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你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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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若，你还活着

一
还是那条旧路，父亲。

顺着你退休的老单位，靠西边的石灰路向南走，不过五百米，就到了咱家。

还没进门，就听到了母亲对你的吵吵声，内容是关于弟弟的。母亲执意要去市里给弟弟看孩子，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里，要带你一起去。你眯着眼睛，坐在躺椅上，仰头看着葡萄架上的碎花，那些飞舞的蜜蜂、小虫唱着歌，在你眼前献媚。

父亲，你穿着白色的老年人常穿的那种跨栏背心，边咳嗽边重重地喘气，你黑瘦干枯的手紧紧抓住躺椅帮，并不搭话。

母亲听到你的咳嗽声，忍不住又嘟噜了几句，无非是说你年轻时不爱惜身体，喝酒抽烟，现在老了落下病根。父亲，你仍不搭话，你知道母亲怕了你半辈子，老了你便让着她，让她说你几句，发泄一下年轻时的闷气。

父亲，其实你的沉默是一种反抗方式，你不想到市里去住，你喜欢这个小县城这所旧房子。这栋五间屋的平房，一排四家，是你在任时操心盖的。院子东墙边的空地已经被你开发成了菜地，种满了韭菜、西红柿、茄子、豆角，这是你退休十年来唯一一个爱好。你不像母亲，母亲能歌善舞，是老年大学的风云人物。

你的沉默让母亲变得沉默。你不言语，是怕母亲的话更多。那一年，那个经常到咱家窜门的护士成了母亲心中的隐痛，所以，你只能沉默。你只要提出一丁点儿的反对意见，老年的母亲就会把她扯出来。其实你有时候，眯起眼睛会想起她，想起她眼角的那一抹风情，心里也会偶尔起个涟漪。只是时过境迁，她现在也是子孙满堂的人了。

父亲，你虽然闭着眼睛，不理会母亲的唠叨，可你的心却有些矛盾，你也很想看看孙子。你拿出一辈子的积蓄给弟弟在市里买了房子。六十多万，还好，加上我们姐妹仨凑的钱一起，不欠债。这个超生的儿子，当年你不想要，怕他成为你仕途的绊脚石。是母亲偷偷跑到几百里地以外的大姨家生下他，并一直让她养着。弟弟四岁那年，你一见他，白白生生的一个胖小子，既有母亲的秀气又有你的霸气，你的怒气就转换成了一股柔情。大爷家有三个“带把的”，你却有三个女儿，何尝不想要个儿子呢？于是，弟弟成了我们大家心中甜甜的秘密。

现在，这个文质彬彬、皮肤白皙，把像你的一面消磨得干净，却越来越像母亲的小伙子。他没靠你的关系，自己考到市里的行政单位当了公务员，成为你晚年的骄傲。你的儿媳是一个漂亮温柔的小女人，是你好友的女儿。

父亲，大门开了，进来了你的大女儿，女婿，还有外孙女。这是一周一次的家庭聚会，于是，母亲立刻停止了对你的唠叨，她的笑容像花一样绽开。看到外孙女，你在心里也笑了，脸却仍然看着葡萄架，好像那上边有你的亲人，你把笑隐藏在枝干上。

你的大女儿已经四十多岁了，长相却年轻。你的女婿人很老实，有些唯唯诺诺，他是你当年亲自为女儿选中的。最初在一个乡下中学任老师，长相英俊，现在已变得老态。他和你女儿定婚后就变老了，眼角和嘴角都耷拉下来。现在，他在一家事业单位当小科长，这还是你托当年的老下属照顾才提拔的。你的外孙女很漂亮，性格外向，模样像她爸爸。她是你大女儿和女婿一次不完美的做爱后留下的。书上说，不和谐的婚姻容易生女孩，可是，大家却认为你包办的这场婚姻里，她是唯一让所有人都满意的结晶。你的外孙女故意站在你身边，她揪你苍白的老胡子，她喜欢逗你。不像二姐和我的儿子，他们怕你，怕你黝黑的脸，你罗锅的身体，你的眼神，你的咳嗽。这个女孩，你很爱她，她是你四个孩子的后代里唯一一个女孩。

父亲，就在这时，我和二姐一家来了。二姐的儿子和他父亲一样高大魁梧，也英俊帅气。看着孩子们，母亲早就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她不像你，只会含蓄地表达内心的笑，母亲的笑是爽朗的。你看到我一个人带着孩子进来的时候，你的心便疼了一下。父亲，我们交流的眼神是心照不宣的，我读懂你。关于我的婚姻，我不能怪你。我用自己对你的抗争成功嫁给了初恋，我认为有爱情就能生活，就能幸福。可是，现实的柴米油盐却把人切成碎片，我的婚姻岌岌可危了。可是，父亲，我没有任何理由责怪你，虽然只看我一眼，你就别过脸。你的嘴在颤抖，你一定是后悔当初没有更强烈的阻止我。父亲，你阻止不了我。你最疼我，从小到大，任何一件事的争论，都是你比我先投降。

父亲，那一天的傍晚，我们的院子里溢满了香气，既有花的味道，也有饭菜的香味。我们坐在院子里吃饭，饭是大姐夫做得，他把婚姻和事业经营得很平淡，厨艺却一流。三个孩子吃完饭很快跑进房间里去玩电脑。母亲又安排了二姐夫，让他开车带你到医院查体。上次检查，你的胆固醇有些高，大夫说让你少吃大鱼大肉。母亲安排好一切，把目光转向你，像看一个孩子般，她的心里藏着快乐，她终于完整的拥有了年老的你。你们将一起走向八十岁、九十岁，常命百岁。

父亲，你闭上眼睛，费劲的咀嚼着一块牛肉。牛肉已经很烂了，只是你的牙参差不齐，只有前排的几个牙齿还坚守岗位，所以，你咀嚼的那么费劲。有一只苍蝇嗅着味道飞过来，在你的身边徘徊，我们伸手把它拂去。你安祥的咀嚼着，太阳穴一突一起，我们姐妹三个又不由得想伸手给你按摩一下。就像小时候，你下班回来总说头疼，给我们每人一毛钱帮你按摩一样。
父亲，假若你还活着，这将是一幅多么完美的画面。它将定格在你满是皱纹的脸上，定格在这个小院内，在这个飞着苍蝇的一家人团聚的傍晚……。

二

只是现在，你寻不到那条回家的旧路了。是在十年前吧，包括原单位和我们这所老房子，早已经被开发商征用了。

母亲现在搬迁到一个小区，距离我们的老院子不太远。父亲，你走后，我们有了一位继父。他个头很高，胡子和头发都是半白的，心地善良。他活在你没有活过的年龄里，代替你和母亲吵架，做饭，散步。他们一前一后的影子有时重叠在一起，有时又分开，像两个顽皮的孩子一样。母亲也会笑，也会叹息，她看我们的眼神一如从前，好像我们都是长不大的孩子。

父亲，在你突然离开人世的1993年12月的那一天，你就曾经看过我和姐姐们，我清楚的记得你去过我们学校。那一夜的感觉我永世难忘。你走后的几年，我们也在想像，仿佛你只是去开会或者出差。父亲，你夹着公文包，从二十世纪来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在41号楼前你会看到母亲。她的腿得了关节炎，走路或下楼的时候会一瘸一拐。她的头发已经白了，紧紧贴在头皮上。皱纹密密麻麻爬在脸上，人也消瘦了许多。甚至，她比同龄的人显得更老一些。父亲，你一定不认识眼前的这个憔悴苍老的妇人是你的初恋，你的妻子。你像看自己的母亲一样看着她，她现在的年龄到了当年奶奶的年龄了。这些年，母亲在继父的帮助下供着弟弟大学毕业，他很争气地在本县的考试中考了第一，然后又考上了市里的某个单位。不用置疑，他选择了市里，他靠自己的努力就业。在市里买房子，我们姐妹三为他凑了几万。剩下的钱就是母亲的房贷。她用那所旧房子作了抵押，现在，虽然年老却依旧每个月为弟弟还房贷。继父是一位善良的老人，有时候，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对着我们的笑，真的因为那就是你。

弟弟的婚姻究竟幸不幸福，我们谁也说不来。弟媳和母亲格格不入，娘俩个好似天敌一样。弟媳生了一个女孩，母亲在给她看孩子的这几天里，竟然连走路都要掂着脚尖，不能有一丝动静。母亲战战兢兢，在市里呆了两天就回来了。有时候我想，当年你不要弟弟是不是有预感，你怕有一天自己突然离开，他会是年老时母亲最沉重的负担。母亲并不这样认为，弟弟是她的

最爱，她拼命地在他身上寻找你的影子。你抽烟、喝酒，可是弟弟却越长越像母亲。

父亲，大姐没有嫁给那个老师。你走后的一周她就退婚了，她不爱他，所以不会接受你为她安排好的生活。她嫁给了一个退伍军人，他说话嗓门很高，不喝酒，却抽很多的烟。他会发表许多奇怪的言论，他的兴趣就是养一院子的宠物，结果他也是这样做的，至今他在单位仍是一个小职员。大姐被婚姻改变了许多，她变得很小气，斤斤计较，就像一个普通的中年妇女一样琐碎。二姐的婚姻仍是原来定的，磕磕碰碰，婚后又打又闹，直到这两年才稳定下来。而我，并没有和初恋结婚，母亲在我临近毕业的时候，跑到了学校里，用眼泪和你的离世硬生生的说服了校长，把我分配回了家乡的这个小县城。事实证明，母亲是对的。

我们没有事业，或许是谈不上这一说。在单位过着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生活，这一点，你一定很失望。

我们的后代都是男孩，他们慢慢长成三个帅小伙，善良、内敛，像姥爷。

三

父亲，从我十七岁到三十七岁的二十年里，竟然寻不到一个男子能像你一样。那般高大英俊，博学多才却又幽默诙谐。你像山一样伟岸，像海一样包容，像天一样宽广。可是你依旧在盛年之际就走了，你的心中有没有留恋，没有人知道。

一度，包括母亲，都以为没有了你，会活不下去。可是，父亲，你走后，我们仍然活着，极卑微的活着，极弱小的活着。很长一段时间，我害怕看到学生栏要填写父亲的那一栏，也害怕听到父亲这两个字。我敏感的像一个孩子，那一年，到朋友娟家看到她的父亲为娟洗头发。大概是娟的父亲把她的头发扯疼了，她很不高兴，撅着嘴巴说着很重的话。那个老头陪着笑，我也在旁边陪着笑。只是笑着笑着，眼泪却滴落下来。现在想想，我为自己的孩子气感到好笑，却依旧，笑着笑着想要流泪。 父亲，你走后，这个世界突然有了另一个层面，另一个重新让我们认知的空间。它接纳我们，我们也融入它。我们学会了笑，学会了哭，学会了原谅和宽容。

在每一个节假日，我们仍然坐在一起，大家说笑着。母亲不停地为我们夹菜，我们说着工作上和身边的事。每个人都将你藏在心里最深处，偶尔想起你，会有那么一刹那的失神，尔后，就会笑笑。

父亲，你教育我们不要做一个容易伤感的人。

所以，我们知道，假若你活着，这份笑容则是你最想看到的，如此，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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