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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铲杆

2021-12-2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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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铲  杆             
        又是麦黄时节,布谷鸟悠扬的叫声穿过陈封已久的时空,唤起了我少年时期的一段回忆。                                             ——题记

  正月刚过。一个星期天,二爷爷对我说:“虎子,你跟我到获麟集号柳杆子去。”“号”是指先实地看看,看中了就和主家商量好价钱,然后交上定金,就叫号下了。“柳杆子”,是指柳树头上长出来的三到四米高的柳杆子。叫“柳杆子”是有讲究的,并不是柳树上长出来的所有枝杆都叫柳杆子。柳树长到三四年,长到三四拃粗,入秋以后,就在二米左右高的地方把头一抹,用泥巴糊上,第二年一开春就发出许多箭簇一般的柳条子来。柳条子长到一米左右时就要剔一剔,一般要根据树的大小和树的供养能力留下十几到二十几支不等的枝条,三年后才能长成象样的“柳杆子”。 在鲁西南平原,柳树种的特别多。柳树好活,坑塘水渠,村头地边,随便什么地方,插上一截柳枝就能成活。有的人家出丧时插在坟头上的孝棍子,第二年就能长成一人多高的柳树了。在鲁西南平原,随便哪个村庄,随便什么地方,都可见到一行行一排排的柳树林子。巨野县有一个公社就叫柳林公社,后来改成柳林乡,现在改成了柳林镇,就是以柳树多而得名。柳树多了,老百姓靠山吃山,就让它长成柳杆子。三年一茬,三年一茬,卖柳杆子。卖完几茬之后,就把柳树伐了,打箱子、打柜、打床、打桌椅板凳、打棺材、打地排车子……
    柳杆子做啥,做铲杆。也有做杈杆锄杆的,少。二爷爷要号的柳杆子就是准备做铲杆卖的。现在有很多人不知道铲杆是个什么东西了,铲杆就是用来铲麦茬的。铲杆后面安上把手,前面装上铲子,农村叫做长铲,三米左右长的最好。在早农村家家户户都有两把三把的长铲。生产队的麦子收了要分麦茬,自留地里也有麦茬,家家户户都要用长铲铲回麦茬当柴禾烧。哪里象现在,麦子一收就一把火把麦茬点了,每年都造成一段子雾霾天气。
  出了村子,过村北洙水河大桥,然后沿着河堤下面的小路向东走。虽说到了“五九六九沿河看柳”时节,但是天气还有点寒寒的,河堤上下的柳树才刚刚荫出一点点绿意。
    爷孙俩还都是冬天的行头。二爷爷棉袄棉裤,腰间扎着黑腰带,腰带上别着一把旱烟杆,脚上是一双粗布棉鞋,头上是一顶狗皮帽子,这身打扮有点象《智取威虎山》中的栾平。我也是棉袄棉裤棉鞋,虎头帽子。二爷爷肩上还背着一个袋子,说口袋不象口袋,说褡裢不象褡裢。里面鼓鼓囊囊的,也不知装的是什么东西。
  我紧跟在二爷爷屁股后面一路小跑,二爷爷身上飘散着一种“腐皮子”的臭味,还搀杂着一种滑石粉的味道。二爷爷经常用滑石粉洗羊毛,用滑石粉洗出来的羊毛手感光洁顺滑。我们村从老辈子起就有“腐皮子”(现在叫制革)的传统和手艺,一到秋季,很多人家就到处买羊皮狗皮。二爷爷每年秋季都要买上几十张羊皮,有时也买几张狗皮,然后用硝、碱和大盐疙瘩在几个大缸里腌。在冬季来临之前腌好,然后揉制,最后再缝制成各式各样的皮袄皮大衣皮坎夹子,狗皮一般要制成皮裤、皮褥子。制成的皮货年前要赶集上会卖完,不然又要搁到第二年冬天再卖。一般情况下我们村年前是最忙的季节,但是去年没有忙,大家都不敢忙了。——1973年是割资本主义尾巴最历害的一年。年前公社里派来了工作组,是专门来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工作组就驻在村大队部里,发现谁家“腐皮子”,就要揪出来游街示众。二爷爷没敢动,村子里其它“腐皮子”的也都没敢动。过年时工作组撤走了,大家都慌忙从缸里捞皮子,结果皮子腐过了头,臭了。一村子里都弥漫着一股臭皮子的味道,一村子人在臭味中过了年,而制成的皮袄却不经扯了,一扯就稀里哗啦地掉羊毛。一村里的人都乱骂,二爷爷也骂。

  大约走了七八里路的光景,我的头上就开始冒汗了。
  二爷爷说:“虎子,累不?”
  我说:“累。”
  “累了咱就歇一会儿,到前面您张老歪爷爷家歇会。”
  说话间就走到了一个枣树林子里,枣树林子里是一片铁灰色。靠河堤有一户人家,三间土屋,掩映在一片铁灰色的树枝之中,有点世外桃园的味道。土屋外面用树枝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四方院墙,树枝围得很密实,从外面看不到院子里的情形。
我们绕到院子东面,东面有一个树枝做的栅栏门,门半掩着。刚走到门口,就见一只大黄狗从院子里“汪汪”叫着奔跑出来。
  “是一条好狗!”二爷爷说。
  “老歪哥——!”,二爷爷站在门口大声地喊:“张老歪——!”
  二爷爷喊一声,大黄狗就“汪汪”地叫两声。
  “你又不是张老歪,你答应做什么!”二爷爷打趣地对着大黄狗嚷嚷。
  过了一会儿,栅栏门开了,走出了一个黑脸奶奶。大黄狗叫得更起劲了。
  黑脸奶奶嚷道:“狗,狗,还叫!也不看看是谁来了。”
  “快进家来,他兄弟!你老歪哥到东面桑树林子里去了。他听到狗叫,一准会回来。”黑脸奶奶把我们领进院子里。
  “这是大孙子吧?我没记错的话,今年十岁了吧。”
  “是虎子,十岁整,都上三年级了。”二爷爷回答。
  黑脸奶奶要摸我的头,我躲到二爷爷身后。
  “还认生呢,你出满月时,我给你过过满月。我一抱你,你还尿了我一身呢。”黑脸奶奶边走边说:“一晃眼都成大人了,再一晃眼,就要说媳妇喽。”
  二爷爷说:“小,快叫奶奶。这不是外人,我和你老歪爷爷是从小的伙计。”
  院子里非常整洁,鸡窝狗窝猪圈安排地井井有条,柴堆草垛码得整整齐齐,有一头猪在圈里哼哼地叫。
  “刚喂了还叫唤,就知道吃!”黑脸奶奶一边嘟嚷着,一边从屋前的玉米囤里伸手拿出两个玉米棒子扔到猪圈的饲料槽里。猪圈里于是传来“咯喽咯喽”嚼食声。鸡们“咕咕”叫着,扑闪着翅膀飞奔到猪圈里去抢食。
  进到屋里,坐下。黑脸奶奶给我们倒了两碗红糖水,一喝,甜得煞嘴。黑脸奶奶又从一个麻袋里抓了两把红枣,塞到我的棉袄口袋里。
  说话间,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头,赤红脸,手掌象一把大蒲扇。
  “哟,是二兄弟啊,你咋恁稀罕。半年多都没见着你了,赶集赶会也不进来坐坐。”
  “老歪哥,还赶集赶会哩,皮子都不让腐了,赶不成了。”二爷爷说着,打开他扛来的袋子。“我给你做了一条狗皮裤子,你住在河堤里,风大,潮湿,有这条狗皮裤子给你挡挡风。要不是村里驻着工作组,我年前就给你送过来了。”
  “还是你兄弟疼你。”黑脸奶奶说。“我做饭去,今天你弟兄俩个喝两盅。”
  “嫂子,你先甭忙乎。我停不下,一会还得去获麟集号柳杆子。”
  “你不怕给你割了尾巴?”老歪爷爷问。
  “咳,你看我一大家子人家,上下十一口人,不生意不买卖连吃饭都是个事。”二爷爷说:“我正想给你商量个事呢。我看你这里背静,严实,我想在你这里盘一个窑,在你这里做柳杆子。还有,你的桑树棵子也成材了,再不做成杈杆就长废了。我一起给你做了,你也好挣个零花钱。你看咋样?”
  “好。我刚才去桑树林子里看了一下,正着急呢。你不说,我还正想找你去哩。”老歪爷爷很干脆:“我今天就给你盘窑,你来就是。想当年,咱们贩瓜干贩大枣,一路去一路来,一个店里住,一个锅里吃,一个馍馍掰两半,咱俩谁跟谁。”

  我们爷孙俩个晌午头上才赶到获麟集。
  获麟集是巨野县有名的一个大集,是春秋末期鲁哀公“西狩获麟”的地方。《左传》上记载,公元前481年春天,鲁哀公在大野泽狩猎,叔孙氏的车夫猎获一只怪兽,鹿身、牛尾、马蹄,头上有一肉角,认为是个不祥之物就把它杀了。孔子看后说:“这是一只仁兽,它就叫麒麟。”这一年孔子已经七十一岁,孔子原来一直以麒麟自比,一见麒麟被杀,深感不祥,于是停止修《春秋》。孔子死后,获麟绝笔的故事广为流传。唐代大诗人李白《古风诗》中就有“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的诗句。我小时候就经常听大人讲获麟的故事,上了高中以后才从史书上查到这些典故。因为有这个历史渊源,获麟集成为历代有名的大集。获麟集历史上就是沼泽之地,前后又都靠着河,坑塘河道多,柳树行子多,这地方就出柳树杆子。哪个地方出什么物产都是一定的,六营集荷塘多,出莲藕;羊山集出石头,羊山集是平原地区为数不多的一座山,也只能出石头;薛扶集出炮仗,薛扶集是我姥姥家,薛扶集家家户户都做炮仗,一到年关,大集小会都是薛扶集人在卖炮仗,我大舅三舅都做炮仗卖炮仗。
  二爷爷找到获麟集的一家老亲戚,老亲戚又找到大队支书。大队支书很高兴,说往年入冬前后就有很多人争着来号柳杆子了,今年都到这个时候了却还没有一点动静,柳杆子都长三年多了,再不砍就做不成柳杆子了。大队支书领着我们满河堤里看柳树杆子。
  看了一圈之后,二爷爷没有吱声。大队支书问:“咋样?都是好柳杆子,你找不到比我们队里再好的柳树杆子了。”
  “杆子是好杆子。”二爷爷沉吟了一会:“可是今年不比往年。”
  大队支书说:“你说个价吧,我还能当了这个家。”
  “五毛钱一棵,我要二百棵。”二爷爷不紧不慢地说:“四毛钱一棵,要三百棵;三毛钱一棵,要五百棵。”
  大队支书差点蹦起来:“好你个买卖精!往年六毛钱一棵,还都争着要哩。三毛钱一棵?岂,你也给的忒少了!”
  二爷爷说:“大晌午头上了,我请你喝酒去,咱边喝边拉。”
  我们在集上找了一家小饭馆。二爷爷要了一盘猪头肉,一盘烧羊杂,一盘花生米,一盘凉拌藕,两荤两素四个菜。二爷爷这时又象变戏法似的从他的袋子里拿出一瓶景芝老白干。
  几盅酒下肚,二爷爷红光满面,大队支书也红光满面。二爷爷说:“不是我存心杀价,我也是没有办法。去年买的几十张羊皮都臭在缸里了,到现在还没拾掇利索。现在干这个风险太大了,我是私人,你是公家。我一下子赔完了,我一大家子人家光剩下喝西北风了。你看,我把孙子都带来了,他下面还有几个弟弟妹妹,我还要供他们上学呢。”
  大队支书说:“你再长点,再长点,我也好给大家交待不是。”
  二爷爷说:“这样吧,我从你们队里拔一千棵杆子,我给你三百块钱。我先给你十块钱定金,我拉杆子时再给你十块钱酒钱。”
  二爷爷掏出十元钱,推到大队支书面前。
  二爷爷接着说:“但是有一条,你得找人帮我把这一千棵杆子砍下来,三天后我趁着天黑拉走。”
  大队支书接过十元钱,赞叹道:“我今天可是遇到高人了!好,就按你说的办。”
  回来的路上,二爷爷对我说:“小,我这是赌一把。这一千棵杆子,一棵杆子赚五毛钱,就能赚回五百块钱。把去年羊皮赔的钱赚回来不说,还能有余头。”

  在这之后的一个月里,二爷爷和我父亲几乎是在张老歪爷爷家度过的。到了星期天我就跟着去帮忙,有时回不来就住在张老歪爷爷家。
  做柳杆子是一项技术活。首先要盘一座好窑。要找一个地势低洼地方挖一个便于烧火的灶坑,再用铁棍钢棍做一个铁篦子,地面以上用土坯垒成一个窑,要口小肚子大,一次能放进三十到五十棵不等的柳杆子。然后就是掌握好火候。装好窑后,开始烧火,要用软火文火,硬火急火把柳杆子烧脆烧焦了,这窑柳杆子就废了。等到窑口的柳杆子烫手出汗了,下面封火,闷上十个小时左右,就可以出窑了。这叫给柳杆子去性。最后就是勒杆子。出窑后的柳杆子热乎柔软,要趁着热乎柔软劲儿勒杆子。勒杆子有一种工具,就是在一个大树桩子上打一个拳头大小的斜孔,把柳树杆子放在斜孔里,外加一个杠子,根据柳杆子形状和弯曲程度进行巧妙加工。好的把手还要懂得借势,懂得借它的弯曲度,弯曲度好的铲杆铲麦茬时省劲,事半功倍。
  张老歪爷爷在枣树林子盘的窑,隐蔽,僻静,还有点神秘,这有点象做地下工作的样子。二爷爷和父亲都是傍晚烧火,封上一夜,第二天上午勒杆子。到麦子灌浆时,一千棵杆子全部勒好了,一千棵柳树杆子变成了一千把铲杆,分三个地方码放在张老歪爷爷的家里。张老歪爷爷的二百个桑树棵子也变成了二百个桑木杈杆。

  最关健的是卖铲杆,这一千把铲杆要赶在麦收前卖完。按一个集市卖五十把计算,要赶二十个集市才能卖完。如果在一个集市一个摊位上卖一百把铲杆,目标就太大,就有被割尾巴的危险。于是二爷爷和父亲就分开集市去卖,有时如果同赶一个集市,就把摊位分开,一个设在东头,一个设在西头。我跟着二爷爷,弟弟跟着父亲,有时是母亲跟父亲一起去。有时张老歪爷爷拉着他的桑木杈杆和我们一起去赶集,相互照应着。
  我那时上学也不正常,就经常请假跟着二爷爷去卖柳杆子。我们必须摸黑起床,然后赶到张老歪爷爷家装车,天明时赶到集市上摆好摊位。
一大早,路上行人很少。
  麦子快要成熟的季节,鲁西南平原美丽非常。田野广阔,空气中弥漫着麦棵子的清香。布谷鸟的叫声,远远近近,近近远远,象是越过了千年万年,清亮而悠扬。阵阵微风吹来,麦浪起起伏伏,伏伏起起,人行其中,如入幻境。
  想不到的是今年铲杆出奇地好卖,价钱也比往年好,条干好的铲杆能卖到一块五一把。原来往年做铲杆买卖的今年很多都不敢做了,害怕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给割了。我们拉到集上的铲杆,有时半晌功夫就卖光了。二爷爷直后悔没有多要些柳树杆子。
有二道贩子找上门来,二爷爷说:“我今年没勒杆子!谁还敢?”
二道贩子转身就对别人说:“很多人都看见他赶集卖杆子了。高老二净会弄鬼,谁信?”
二爷爷笑了,一本正经地说:“呵呵,你爱信不信。”

  麦收后的一天,二爷爷对父亲说:“咱们得谢谢张老歪。”
  二爷爷让父亲赶集买了一个大猪头、四瓶景芝老白干,给老歪爷爷送了过去。父亲回来说:“张老歪今晚让咱爷们喝酒去。”
  二爷爷高兴地说:“好,我们爷仨个都去,热闹热闹去。”
  太阳还一杨树梢子高的时候,二爷爷说:“虎子,走,咱们找你老歪爷爷喝酒去。”
  麦收后的田野空旷明亮,不少人正在地里铲麦茬。
  二爷爷粗布白褂,粗布黑裤,尖口布鞋,象电影里的武工队长。二爷爷边走边抽着旱烟锅子,眯缝着眼睛说:“今年周围集镇上大部分人家用的都是咱家的铲杆!”
  二爷爷陶醉在成功的喜悦之中,他仿佛看到他亲手做的一千把铲杆正在麦茬地里“霍霍”地攒行。
我们到的时候,老歪爷爷家已经做好了一大桌子菜。老歪爷爷的闺女带着女婿女儿正巧从东乡里(我们称济宁地为东乡里)来走娘家,我们这里时兴麦后带着新麦面馒头、新麦面香油果子走娘家。老歪爷爷一家子加上我们爷仨,小屋里满满当当,欢声笑语,一下子热闹起来。
  二爷爷和老歪爷爷边喝酒边拉呱,拉他们的身世,拉他们小时候的故事,拉他们到东乡里贩大枣贩瓜干贩大米的经历,拉当前割尾巴的政策……
  在他们诉说中,我这才渐渐明白了我家的历史。我爷爷辈上是弟兄俩个,原来是分家另过的。1947年刘邓大军打鲁西南战役时,我爷爷是支前队队长。刘邓大军向大别山推进时,我爷爷冬天冒着大雪,去安徽砀山送军粮,路上受了伤寒,回来后没有治好,不久就去世了。当时我姑姑十岁,我父亲才八岁,我二爷爷就把两个家合成了一家,把我姑姑父亲拉扯成人成家。
  话越拉越长,酒越喝越多。两个人没有停歇的意思,后来就都喝高了。二爷爷醉了就哭,鼻子一把,泪一把:“咱鲁西南解放得早,从刘邓大军过黄河时咱就跟着共产党走。那时候解放区的天,是朗朗的天,咱们老百姓好喜欢。咱认准了共产党是为老百姓谋福利的。我们兄弟俩个都是支前模范,我哥送军粮,老歪哥,你也送过军粮啊!”老歪爷爷说:“送过,送过。刘邓大军打羊山时我推着独轮车支前,打羊山下了十八天的雨,都是趟着水去,趟着水来。”
  “你们送军粮,我就在家筹军粮,那时候老百姓热情多高,都把种子拿出来支前了。大家都盼望着解放了能过上好日子啊。本想着日子越来越好,没想到现在越来越不会过日子了。土地入社了,牛不让养了,羊不让养了,连鸡鸭也不让养多了。做点小生意小买卖得偷着摸着,抓住了就说你是资本主义尾巴给割了。”二爷爷说:“我琢磨了好多回了,偷着摸着咱也得做。不然这一大家子人家光靠工分可怎么过?”
老歪爷爷说:“兄弟,你今年还是在这里做,我这里背静,没有人知道。”
  二爷爷兴奋得眼睛发亮:“好,咱弟兄俩合伙干。做它个三千四千的。咱今年还要收点皮子。今年别人不敢腐皮子了,生皮子一定便宜,冬天上市的皮货肯定少,行情一定会好,象今年的铲杆一样。”
  老歪爷爷也非常兴奋:“我就赞成二兄弟你这一点,脑瓜子灵,眼光活,看得准。”
  夜色无声。屋外枣花开得正盛。

  入秋之后,二爷爷和老歪爷爷开始一起到各处看杆子,号杆子。特别是二爷爷有点雄心勃勃的样子,六十多岁的人了天天跑几十里路也不觉得累。
  想不到,当第一批柳树杆子半夜里拉到老歪爷爷的枣树林子的时候,被公社巡查队逮了个正着。不只逮着了二爷爷,我们村先后被逮着了十八家。这十八家有的是买柳杆子的,有的是收羊皮的,有的是贩大枣的。这十八家全被勒令停止一切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活动,同时被强制到公社举办的割尾巴学习班参加学习改造。父亲替二爷爷参加了学习改造,回来后说,柳树杆子没收,还要罚二百块钱。这十八家因情节大小,有罚五十的,有罚一百的,也有罚二百的,罚二百块钱在当时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二爷爷说:“这真不让人过了,没收了柳树杆子不说,还罚钱,咱没钱,爱咋咋地。”
  公社催村支书,村支书催这十八家,大家都扛着不交。村支书一看收不上罚款,就在大喇叭上喊,限期三天,三天不交,公社要组织游街批斗。这一吓唬,交了十五家。三天过了,二爷爷还是不交。村支书上门了,说你家不交也可以。公社要盖房子,公社里的人从你家门口过,看上了你家院子里的三棵榆树,三棵榆树伐走就算是抵二百元罚款了。
  二爷爷气得脑门上的青筋乱跳:“强盗,他这是强盗!我要告他们,我要看看上边还有没有王法了?”
  二爷爷说:“虎子,写信,我说你写。开头这样写,大海靠舵手,庄稼靠太阳。”
  我说:“二爷爷,错了。是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
  二爷爷说:“你那样忒文化。你就按我说的写,大海靠舵手,庄稼靠太阳。接着写,毛主席,我们一直拥护您老人家,现在我们遇到难事了。您给评评理,我们用自己的双手把柳树杆子做成铲杆卖给各家各户铲麦茬,这叫啥资本主义尾巴?还要罚款,还要伐俺家的三棵榆树,这三棵榆树还得给我孙子盖房子娶媳妇哩……小,你咋不写了?”
  我说:“我娶媳妇还早哩。”
  二爷爷笑着说:“呵呵,早,也得这样写。小,你写,咱实实在在地写。”
  信终于写好了,寄给谁啊。二爷爷说:“寄给您表大爷。让您表大爷转给你表姑姑,再让你表姑姑转给毛主席。”
  我表大爷是我姑奶奶的儿子,表大爷跟着姑爷爷姑奶奶闯关东,在牡丹江参加了工作,表大爷的妹妹大学毕业后分到了北京一个部委。二爷爷想通过表大爷找到表大爷的妹妹再由表大爷的妹妹转交给毛主席。
  于是就等回信。村支书来找,二爷爷让他等等上边的说法。村支书问是哪里的说法,二爷爷不说。村支书说我可给你扛着哩,老是扛着公社里也不愿意啊。二爷爷说,你再等等,再等等。
  表大爷很快回信了。信上说以后不要再写这样的信了,现在全国都是这样,公社要树就先让他们要去,让二爷爷先歇两年再说。二爷爷听完,当时就气得浑身发抖,说不了一句话来。
  来伐树那天,公社来了十个人。三棵榆树有一棵树上垒了一个大老鸹窝,这个大老鸹窝可有年头了,从我记事起就有这个大老鸹窝。两只大老鸹围着院子“啊啊”乱叫,人一到树底下就飞旋下来用翅膀扑人。公社的人喊来村支书,村支书就喊来他的儿子春亭,春亭就爬到树上戳老鸹窝。两只老鸹先后扑打春亭好几次,把春亭的脸都抓伤了,春亭最后还是很顽强地把老鸹窝捣毁了。我仿佛听到了那个老鸹窝“叭叭”的碎裂声,这“叭叭”的碎裂声和着两只老鸹“啊啊”的哀鸣,笼罩在我家院子上空。两只老鸹象一对失去家园的夫妻在悲切地痛哭,伴随着老鸹的哭声,我看到那个由几代老鸹们苦心经营的大型巢穴一袋烟的功夫便支离破碎,搭建巢穴的材料在空中飞舞……
  春亭从树上下来,收拾从老鸹窝上掉下来的柴禾,装了一小地排车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模大样地拉走了。
  三棵榆树到傍晚也拉走了,我家院子里一片狼藉。晚上,大家坐在厨房里发呆,饭都没谁吃。
  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喊:“失火了,失火了!快救火去啊!”
  大家都从厨房里出来,看见西边胡同方向红光一片,烈焰冲天。父亲就挑了水桶往外跑。一会功夫,父亲回来了。说是春亭家失火了,晚上春亭奶奶用老鸹窝上的柴禾烧火做饭,因柴禾太干燥,灶火一下子跑了出来,把他家的厨房烧着了。去了很多人,已经救下了。
  “强盗,强盗!”二爷爷说:“吃饭,咱们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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