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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口琴

2021-12-30叙事散文敬一兵
轻轻拉开抽屉,那只淡蓝色的纸盒子,还在熟睡。它已经习惯了它所置身的这个抽屉,还有我的漠视给它带来的寂寞和冷清。过去,我的目光,以及追在目光后面的我的手指,不断摆弄纸盒,或者不亦乐乎进出于纸盒的情形,早已变成了流连的眼波,潜伏在了纸盒子的梦境……
   轻轻拉开抽屉,那只淡蓝色的纸盒子,还在熟睡。它已经习惯了它所置身的这个抽屉,还有我的漠视给它带来的寂寞和冷清。过去,我的目光,以及追在目光后面的我的手指,不断摆弄纸盒,或者不亦乐乎进出于纸盒的情形,早已变成了流连的眼波,潜伏在了纸盒子的梦境中,继续倔强地抵御着类似冬季里树叶枯萎的纠缠。很多年了,淡蓝色的纸盒子,静静躺在抽屉内,看护着它心中的一个童话。我知道,在它心灵中守侯的这个童话,就是纸盒子用精心的呵护姿势,与我一同编织的岁月音符。现在,这些岁月的音符,依旧被盛放在纸盒里的那把口琴的每一个小簧片上,由一块紧密包裹在口琴上的红绸布带来的温暖,一遍又一遍地抚慰着。   窗户外掷来一缕阳光,还未待我做出邀请的动作,就急匆匆跃入揭开了盒盖的纸盒,驻足在红绸布上,一下接了一下地呼唤着红绸布下熟睡的口琴。一片营营之中,口琴醒来了。隔了这层红绸布,我已经预瞩到有明艳艳的笑容,正在从口琴的身上出发,期待着揭开红绸布后,与我的目光邂逅。我有些惊异,红绸布上的时间,已经越走越远了,然而,布上那鲜红的色泽,依旧靓丽,没有一丝要随时间离去的意思。当时我没有细想,仍然停留在布上的,显得有些古厚朴化的红色,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凭借一次纸盒的开启机会,沿循仄仄不平的绸布皱折的每一条纹路,再次在我的眼前,呈现出过去一段回忆的景象。   红绸布随了我的手依次展开,从口琴铮明瓦亮的外壳上绽放出来的笑容,就融合在银色的闪烁中,欢快地翔泳到我的眼帘内。我分明感觉到自己的睫毛,被气流的吹拂带动着摇晃起来了,我的眼帘,也因了口琴笑容抵达的咯咯吱吱的脚步声,被激荡得晃晃悠悠。确实,口琴的身影,就是这样急急而又匆匆地走来,不由分说。口琴的相貌,没有改变,除了它行走的姿势。口琴的行走姿势的改变,无论我怎么看,都是一种精神符号,或者是与虔诚信仰有关的意象,正在以颜色释放的方式,让我能够很快就找到藏匿在其中的情感记录。犹如惊鸿一瞥间,我就在意象的展开里,找到了仿佛画卷一般的情感记录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我看见自己曾经手捧了口琴,在窗前,在树下,在溪旁,在离家的路上,轻轻吹出的一段感念母亲,并与之在心灵上签下一份真挚契约的音符。精神上的契约,是要通过具体的物质来呈现的,吹口琴,就是对于未来或者是远方的渴望。   情感的景象,把许多转眼即逝的时刻,凝固成了永恒,然后记录在音符上。如今,这些音符,就置身在我手中的这把口琴的有些像梳子状的,装有许多小簧片的浅绿透明的塑料芯里。当我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探入到口琴的每一个音孔里的时候,那些原本寂寞的音孔里,顿时就递来生命呼吸的动感,寻觅的闲趣,立即就被窥视音符的热念给岔开了。看一遍,这些音符的呼吸就会亢奋地发生一次,再看一遍,还是这样一个情形。我忽然觉得,潜伏在这把口琴里的所有音符,就是发条松弛后停止走动的钟,只要我的目光流连在音符的身上,就相当于是给这只停止走动的钟上紧发条。现在,经由我的目光的拨动,这些音符已经做好了上路的准备,随时准备着在我的吹奏下,将那些已经凝固的画面,再次溶解到岁月的长河里,向着过去,或者未来,逶迤流淌。   在口琴上排列得中规中矩的音孔,仿佛一扇扇洞开的窗口,任由我的目光细细打量。先前被关闭在窗户里的音符,终于让我瞥见了秀美的身影。此刻,这些音符,因了窗户的洞开,幸福得手舞足蹈,频频向我发出呼唤的信号,使我脑海里沉睡了近四十年的那根音乐神经,再次被魂牵梦绕的灵光触动,递来接受音乐淘洗的诉说欲望。禁不住诱惑的催逼,我不由自主就与口琴热吻在了一起。于是,在我的热吻的敦促下,那些被我母亲亲手放入口琴里的音符,一下子就从已经变得十分遥远的过去,决不迂回地跨过时空的概念,扑到了我的嘴唇和舌尖上,之后,才随了我吹出的气流,热烈地涌向了情感荡漾如湖泊的水中,摇曳出一圈一圈的涟漪。口琴声不厌其烦地推动着湖面的细碎波纹,那样的情形,真真切切,它该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吧?   现在,我就坐在《雪绒花》的口琴吹奏曲里,回想着童年的我,随母亲在“五·七干校”劳动和生活过的土坯屋,稻田,还有天天都在湖面涌动着细碎波纹的邛海。尽管土坯屋,稻田,邛海和我的母亲,一年四季都被四川西昌的群山合围,但这样的合围,仍就没有封堵住像雪绒花一样大小的菜花,太阳花以及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在我幼小的心田里疯长、蔓延、绽放。那个时候,我真的就以为,开得热烈的花,都是由我母亲种下的,邛海荡得热烈的涟漪,都是由我母亲的笑容唤出来的。特别是当我看见我的母亲一次次头戴草帽,把身子埋进烈日下的田地里收割稻谷,然后又一次次抬起头来看看我的时候,我都会灿烂得像母亲身旁纷飞的蝴蝶那样,手舞足蹈地唱出我唯一会唱的一句歌词: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听见我唱歌,母亲总是会一边用毛巾揩额上的汗珠,一边用手轻轻揉捏着酸痛的腰,然后用我至今都不会忘记的笑容,把我唤到她的身边,用手温柔地拍拍我的头。几天之后,母亲就从邛海边的一个小卖部里,为我精心挑选了一把口琴,并把在她身上集合了的一片树叶的歌谣,一朵花儿绽放的响音,一只蚱蜢的翅膀扇动声,一只小鸟的鸣叫,一只青蛙的欢唱的音符,全部装填到口琴的音孔里之后,才伴了母亲希望的眼光,把口琴送到了我的手上。   《雪绒花》的最后几个音符还没有落地,在我嘴唇梭织般往来运动的调遣中,母亲送我的这把口琴,又从音孔里牵出了一曲《红河谷》。不知道是我的情感,因了口琴沉甸甸的分量而变得有些伤感起来了呢,还是口琴因了我心思的委婉,逐渐把它缠绵的性格,融入到弥漫的音符里,并在我的身体四周,营造出淡淡的蓝调忧伤的气息?岁月的长河可以冲刷掉我的许多记忆,但是有些难以忘却的往事,反而在时光的匆匆流淌中越发明显地凸现出来。有时,是因为一个人;有时,是因为一个物;而有时,却因为一支久违了的歌曲。这些命运中的小小涟漪,足以使我回望过去,感悟人生,思索未来。我的思绪就是从一只口琴展开,随着一支支难忘的歌曲飞扬,去追忆那些在回家的路上产生的永不泯没的情愫。母亲就是我的家。回家,就是回到记忆中的母亲身边。虽然现在我的母亲,因了那段艰难岁月在她身体里种下的痛苦,已经逼指着她走上了倍受脑瘫痪折磨的崎岖道路,即使当我真的出现在她的眼前,她也无法认出我了。但是,我始终没有忘记母亲用手轻拍我的头的那种方式,凭借口琴为信物,与我在心灵上签下的真挚契约。我一次次不远千里回家,又一次次站在母亲的面前,手捧口琴,吹奏出一些旧日的老歌谣。每每当大珠小珠的音符,从口琴里飘逸而出的时候,它划过空气传来的浏亮声音,总是会让母亲的脸上,绽放出热烈而又久违了的笑容。   我知道,从过去到现在,这把口琴一直都与贝多芬,巴赫没有关系,理由是他们的音乐创作并不需要口琴的参与。我还知道,从过去到现在,许多手拿口琴的人,只习惯于音节之间的穿梭,而很少注意口琴背后的故事和历史。然而现在,当我看见这把口琴,把许多散乱的音符串联成一条线段,接着又将它们运载到岁月的绸缎上,以刺绣般的方式,再现出邛海边那间土坯屋内,母亲在油灯下为我缝补的情形,还有我远走他乡,母亲撑了伞在雨中抹泪与我告别的酸楚场面之际,我突然感受到了一如针刺般疼痛的愧疚,沿寻口琴身上溅出的光泽,向我水浪似地袭来。多年来被我冷落和漠视了的口琴,依旧保持着自己对真挚情感的决断的忠诚,凭借我再次手捧它独自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吹奏的机会,把世界奏得一片清新,把我的内心翻洗得犹如阳光一样的洁净。   可惜的是,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把我走出流着比太阳还要殷红的鲜血的母腹后,那些所有浮现在我母亲身上的音符,以口琴的形式读出来。我就是以这样的遗憾,带着口琴,走南闯北,来到了又一个冬季的天空下。回头望望自己为人一场所走过的路,仿佛没有一样东西确确实实是属于我自己的,朋友、声名、财产、事业,我一样也不能够把它们带走,除了这把口琴,以心灵契约的方式,永远驻足在了我的心里。是的,当我再次清晰地看见,所有的意象,都是从我母亲的血脉里出发,在时间箭头的指引下,通过这把口琴铺垫而成的路径,进入到我的血脉之中后,如是的印象,便越来越坚决了。   我在想,我所有的记忆,应该都是直接或者间接地与浮现在我母亲身上、后来又被她装填到这把口琴里的音符有关。倘若我能够从口琴里读出并读懂这些音符,那一定是一曲母亲护佑我,而在我人生的大地上演绎出来的最令我惊心动魄的音乐。面对口琴,我的眼光变得越来越虔诚。于是,我与口琴,就像之前我与母亲那样,又一次签下了一份厚重的契约。在这份心灵契约中,我写下了如是的文字:在一切的世俗事务当中,都需要一种坚定的精神,清楚自己所做事情的分量,坚持不懈,即使是吹奏口琴。或许这样,我才有机会,从口琴的身上,汲取到我母亲留给我的音符里的所有力量。   吹奏中的口琴,开始变得欢快起来了,因了我与它的相互理解和知遇。这不是一种象征或者符号。口琴就是我母亲一颗跳动的心,分明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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