活的原因。

  冷血或者变温动物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边缘生活,在实质上就是突破温度限制的一种尝试,也没有体察到从高温到低温之间其实存在着一个更为广阔的自由空间。它们仅仅觉得没有了高温的喧哗和躁动,它们才能够有更多的时间一边享受生活,一边安安静静地偷偷打量和揣摩温泉,以便找到更多温泉的弱点来为自己壮胆。

  冷血和变温动物大多行动诡秘,对外界的动静十分敏感,所以时常都把自己的身子隐藏在暗处。温泉周围的树木和动物很难依凭行为来判断这些冷血和变温动物脑袋里在想什么东西。也就说不清楚这些动物平时不见身影的时候,是不是正在琢磨如何对付温泉给它们的心理造成的巨大威胁。更不可能知道这些动物放任温泉的存在是不是一个阴谋——想要收束温泉,必须暂且任由它扩张;想要削弱它,必须暂且增强它;想要废黜它,必须暂且兴举它;想要执取它,必须暂且给予它。

  不管冷血和变温动物如何看待温泉如何设计预谋和坑害温泉,温泉都是自然地理必须的存在,也是动物,包括冷血和变温动物必需的存在。变温和冷血动物逃避温泉只是它们设法摆脱束缚获得更多自由的一种选择,然而它们的选择丝毫不会成为温泉消失的前提和理由。毕竟,温泉不会由冷血动物和变温动物来主宰,地球也不会。被主宰的,永远都是动物和植物。

  倘若冷血动物或者变温动物具有自知的悟性,它们一定会觉得自己很滑稽——自己选择回避温泉,无疑就是选择与自己的生命形成之地背道而驰,就是选择对自己身上流淌的血液、存储的乳汁、精液、胆汁、胃液、唾液和其它体液的漠视与背叛。能够走多远走多久都不说了,关键是它们忘记了自己的举动,恰恰反证出了温泉在它们心目中始终盘踞在重要的位置上,完全忘记了血液乳汁这些身上的液体也是一种温泉。不管恨也好怕也罢,只要它们偷偷窥视一次温泉,温泉是生命摇篮的这个缩影就会在它们的印象中清晰一次。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3-11-15 17:41 编辑 ] 敬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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