谒先人

谒先人

从村庄到墓地两点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时间跨度似乎并不漫长，先人的存在和凋亡的时间并无概念，就像命运之神的手指随手扔出的一枚硬币，俯仰之间生死两面清晰明了。不过，先人们的墓地并没有挣脱村庄的视角，仰首之间，后人就可以凝睇得到。先人与后人的关系并未生疏，可以说荣辱与共。

乡里的环境还没有恶化到引人扼腕的程度。吃罢年饭，空气里就传递着鞭炮的轰鸣声。乡民的传承意识是根植骨髓的，仅仅是那不绝于耳的鞭炮声，就彰显着慎终追远的实际行动令人感喟。先人需要拜谒，也需要缅怀，古老的习俗也得传承和延续，精神的根脉也需要濡养。爹一面听着，一面如是教育我们。爹的表达像一堂别开生面的语文课，令我们汗颜和羞愧。我们一年的收入一面是有限，羞涩于效仿，一面是被悍然充斥的霾所震慑，就没有预备用鞭炮齐鸣的方式来拜谒先人。爹有些愠怒，年节时段，我们也不想为此事让爹懊恼，所以就同意让步。

爹说年轻时节，祭拜先人的任务都是他一手完成的，祭拜时要带上猪头肉、酒、年糕、香蜡纸烛、鞭炮。祭拜时还要作揖磕头。我们是受他耳濡目染成长的，但爹似乎不厌其烦，在出发前，仍然还一一交待。

天气晴好，阳光温煦。先人们的坟隐没于衰草连天中，草本和木本植物的行径充满了肆意和侵略性，先人们的家就被植物占据。按照爹的交待，弟弟用刀砍尽了柴草，先人的坟才显露出来。窄小的墓碑难以抵御风霜的侵蚀，字迹也有些模糊，不过我们还记得爹说过，此地埋葬着曾祖和曾祖母。谨遵爹的交待，我们复制了爹的祭拜仪式------燃纸焚香点烛，作揖叩头，虔诚备至。先人们是否在享用，是否欣喜，收受着冥钱，我们不得而知。看着跳跃的烛火和随风而舞的纸钱灰烬，我的心思有些沉入玄远。曾几何时，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村庄里叱咤纵横，用勤劳和智慧繁衍后人，然而，像一棵棵树的先人们，最终敌不过时间之斧，苍老之后，被伐倒，沉寂于土。曾经存在和繁衍的意义，是他们的荣耀，但他们没有勋章，最后是博大的大地接纳了他们，幸好后人记住了他们的恩情。也许先人在接受拜谒的时候，就是他们收获欣慰的时刻。

在纸钱燃尽之时，弟弟点燃了短小的鞭炮，火药的气息瞬间在空气里弥散。虽然我们秉承了古训，但是依然有些自失-----当这种意识还没有成为一种集体意识的时候，可能还会背负着一定的指责，甚至先人也未必肯宽宥。冠以吝啬的形容词于我们是极其合适的。先前在买香烛鞭炮的时候，店主极尽撺掇之能事，诱导着我们把手中的大钞化为缅怀的具体事物，然后暗自愉悦也是必然。

鞭炮声戛然而止，我回想着爹的话。爹说满老板一天能买一万多，一年的收成就靠春节。我们也是他的消费者，爹的话我相信。乡民拜谒先人时的慷慨就是证据。传说，一年来先人手头拮据了，先人寂寞了，先人愤怒了。后人必须让先人们开怀，接受先人们的荫蔽，乡民们用钞票购买缅怀的具体事物的理由充分。

太阳似乎在鞭炮轰鸣声中颤抖，阳光的射线落下时和礼炮、雷炮的声波短兵相接，似乎变得渺小和缺乏穿透力，甚至被撕成碎片，蓝色的烟雾和地上升腾起的浊黄把阳光包围，阳光无法突围，尽管太阳是照耀大地的勇士，此时也变得懦弱不堪。向着天空迸射的礼炮、雷炮的丸子，像一个个抛起的手雷，半空中，一声声巨响响彻穹宇，山岚，树林。

我们被动地接受着烟尘，乡民们也是，但乡民似乎没有觉得什么不好。倒是漫天起伏的鞭炮的轰鸣声成了一种竞相效仿的暗示。村庄就在山脚，默默地生长和进化着，房子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与时尚开始续接。村庄的成长不能不说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繁华与富庶总比绳床瓦灶要好。

瞟了一眼陷入浊黄的天空，耳际又传来了轰鸣声。我无法拒绝这种毫无恶意的侵略，我和弟弟在高祖的坟前静静燃纸焚香，重重叩首，幻想以这种方式来弥补靠声响和热闹获得的虔诚和思念。也许先人们对我们的做法未必肯定，甚至会愠怒。但我们并没有与传说以及爹的教谕相契合，而是做了背叛者------只是以少许鞭炮零散的声响叩开先人的门庭。如果先人们此时依然能如存在时互相串门，交流心得，那么作为他们后人的我们，肯定会遭到指责和耻笑的。

我有些惊骇，但也有少许的坦然。在内容和形式上，我比较注重内容。自爹不参与祭拜先人以来，我身体力行已十五年有余了，而且这种祭拜还会继续进行下去。每在年节和清明的祭拜时，我细致地将先人们的坟头清理好，砍掉柴草，把被雨水冲刷的坟土用锄头撮箕垒上去，像一次粉刷和打扫庭除那样整饰先人们的家。一年两次与先人们的倾心晤谈从语言到行动，我想我是没有矫情的。当然，以奢华的方式拜谒先民的乡民们，也不能说是矫情的。可能是每个人的价值取向和表达方式不尽相同，我也无需不怀好意地揣测他们。

继续拜谒先人。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我们没有太多的繁文缛节，但满怀想念，心情有些沉重，先人们的音容笑貌和在世时的种种细节像幻灯片似的在脑海里播放。我仿佛给自己的思念注入切实的内容和不被时间模糊提供了有力的依据，也许这都是细枝末节，与出手大方不可相提并论。

青葱的山林里，爷爷奶奶静静地躺在这儿。爷爷离开我们已经二十余年了。奶奶离开我们的时候更早，那时我们还没有出生。如果他们现在依然健在，该是多好的一件事。至少他们还可以用视觉和味觉来体验乡村日益膨胀的繁华，弥补早年的艰辛和苦难。只是，这只是我的想象，一切都归于沉寂。《老残游记》中云：圣人通幽冥，言后人以纸钱化库，先人可得之。我想，如果圣人通幽冥的言论，是一篇庄严的语录体式的独白，那么我的解读和身体力行是具有形式上和内容上的意义的。我想，惟愿如此，我们以及乡民以燃烧纸钱的方式传递着精神层面的焊接和填充怀念的内容方才意义深远。

日落时分，太阳满带着疲惫跳过山梁，仓促回家。我们的拜谒已经结束，但村庄上空的鞭炮声依然此起彼伏，说明乡民们的拜谒还在进行。

行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情也因拜谒沾染上了想念和哀伤，因为歉疚，因为恩情未酬，空留遗恨。人到中年，但更多的是坦然，自然的法则是无法挣破的，谁能跳出五行中呢？一茬茬庄稼苍老被割刈后，新生才是王道，也是新陈代谢的必然规律。倒是天空中那不绝于耳的隆隆的鞭炮的声响成了横亘于心的一个新的心念，因为积重难返和物极必反成了乡村的一个新的矛盾和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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