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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城市,芦苇

2021-12-30抒情散文李兴文
今天的天气厚道,凉风习习。我的眼前是天空投进屋子的和悦天光影,我的脑海里,全都是芦苇。我知道我又在怀旧,毕竟我已经活到常常怀旧的年纪。这是秋天,对我,对造物,都确定无疑,我一点都不感到惊奇。除了芦苇,其实我还可以怀恋很多,比如高山杜鹃,比如……
  今天的天气厚道,凉风习习。我的眼前是天空投进屋子的和悦天光影,我的脑海里,全都是芦苇。
  我知道我又在怀旧,毕竟我已经活到常常怀旧的年纪。这是秋天,对我,对造物,都确定无疑,我一点都不感到惊奇。
  除了芦苇,其实我还可以怀恋很多,比如高山杜鹃,比如河边种着胡萝卜的沙地,比如洪水冲走了桥,两岸的人们,前路断绝。比如山路漫漫,终于延伸到深秋时节,大片山林,好像是用各种颜料泼染过的。比如庄稼还没有完全成熟,早被饿得睡不着的人们,借着夜色的掩护,偷去了一些……如此等等,不胜枚举。不难看出,它们全都是可以归入秋天的东西。这是对的,一切都在遵照命运的安排,无休无止地轮回。世间并无旧物,从毁灭的角度看,一切都是新崭崭的。在新旧之间,我像一朵失去根基的芦花,它穿越久远的时空,飘来荡去。当然,也只有在秋日,天高云淡,水落石出,我和许多旧物,才从严酷夏日的迷漫时光中,像逃离一场灾难一样,渐渐显露出来。
  芦苇很干净,好像是世间唯一没有被脏污的东西。芦苇很古老,仿佛就是天地初开时候留下的唯一印记。但我无法把它们带到城市里来,城市里炎热,可供芦苇自由生长的水,弥足珍贵。倏忽之际,时间已过去整整一年。去年的洪灾过后,城市道路一直在被修修补补,道路坎坷,尘土飞扬。来路不明的风,一直都在横吹。刚刚戴上时尚光环的城市,难以抵抗尘土和狂风的凌虐,好像开始默不作声地倒退回去。却也无法倒退到芦苇最早生长的地方和时间,起步不久,开始徘徊。蒙尘之后的城市不古不今,不伦不类。比起往年夏天,今年明显少雨。而城外,早就没有河边,只有滨河步道,当然也就没有芦苇。这个城市就像旧戏台上,化妆但未换装的,令人啼笑皆非的丑角。
  芦苇,秋天,这种恰切的组合好像带着神意。我就猜测,我对舒朗的天,对清爽的风,有一种天生的偏爱。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象,我应该重生于一个洁白且硕大的芦穗,或者,我是一个硕大且洁白的芦穗,从未来回溯过来,我的未来在怀恋今天,就像我的今天在怀恋过去,而无论哪一个时段,我都柔软,洁白,一直般配蓝天碧水。每次想象的结果,我要么跟随天上一朵更加柔软更加雪白的云朵,要么跟随地上一股强劲的清风,远走高飞。每一次都去了哪里,过后怎么也想不起来。
  秋天来临,我又想起芦苇。
  我无法完全避开城市狂躁的脾气,我在它的喧嚣中入睡,也在它的喧嚣中醒来。所有醒着的时段,我都像一株被城市遗忘的芦苇。
  城里依然尘土飞扬,那就说明,惊扰城市恐吓人们的那场洪水一直没有结束,灾情一直没有过去。尘土,是那场洪水留下的,一来之后就不走了,好像从此长进城市的肌肤里。此情此景,让人高兴不起来;这光景就像这城里人的祖先,若干年前,从四面八方的林莽和野旷中集聚到这里来;时空流转,蛮荒之地变作集镇,那些先民子孙繁盛。那些子孙有越来越姣好的音容笑貌,越来越比动物们可爱。但他们的血液里,依然流淌着祖先们流传给他们的茹毛饮血的粗犷与狂野,脸上残留着命由天定的苍凉和无奈,身上还有筚路蓝缕的悲壮,毛孔里依然散发着恶木秽草的浓烈气息——没有书面遗存,但口口相传的东西,不应该有假,现有的种种遗迹,大家也是默认的。
  而从前,这段河上是有过芦苇的。后来,岸上的集镇变作城市,城市渐渐长大,人进河退,大河两岸的丛生芦苇才被逼得无影无迹。
  河中芦苇,年轻人很少听说过,也没见过,他们认为,上两辈人说的芦苇、水鸟之类,总体与城市无关,不在他们的考量之列,而一切本应该就是现在这个样子的,河流是河流,城市是城市,只要日子好过,更不缺乏时尚的东西,那就用不着想什么狂野的河流,什么水鸟、芦苇。
  是的,城市给他们准备了结实的廊桥和宽阔的滨河步道,给他们准备好了诸如酒吧、KTV 、出租车、钟点房等带着浓郁城市气息的东西。这是年轻人们。在沧桑感很强的成年人,他们对新生的城市,怀着喜悦的心情,开始熟悉路面上各种交通标线和道路两边铁柱上的各种交通标记,他们正在学习观赏红绿灯的变化,正在实习,什么时候在路边等候,什么时候应该从斑马线上快速通过。但也有人从不理睬这些,他们还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任意妄为,他们的行走和驾驶,还带着先民们严重的顽固脾性和狂野习气,横冲直撞,置人若虚。而一心想要学会遵守规约的人们就对他们报以斜觑,或翻白眼。正常行驶车辆的司机,惊吓之后,在路口丢下一串骂骂咧咧,愤然而去。有一次,一个驾摩托车闯红灯的年轻人被一辆正常行驶的卡车撞翻在地,受伤的年轻人开始和卡车司机争执,交通阻塞。我就对和我一起等红灯的人们说:“看,规则其实是给不守规则的人制定的!”听了我的话,有人愕然,但很快又点一点头,表示相当赞许。
  不是吗?多少违法乱纪作奸犯科之徒,不都是以规则作为掩护而以破坏规则来满足私欲祸害他人的吗?
  我就感到可笑,那些随意任性的人,简直就是离群以后,野蛮生长的一根根疯狂而可怜的芦苇。他们以为自己生活在城市,我却以为,他们依然挣扎在我常怀恋的旧时光里。那时候,粗野和愚钝把许多人捆绑得死死的,就像肆虐的秋风和冰冷的秋水,把发黄的芦苇捆绑得死死的。同一种身段,同一种表情,同一种哀嚎,同一种恐惧,最后,带着同一种怯懦,都归入同一种阒寂。他们的命运,是由同一种野蛮来决定的。
  就像只要尘土不散尽,上一场洪灾就没有过去一样,只要有人随意任性得像一株株野蛮的芦苇,城市就不是城市,它还是长满芦苇的旷野。一些人的野性,是从河中生长芦苇的时代带来的。因为他们的存在,其他人在城市里步行或驾车,风险都是很高的;谁都无法预料,将会是哪一株野蛮的芦苇,折煞另一株无辜的芦苇,以及,不幸和明天,到底哪一个先来。
  有一些人,注定不能从长者茂密芦苇的河流中上岸,身在城市,但灵魂难以融入城市。另一些人,坚决不愿意回到这段河道长满芦苇的年月里去。如我这一代人,领略过河上长满芦苇时代的穷匮,麻木,冰冷,那时候的人,野性的勃发无法表于言语!我宁可作为城市里一件芦苇标本,也不愿意回到那条河流里去。我对那时候的野蛮不会盲信,不会顺从,更不会表示丝毫的赞美。
  怀旧的人,对故人旧物终不放弃,除了对之怀有明显的偏爱之外,还有一种不可回避的原因,是出于对所怀之物的相当恐惧。我是坚决要把我的一些所怀之物永远放在适宜它们的年代里,绝不带到今天或将来的。我也无权否认年轻几代人把河上长满芦苇时候的种种视作传奇并感到好奇,但我一定要提醒他们,谁也无法阻止一些人把历史用来消费,用来娱乐,但在消费和娱乐之余,更要对历史怀有高度警惕,如果大多数人对之健忘或掉以轻心,一旦精神土壤适宜,它们一定会重演的,而一旦重演,所有人都会再次变成穷匮、怯懦、麻木、冷漠的芦苇。那样的些芦苇,虽然表面上整齐一致声势浩大,但实际上所有的个体都简单粗暴,都自私怯懦,都六神无主,都可怜卑微,即使被逼回到动荡而污浊的河里,大家仍会接受命运的嘲弄而心安理得——但其实,大家都是孤独无助且可怜的芦苇。
  外面,蝉声高昂地响起,我再看,天气真的很好,是地地道道的秋日爽朗天气。在这难得的好天气里,比风更自由,比天空更宽广的,是我的思绪。承蒙造物厚爱,我对自己今天所做的功课,相当满意。
  该出去走走了。出去看看,这么好的一个秋日,街上的积尘,天上的浮尘,是不是少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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