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瓜园

文/碣石清风


　　知青岁月中，诸多往事历历在目，生活的艰辛，农活的苦累，丰收的喜悦……酸甜苦辣，百味杂陈，这些虽然都成了往事，但也正是这些往事历练了我，好多田园画面成了我美好的记忆，尤其是那段瓜园生活成了我永久的怀念。
　　初到暖水河村，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的我，什么农活都不会做，我便成了生产队里的累赘和多余。我放牧了一段时间的牛，做了些杂七杂八的活儿，没有一件是正宗的农活，在社员们的眼里我很没有用，不被信任，我羞愧自卑得抬不起头……
　　时值盛夏，收工后我独自去暖水河里游泳，突然岸边槐树林里传来呼救声，不容多想，我穿衣上岸，冲进槐林，见一粗壮男子正欲强暴一女孩，我大喊一声冲过去，那小子一定是见我瘦小枯干没把我放在眼里，丢下女孩朝我奔来，一把抓住我挥拳就打，我低头躲过顺势给他来个兔子蹬鹰，这小子一下子被我登出三尺远，“吧唧”摔在地上，疼得嗷嗷叫，他呲牙咧嘴爬起来，朝我吼道：“你小子等着”就跟头把式地逃走了。
　　被救女子原来是队长的女儿巧巧(化名)，她是打猪草路过槐树林遇到歹徒，幸运被我救下。
　　没几天，喜事降临：队长就让我到瓜园跟犟驴学种瓜，犟驴是王永乐(化名)的外号。是有名的瓜王。那时想到瓜园去的社员很多，知青们哪敢奢望？让我去学种瓜，大喜过望，我当然明白我能去瓜园的原因，真是老天助我啊！那片瓜园就在暖水河畔西大岗子上，居高临下，地势开阔。瓜园中心有一离地五尺的人字瓜棚，瓜棚柱子上拴着一条大黄狗，朝我狂吠不止。犟驴朝狗一摆手，那狗就先摇头摆尾后又安卧下来，友好地望着我。
　　犟驴王永乐少言寡语，只知道闷头干活，起初，我不知道该干些什么，追着他问，他什么也不说，有时还瞪我一眼。他并不欢迎我，对我很反感，对此我无奈，别扭，尴尬，羞愧。
　　我一直等着瓜王吩咐我干活，他却不理我，我便无趣地坐到瓜棚里望着暖水河里的流水出神。一天，两天，三天头上，犟驴瓜王阴沉着脸问我：“你是来监工还是来干活？”
　　我的脸刷地就红到了脖颈，有些不满地说：“队长让我跟你学种瓜。”
　　“你手不会干活儿？”
　　“会呀！”
　　“为什么不干？”
　　“不知道怎么干！”
　　“你没长嘴？就不会问？”
　　“问你，你不说嘛！”我声音高了点。
　　“你没有眼睛？不会看着学？”犟驴瓜王上来倔劲，吼了一嗓子，扭身气呼呼地走了。
　　瓜王的话虽然不多，但句句噎人。我知道他怪罪我不干活，其实不是我不愿意干活，而是不知道怎么干，我觉得很委屈，心里一阵酸楚。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再不能只望天空和流水了，瓜王说得对，我是应该用眼盯着他的手怎么干活，学点真本事，要偷艺啊。
　　这之后，他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他怎么干我就怎么干，为此，他的脸露出了少有的笑容。那天我跟随瓜王为瓜秧除草，瓜王在前面飞舞银鋤，一步一个脚窝地向前耪着,他耪过的秧田松松软软，我在后面紧紧跟随，有些手忙脚乱，无暇顾及看他如何耡耪，再看我耪过的秧田，脚印杂乱，耪松软了的垄背又被踩实了，我一阵羞愧，又一阵不安，愈发敬畏瓜王。
　　瓜王犟驴耪到地头回首看了我一眼，我正站着喘气，挥汗如雨。我一哈腰又忙着向前耪起来，慌乱中错杀了一颗秧苗，这种错杀情况已经多次了，我心一阵忐忑……
　　瓜王向我走来了，我主动认错，不该杀苗。他什么也不说，黑着脸走过去，细心地检查着我耡耪过的秧苗，我默默地走在他后面，他每捡起我杀死的秧苗就左看右看，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脖后的青筋暴起，我心一阵揪割般痛楚，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瓜王就像不认识我似的上下端详着我，看得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他的脸红了变黑黑了又变红，我低下头，等着他的训斥，他大张着嘴，半晌才蹦出一句话来：“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就再也没话了。他有些焦虑，脑门浸汗了。我对他说，“都是我不好，你骂我吧！”
　　“骂你屌用?”

　　我有些急，心里酸酸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了。我问他，还有没有补救的办法？
　　他蹲着抽了半锅子烟，猛地站起来，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打了几下，苦着脸叹口气说，“那就补苗吧”听说有救，我的心豁然开朗，按照他的吩咐，我挑起水桶到河里挑水，他去秧田挖秧苗。用半天时间才把我杀死的苗补全了。我心里虽然好受些了，但还是有阴影，我毕竟损害了集体的利益。瓜王告诉我锄耪秧苗的诀窍。他说这是细致活，握锄要紧，杀草要稳准狠，最后他千叮咛万嘱咐我，锄尖千万不要碰伤秧苗，只要一碰伤，不管是瓜秧根须还是茎叶，即使不死苗，结的瓜也是苦的。
　　哈，种瓜这么多学问，这之后，我跟瓜王的关系逐渐好起来。他真心教我真心学。他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我们成了好朋友。我学会了种瓜，利用雨天我阅读了几部名著。这些书都是队长的女儿在破四旧时为我从书堆里偷来的。我最喜爱的是那套石印本《红楼梦》，我躺在瓜棚里不知看了多少遍？闲暇时候，我就给瓜王讲三国讲水浒传。他喜欢关公喜欢诸葛亮不喜欢张飞，他喜欢鲁智深不喜欢李逵。他爱听关羽过五关斩六将鲁智深拳打镇关西的故事。
　　队长的女儿常来瓜园找我，但她从来不敢进瓜园一步，更不能吃瓜田里的瓜，这是纪律，她怕瓜王，偷书她敢，偷瓜她却不敢。我呢更不能偷瓜送人情，几次想偷都没敢。瓜王不吃瓜，也不让我吃，他说这是集体的财产，有一次我偷着摘了个瓜躲到河边上吃，不巧，让瓜王发现了，虽然没说我，可是他竟三天不理我，这种惩罚比骂我一顿还难受。
　　在那瓜园飘香的时候，阵阵清香飘荡，钻人衣袖，沁人肺腑，嘴馋的孩子们，存心不良的偷瓜人，便时来打扰。这时就要加强防范。拴着的大黄狗说什么也不敢放开。怕它咬伤来人，瓜王同我轮流巡视瓜园。瓜王手提木根，我赤手空拳，守卫着瓜园。
　　一天的后半夜里，我当班巡视，瓜王已呼呼入睡，他一天太劳累了，就是铁人也禁不住这样磕打呀!突然大黄狗叫了一声，微弱的星光下我看到有几个人影串进瓜园。我朝他们走去。他们迅速向后退去；我站住，他们也站住；我前走，他们后退，我一人，他们三人；我退他们进。这三人倚仗他们人多并不怕我，我依仗自己会两招，当然更不会怕他们，我们僵持着，突然瓜王站在瓜棚里大喝一声“还不赶快滚蛋，我放狗了！
　　我回首看，瓜王已经跳下瓜棚背我而去，原来是另有几人在对面作案。他们玩的是声东击西或者是调虎离山。我恍然大悟，两拨人相继散去，多亏瓜王及时醒来，不然我真让他们偷瓜得逞。好后怕啊！
　　瓜王训我胆太大，不应该赤手空拳。我说他们到不我近前，他说我，你就吹吧！我说那好，我来一招你看，说着我一个箭步穿出五尺远给他打了一路太极拳。他大概让我吓住了，连声说你这小子还真能，边说边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说，“有空儿也教教我。”
　　后来他真的跟我学武术，很认真，一招一式很到位。我教了他三十六式太极拳，他说不怎么实用，我就教他散打，这个他学的特用心，他说这有用，能防身，没人敢欺负。
　　这之后，他就把整套种瓜技术全教给了我。他爷爷那辈就是种瓜能手。瓜园使我充实起来，我觉得自己也有用了，不会再被鄙视，我跟瓜王成了好弟兄，我不再孤独。我跟他学农活，他跟我学武术听我讲故事，那些日子里真是其乐融融啊。
　　记得有一天，暴风雨把瓜棚掀翻，我跟瓜王都受了风寒，瓜王身板硬实，打了几个喷嚏就过去了，我却病倒了，高烧不退。连饭都吃不下了，瓜王可就辛苦了，又是请医生又是买药。还让他妻子做好吃的送过来。瓜王从来不让妻子进瓜园，让她把饭菜放到瓜田边上就走。队长女儿听说我病了，就一天一次来看我，每次来都是站在瓜园外面喊几句问候的话就走。我懂得当地瓜田李下的潜规则，便不好意思张罗让她进来。有时也觉得瓜王不近人情，不过这是瓜园纪律呀。怪不得人家啊！
　　那些日子里苦了瓜王，白天收拾瓜田，夜里巡视瓜园。他虽然瘦了但精气神依旧旺盛。我一直在瓜棚里躺着，静静地躺着，白天看蓝天白云，青山绿水，欣赏瓜田，研究青纱帐。夜里，刻意数点繁星，观赏在浮云中钻进钻出的那半弯月，听庄稼清脆的拔节声和那鼓噪的蛙鸣……心神愉悦，从城市初到农村时的那种苦恼和烦躁慢慢地消失殆尽了。我爱上了这里的一草一木，爱上了这里的人。
　　我的病好了。我继续在瓜园跟瓜王学农活，瓜王继续听我讲故事，瓜王也为我讲当地的种种风俗和传说，讲村里的奇闻轶事，他的知识丰富了我，他讲的我记了满满两大本子。
　　生产队长为我争取到一个保送上大学的指标，我知道这是他女儿的功劳。
　　离开瓜园上学那天，瓜王送给我几个瓜让路上吃，我知道那是瓜园里的上品，他说他请示了队长才敢送给我的，这一点我信。队长女儿也来送我，好像有话要说又不好意思说，我明白她的意思，对她说，我会回来的，她脸红红地低声说：我等你！
　　四年后，我信守承诺毅然回了暖水河村，队长的女儿巧巧果真在等我。让我困惑的是人字瓜棚不见了，瓜田被当成资本主义尾巴，给割了。大黄狗也被打死了。
　　现在，暖水河村成了北方种植甜瓜的一个基地。瓜王依然健在，他早成了名人，他所种植的“犟驴”瓜已经注册并畅销省内外。

2012，2，9完稿（3539字） [/copyright] [ 本帖最后由 碣石清风 于 2012-2-11 11:42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