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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母亲最后的路

2021-12-30叙事散文仰望或者倾听
如果母亲能够,我想,她会一步一步地,自己走向墓穴,然后平静地躺下来。母亲一辈子不愿意麻烦别人,即使是自己的亲人。平日有个头疼脑热的,她只认一个药方:挨。挨过去就好了。这一次,母亲终于挨过去了。母亲生前得了肌肉萎缩,手和脚都向里凹着,脖子上暴……
  如果母亲能够,我想,她会一步一步地,自己走向墓穴,然后平静地躺下来。   母亲一辈子不愿意麻烦别人,即使是自己的亲人。平日有个头疼脑热的,她只认一个药方:挨。挨过去就好了。   这一次,母亲终于挨过去了。   母亲生前得了肌肉萎缩,手和脚都向里凹着,脖子上暴凸的青筋,似乎支撑不住母亲的头颅,更多的时候,母亲低着头,算是休息,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冬天的扁豆,干瘪的扁豆,冷冷的风在一点一点地,带走它残存的水分。   走的时候,母亲已经没有知觉了。她的手脚非常的舒展。人民医院多么安静。洁白的大褂们飘来飘去,如云,如雾。他们脖子上挂着听诊器,步履匆匆,像是犹太人在赶赴天堂的聚会。病痛也走了。我的母亲在熟睡。武士问,她死的时候安详么?埃及艳后的侍从回答:相当安祥。那个时刻,我的母亲就是一位尊贵的夫人,一身青蓝色的老衣裳,手里握着元宝(锡箔纸做的),只是她的嘴紧紧地闭着,像掌握着上帝的秘密,却又守口如瓶。我想,母亲什么也不说,是不愿意再麻烦我们了。   母亲是死在我手里的。她唯一的儿子,就是唯一的凶手。   2006年7月17日,一口痰像石头一样堵在了母亲的喉咙,她的脸憋得血红,急剧地后仰,前倾,我的胸口是一种大面积的堵胀。我说,娘,咱上医院吧。母亲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把生的无限希望托付给了她的儿子。救护车上,我在后面抱着母亲,妹妹旁边扶着。车子一颠簸,母亲身体僵硬,直挺挺的了。妹妹吓坏了,撒了双手,哭喊着,娘啊娘啊!前面领路的医生口气很硬:把病人扶好。我知道,母亲的命捏在他手里呢。我对妹妹喊了一声,显示出我对医生的极度崇敬,或者讨好。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母亲不去急救,又会怎样呢?至少,不会倒在去医院的路上。生前母亲也知道自己的大限将至,她答应去医院,也许有成就儿子大孝的意思,让我在以后的日子少些愧疚。可是,母亲没有了,只有梦,才是我最喜欢的去处。   母亲走了,我身心的一部分也跟着母亲走了。剩下的一部分很多时候恍恍惚惚的,恍恍惚惚地进入梦中,与自己的另一部分汇合:梦里的我是完整的,和母亲在一起。   经年之后,我终于明白:天地之间,只有脐带,是永远割不断的;你和其他人的纽带,不过是一根细细的线。
 
  我始终不相信母亲真的走了。   经过抢救,母亲有心跳了,微弱的心跳。我的母亲还活着!转到了重症监护病房。调动了所有能在监护病房说上话的关系,用上了最好的药物和设备。叔叔婶子舅舅妗子都来了,空阔的楼前成了老家的天井。他们开始讨论,然后推选二叔通过关系进了监护病房。二叔抠抠母亲的脚心,没有知觉,又翻翻母亲的眼皮,说白瞪眼了(农村对死亡的一种委婉说法)。二叔出来说,我看是过去了,白花钱,现在全靠氧气养着。当妹妹表达她的想法,转述二叔这段话时,我顿时火冒三丈:谁也靠氧气活着!在老家,也许就有这样的病人送进棺材,陷入了亘古的黑暗,窒息。农村评判死亡的标准多是外部的表象。表象是致命的凶手。   我记得母亲重重的一点头,那是她最后的表达。如果连她的儿子也认为她走了,母亲还有救吗?   7月18日。我到处凑钱。老家的邻居秀明给了三千。前些年借给单位的还有三千,是我的稿费。工资卡上剩下的数字,像亲友们的一致看法,可以说是约等于零了。我多么孤立。只有攥着这些钱的时候,才觉得有了些许的依靠。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小舅。他说,你小妗子找了监护病房的主任,主任说希望不大,主任是她的一个本家侄子。接着,是妻子的电话:大家都这样,你别坚持了。我摁掉了手机。   事实上,母亲住院的第一天,一个毫无知觉的病人被拉了出来,他的儿女们在病房外哭成了一滩稀泥,我站在走廊里,侧身之后,握住了担架,试图用我的手温温暖冷冷的铁管。走廊,成了通往天堂的通道。第二天,一个中年男人,在治疗20天以后,依然不省人事。他的病床就在病房最外面,隔着玻璃,我看过他起伏的喉管(事后知道,那是呼吸机的作用),隐隐觉得他在挣扎,他硕大的块头是他对抗死亡的最后武器。他被拉到走廊的时候,衣服穿得很齐整,青灰色的寿衣,新崭崭的,像是去参加一个盛宴。我在走廊里睡了两个晚上,忽然觉得,走廊是一道堤坝,站着坐着躺着的许多身体,在洪水漫卷的时候,成了湿润润的水草,或者表情模糊成一种灰色的气氛,如黯淡的水面。   主任说,你母亲太虚弱,药物很难起作用了。我签字了。我把我的母亲送上了另一条道路。我的手很小巧,像女人的手,是母亲的遗传。母亲常常说,大手抓草,小手抓宝。我抓住的,却是对生母的宣判!我想把母亲喊回来,我知道,病情已经使她连走回黄泉路的力气也没有了。   母亲抬出走廊的时候,天地灰蒙蒙的,世界模糊,混沌。几个大雨点,像石块一样砸在我的头顶。我用身体做伞,给母亲以最后的遮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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