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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虎子

2021-12-2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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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虎  子

                                                                     贾志红

      Niena的每一个清晨,天空都飘浮着悠闲的白云。这些清晨,只要我在Niena,我都和虎子在一起。我们在一条乡村的土路上徒步。
      那是马里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一条红色的土路,在原野的村庄之间,曲折蜿蜒。这个叫做Niena的小镇,位于马里自然条件最好的东南部,在它的原野里,到处都有葱翠的绿色。在过于热烈的太阳还没有完全醒来之前,它的早晨是那么清新。一个远离喧哗,夜晚也没有灯火的小镇,就像一个在安静中睡得透透的人,早早地自然醒来了,舒展、自如。晨曦微露中,小路的两旁,间或有一两株高大的猴面包树,带着迥然的异域风情。有着伞一样的浓荫的芒果树下,常常会站着一个亭亭的黑姑娘,安静地站着,头上顶着盆罐,里面装满了在树上打落的果子,即使腰里系着个娃娃,也仍然腰板笔直,身姿婀娜。而那孩子,也不哭不闹,瞪着大而圆的清澈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翘起。这时,我便对虎子说:“你看小宝宝像一个可爱的玩具娃娃。”女人们静静地站在那里,注目我们,直到我们远去,那树那人,宛如一道凝固的风景。也会有衣衫褴褛的少年,赶着驴车和我们擦肩而过,怯怯地向我们问好。虎子就常常冲着远去的驴,威风凛凛地大喊几声,惹得赶车的少年,惊慌地笑。还会有穿着深色衣服的瘦高男人,不声不响地站在田间,走近了的一声问候吓得我一愣,我就笑着对虎子说:“你瞧他,像个树桩子一样。”
       我不知道虎子听懂了我的话没有,因为虎子是一条狗。但我在整个早晨,仍然很认真地和它说话,就像和一个懂汉语的朋友聊天一样。
      虎子是一条非洲狗,但是,虎子确实怎么看都不像一条非洲狗,倒像一条地地道道的“中华田园犬”。素来对养狗毫无经验的我,之所以知道“中华田园犬”这个很专业的名词,是在一个很偶然的场景里听朋友说的。那是在山西黄河岸边的一个小镇,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苍凉的黄土高坡、浊浪滚滚的黄河、沉沉西下的落日、沧桑的牧羊老人、缓缓归家的土白色的羊群……一幅画卷就在那个特定的时刻展开了,我们正沉浸其间的时候,朋友说:“牧羊的老倌儿要是再带一只‘中华田园犬’,这幅画就完美了。”他说话的时候,微微地眯着眼睛,陷入一种遐想中,他的脸沐在一片夕阳里,生动而温暖。我就在那个美妙的意境中,问了一个至今想起来还会后悔的问题:“何为‘中华田园犬’?”朋友愣了愣,过了好久,在我以为他不会给我答案的时候,甩出了两个字:“土狗。”然后就起身走了。只一刹那,那幅美丽的画就被朋友的这一句最通俗的解释击碎了。我恨恨地冲着他远去的背影叹气,心想,他在心里也一定恼恨着我这个很煞风景的问题。但从此,我记住了“中华田园犬”,并在心里为它们勾勒出了最标准的长相:身体要是土黄色的,那是土地的颜色,也是家园的颜色;摇摆着的尾巴上要有一撮白毛,那是活泼可爱的象征;一定不能太威猛,要有一点蔫头蔫脑,这样才能跟在驼背的老祖父后面,在老祖父被旱烟呛得咳嗽的时候,摆着它的尾巴围着老人转,烟袋锅子砸在脸上,也不能躲;还要有一双和善耐心的眼睛。在一些个黄昏,在村边、在路口,和老祖父一起数他们的羊,数着数着就乱了,乱了乱了的时候,老祖父一拍脑门儿,再来!重数!它就摇着尾巴,在一边儿傻乐……这才是真正的“中华田园犬”。
      而我之所以觉得虎子像一只“中华田园犬”,就是因为第一次见虎子时,它的外形完全符合我对“中华田园犬”下的定义。那时,我刚到非洲,对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充满了胆怯,每天,不敢出驻地的大门,除了工作,就是在我们驻地的院子里溜达。几乎每一个黄昏,我都看见虎子很乖巧地卧在张先生的小屋门口,落日的余晖照在它趴着的背上,毛绒绒的身体在夕阳中有了一层淡淡的光泽。张先生的屋檐下挂着两盏大红的灯笼,在落日的光影中,随风飘摇出一种令人微微温暖的风情。这个时候的虎子,不是一只“中华田园犬”,还能是什么呢?
和虎子慢慢熟识,是在我请求晨练的张先生带着我一起去驻地以外的原野上徒步的时候。每天早晨,我们站在院子里,张先生晃晃手里的链子,虎子就不知从哪一个角落里,撒着欢儿地跑出来了,先在张先生面前摇头摆尾一番,再径直冲向大门口,就在黑人保安慌慌忙忙地去关大铁门的时候,它却又掉转头来,奔到蹲下来的张先生跟前,很乖巧地把脖子伸得老长,张先生把链子往它脖子上的皮圈儿上轻轻一扣,另一端绕在自己的手腕上,在黑人保安的早安声中,我们一起向驻地外的原野跑去。
       圏了一天的虎子很兴奋,奔跑着跳跃着,又会突然停下来,莫名其妙地瞪着一棵树狂吠几声。或许是树上婉转的鸟鸣引起了它的注意,或许是树下蠕动的小虫惊起了它的警觉,它像个淘气的孩子,在小路上忽左忽右,在草地上蹿下跳,链子被它拽的紧紧的,我们气喘吁吁地跟不上。张先生低声地吼它,像家长训斥一个顽皮的孩子,虎子就善解人意地慢下来,然后不住地回头看我们,等着张先生夸它,张先生温和地拍拍它的额头,它便很享受地眯着眼,在张先生腿上蹭蹭脸,然后像得到了鼓励一样,乐颠儿乐颠儿地一路领跑。有时,它也会狂野地挣脱了链子去追扑一只小羊,在这样的紧急关头,张先生只要轻轻地吹一声口哨,虎子就会像士兵听到了口令一样,乖乖地回来,继续有组织守纪律地好好走路。
      土路的尽头是村庄,Niena附近的村庄,在辽阔的原野和高大独立的树的映衬下,是瘦小单薄的,土坯的院墙和低矮的草房,掩映在稀疏的灌木林子里。我对这样的村庄充满了好奇,想知道这些在我眼里不能住人的茅草棚子里,那些黑皮肤的人们,演绎着怎样的人间故事。慢慢地我发现,虎子也很喜欢这样的村庄,凡是路过小村庄,它都会固执地带紧了链子,领我们进去绕一圈。在那些残破的院墙里,它能遇到它同类的伙伴,有时是一只,有时是一群,这时的虎子就很亢奋,斗志昂扬,完全是一个寻衅的侵略者。它低低地吼着,激动地喘息,僵持一会儿,仿佛在思考战略战术,然后就是一场奋力的拼杀。这时的链子是拴不住它的。在我大惊失色的时候,张先生却很轻松,戏称虎子“舌战群儒”。而虎子,不论是战败还是战胜,都会心满意足地摇着尾巴,撤离战场。在回去的路上,它会格外乖巧,仿佛整个早晨,就是为了这一场和同类的征战。我想,张先生一定是懂虎子的,日日禁锢在一个小天地里的虎子需要一场战斗,来排遣日常的孤独,如果撕咬也是一种交流和证明的话,那么就让它去战斗吧。
      虎子对我产生依恋之情,是在张先生回国休假以后。有一天早晨,我照例在发电机的嗡嗡声里醒来,睡眼惺忪地去推门,感觉门外有些异样,软软地有一点阻力,心里咯噔了一下,壮着胆子继续推,门缝慢慢扩大,我看见虎子像一只温顺的小猫一样,卧在我的门口,惊奇之余,心里升起一种暖暖的惬意。虎子从来没有对我这么亲昵过,这是它第一次卧在我的门口,此前,这份殊荣一直是属于张先生的。
张先生临走时,把那条链子郑重地交给我,再三叮嘱:“一个人不要走得太远,为了安全,一定要带着虎子。”这条链子就这样传递到了我的手里。在一个个单独带着虎子徒步的早晨,我边和虎子说话,边想:细心的张先生,到底是把虎子交给了我,还是把我交给了虎子呢?
      我谨记着张先生的嘱咐,尽量不往太远的地方去,距离控制在五公里之内,运动量不够时,就来回重复地走。但虎子刚开始显然不习惯这种方式,它执拗地要带我去远处的村庄,它想去温习它的战斗。我们常常在某一个十字路口,绷紧了链子,僵持不下,我的手腕被链子勒的生疼生疼,有几次,眼泪几乎都要急得落下来了。还会有一些孩子们,站在路边,看人狗相峙的热闹。虎子这时,全没有了在张先生面前的乖巧,犟得像一头牛。我一会儿拍拍它的额头,讨好它:“虎子乖,回去给你牛肉吃。” 一会儿捡一根棍子,威胁它:“明天再不带你出来了。”……有时我妥协,有时它妥协。我妥协时,回去让它啃骨头。它妥协时,回去喂它精牛肉。默契就在妥协中慢慢建立了。直到后来,链子丢了,没有了约束的虎子,并没有狂野,依然摇着它的长着一撮调皮的白毛的漂亮尾巴,不远不近地在我的前后左右,摇头摆尾地陪着我。遇上十字路口,它会犹豫着停下来,回头看我。或者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来回走,像一个苦苦思考的哲人。有时我想逗逗它,就藏在一棵大树后,屏住气息,就像童年时和小伙伴们玩藏猫猫一样。只一会儿工夫,虎子就会焦急地狂奔回来,喘着气在路上找我。我站在树后,看着这一幕,心里暖融融的,终于憋不住,温柔地喊一声:“虎子”……
      慢慢地,我以为我已经象张先生一样了,能够完全控制住虎子了。这时候,虎子却给我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麻烦。
      那天早晨,我们经过一片雨后的草地,一群山羊在闲适地啃着青草。我正在哼一首歌,虎子突然地就站住了,冲着山羊发愣,我那时还没有意识到会发生什么,也停了下来,顺着虎子的眼光望过去,顺便问了一句:“虎子,你看见什么了?”可是我的话音还没有落,虎子就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样,射了出去。它选中了一头黑山羊,狂追不放,张开大嘴,锋利的牙齿直逼山羊的脖子。那架势,哪里还像一条温厚的“中华田园犬”?分明是一只兽性大发的狼。我焦急万分,学着张先生吹口哨,却怎么也吹不响。我跺着脚大喊:“虎子!虎子!回来!回来!” 嗓子喊哑了,它依然毫无收敛。那只可怜的山羊发出绝望的惨叫,只一会儿工夫,它们就消失在一片灌木林子里了,身影消失了,声音也消失了。我急得原地打转,却不敢到灌木林子里去看,那里一定有一个不堪的场面:黑山羊的脖子在汩汩地涌血,那个被我授予“中华田园犬”称号的家伙,是不是正像一头真正的野兽一样,在血腥里恢复狼的本性。
      我在林子外面发呆,看见一个黑人提着一根木棒子从林子里走出来,我意识到他可能是山羊的主人。我用半生不熟的法语夹杂着班巴拉语更多的是手语,告诉他,可以去我们的驻地找我,我会赔偿他的羊。然后就赌气似地不管虎子,跑了回去。
      整个白天我在惴惴不安中度过,没有黑人来找我,也不见虎子回来。我开始焦虑,担心虎子的安危,那个黑人手里的木棒子,老在我眼前晃悠。
      或许它已经死了,命丧在那根棒子下。但我仍然只是焦虑,并没有很多难过,虎子如狼一样向小羊扑过去的画面冲淡着我对它的良好记忆。
      虎子不回来,或许这正是它通人性的地方,它羞于回来见我,假如它没有死去的话。
      然而,我还是期盼着虎子能够回来。上午,我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对虎子说:“这一次,我一定要狠狠地惩罚你!我一定取消你‘中华田园犬’的称号,你不配。然后再饿食你一天。”
     下午,仍不见虎子的踪影。我内心开始虚弱,“如果你现在回来,我可以考虑给你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但虎子听不见我心里的妥协。
      整个大院空空荡荡,热带的风刮起一阵阵沙尘。
      黄昏,山羊的主人来了,很诚实地告诉我,虎子并没有咬他的山羊,它只是追逐它,但山羊受了惊吓,病了。他很艰难地表达完这些以后,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给山羊看病的证明,要我赔偿。我突然很激动,“那么,我的狗呢?狗呢?你打死了它吗?”山羊的主人听不懂我的中文,他一直歉意地耸肩膀。
      我没有看那张皱巴巴的证明,我知道羊和狗都没有死,我知道虎子终究是一只狗,它不是狼。我给了山羊的主人一张纸币,凭经验我知道那张纸币远远大于他的索求。他拿了钱,向我鞠躬致谢,嘴里念念有词地离开了。
      然而,虎子还是没有回来。我开始难过,从我知道清晨的场面是一场嬉耍而不是杀戮的时候,我开始难过。
夜晚,我听到了小屋外轻微的动静,我推开门,看见虎子蔫蔫地站在我的门口,它和我对视了片刻,就躲开了眼睛,扭头一瘸一瘸地往外走,尾巴也耷拉着。我喊了一声:“虎子!”,它站住了,但是并不回头看我,片刻之后,它走向夜幕。
       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很沙哑。
       太阳照常升起,几天以后,虎子跛着一条腿,又随我穿梭在村庄的土路上或是田埂上了,它再也不追逐小羊了。
       我常想,若是有机会,我想带虎子去一条河边走走,像“中华田园犬”在黄河岸边一样。我知道在离Niena三十公里的地方,有一条巴尼河,每次出差去首都巴马科都会从那里经过。是一条小河,浅浅的水,常看见黑人撑着独木舟在河上捕一种叫做Captain的大鱼。他们对我说,在雨季的时候,巴尼河会涨满水,两岸会有青青的草。当然在首都巴马科还有一条更大的河,那是宽阔的尼日尔河,但巴马科离Niena太远了,尼日尔河里还有凶狠的鳄鱼,这会吓着虎子的。所以我还是想,就带虎子去巴尼河吧,等到雨季的时候。
       还想支起三脚架,拍一张照片,要选择在黄昏的时候,晚霞映在河面上,波光潋滟,有独木舟缓缓划过,空中有云朵慢慢飘浮,两岸青草茵茵。我和虎子在这样的画面里,走着,走着……我轻轻地回头,问一问我黄河岸边的朋友:这幅画面,完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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