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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遥远的大碱滩

2021-12-2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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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岁那年,我辍学在家,读着汪国真的诗,想着三毛的撒哈拉沙漠,心里藏着话:“你如果是那猎手,我就是那含泪的小鹿……”
那时,电视上正在热播《外来妹》,那部电视剧红遍了大江南北。乡下女孩儿们开始走向远方的打工路。爸一气之下的几笤帚疙瘩,就把我从东北打到了西北我一个从没见过面的文友那里了。

       妈的箱子底里藏着一些我和那个人的照片,都纸包纸裹地保存着。最大的一张是一大片迎着太阳盛开的葵花,还有一望无际的碱滩,远景有微微起伏的群山,一脉相承的紫色山峦,山上有皑皑白雪,那是祁连山的主峰,上面有终年不化的积雪。有一条水脉,来自祁连山的雪水,灌溉着山下成千上万亩的向日葵。还有许多张罐头商标,图片上有杏子、桃子、红枣、葡萄、梨、苹果,看着似乎能闻到果香,让人流口水。商标下的地址是我多年前梦里常常回去的地方,那些果子我们都亲手采摘过。我曾淘气地攀爬那树上,踩着枝丫,把果子一个一个递到他的手上。他含情脉脉地仰脸望着我。我们曾品味同一个桃子,站在同一棵枣树上拿着棒子横胡鲁的敲打树干,吓得那枣儿纷纷逃离那高大枣树的带刺的枝头……我曾经在那里花好月圆过,做过那里最美丽的新娘啊!可惜这些美好的回忆夹在我和他的离婚证里。
       他的家乡是西北张掖所属的一个小镇,我的家乡是东北铁岭所属的一个小镇。我的家园,远了说,东边有天桥山,南边有龙首斜阳、柴河晚渡,西边有滔滔辽河水,北边有老蒙古。近了说,村南有招苏台河潺潺流过,河流流经的国道把两边划分为两镇地界,我后来的他的家就在河南岸,我家在河北岸。南面还有狐狸大沟、果树园子,春天果园的香水梨花一片雪白。北面有菖蒲满沟的排水路,沟岸上是蒲公英怒放的天地。

      我和他相知于一个文学函授班,他是一个小型罐头厂的厂长,厂子不大,效益还挺好。他二十三岁,我十八岁。那时我们俩还不知道天高地厚,就像他家乡碱滩上的向日葵,给足了水、肥,卯足了劲儿疯长着。朵朵葵花向着太阳开放,像我们俩的感情,也像我们天天微笑的脸,也像我那时简单的心。结婚时,他二十五岁,我二十岁。为了那句不能同年同月生、但愿同年同月死的伟大誓言,他把我万水千山邮到的户口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与他同地。可命运又把我和他的风骨剔尽、棱角挫平、洗净铅华,打磨成不可能同年同月死的两个凡夫俗子。多年后爱听一首歌《新贵妃醉酒》,因为歌词里有一句“爱恨就在一瞬间,醉在君王怀,梦回大唐爱……”可惜他不是君王,我也不是妃。他是一介小民,我是他任性的丫头,他不称我是他的妻,我也最终没做成他的妻,与他执手偕老。我随他东奔西走,采摘果子,送货。他带我去大碱滩,夏天给向日葵放水,秋天收葵花。我喜欢那里的一望无边。我们高声朗诵舒婷的《致像树》:“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致意……’’那里我们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时,我们俩是附近的一道太显眼的风景,人们羡慕我们是一对才子佳人。他宠我,西北的风俗有许多和东北不同的地方,他不管,只要我愿意,就随我怎样。气得他爸妈就叨叨,可有些话我听不懂,他就乐。
      可是好景不长啊!我开始生病。他带我看遍了张掖的所有医院,我领教了所有正规的、民间的医生。他亲自为我熬汤药,然后喂我喝。实在不行,他也信过巫医。后来有个医生怀疑我得了脑肿瘤。那医生听出我不是本地口音、又还没结婚,就委婉地让他放弃我。可他说死了也不放弃我,说这病不是真的。他带我去了兰州,果然不是肿瘤,是严重的水土不服,不用吃药,回东北就好了。他一句话也没说,紧紧拉着我的手。
      为了我的病,我决定回东北老家。到家几个月,病就好了。那正是罐头厂的大忙季节,他万水千山来接我。也是最后一次。他人长得也好,村里看过的人都说像蔡国庆。我没有理由不爱他,便又与他乘风破浪、一帆风雨远走他乡,把亲人、家园齐抛散。
回去不久,我又病得一塌糊涂,已经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我有些痛不欲生之感,感觉到他愁得没招没落的。他爸妈、姐妹让他放弃我。因为病,我不能要孩子,可他爸妈就他一个儿子,他那地方,重男轻女现象比东北严重,看我这身子骨,自身都难保,还说什么孩子。他忙得有时根本没法照顾我,我便想家。
       我脾气大长,无缘无故就离开家去碱滩上坐着。他找到我会流泪。我拒绝吃药,有时劈头盖脸地朝他撇东西。他说:“我不是不让你回去,你走了,我怎么办啊?”我那时就气呼呼地说:“我回去病好了就回来。”现在想想说这话太孩子气了,我们相隔太远了,折腾不起啊!磨了许久,实在没法,他答应让我回家。那已是深秋。
      我那时真是一条道跑到黑,就知道必须回东北,压根儿没想过离婚,也没谈别的。我不想有病,我想快快乐乐地生活,我想自己做好多事,我的生命之花才刚刚开放。后来回想,那时又任性又傻。
      车是半夜的,我们需坐最后一趟班车提前到达张掖市。等车时,他带我去看电影。演的是《世上只有妈妈好》。在场的人都哭得抽抽嗒嗒,我也鼻涕一把泪一把。他就拿出我们新婚时买的他一方、我一方的带红双喜字的手绢给我擦。他给我准备了许多吃的,又特意跑很远给我买了件很厚的红大棉袄,他说我穿红的才好,因我长得白,说出了这地界会越来越冷的。我扑在他身上,头埋在他的怀里泪如雨下,久久的久久的不愿抬起头来。我不想让他看我满脸的泪珠,我想让他永远记得我灿烂的葵花般的笑脸,让他记我那刁蛮任性的丫头的小样。
       我们等的车从乌鲁木齐发出的,途经张掖,终点是北京,我到北京还要转车。他把我送上车,拉着我的手,望我了最后一眼,刚跳下车,车门便关死了。一声汽笛长鸣,车轮便咣当当咣当当转动起来。
       那车是特快,呼啸着划过那个西北小城车站上阑珊的灯火。一次短暂的相聚温暖了多少人的心,匆匆的别离又牵挂了多少人的柔肠啊!火车溶入黑夜,狂奔向远方即定的目标,头也不回。我孤零零的,就像跌入了万丈深渊,瘫在那里。我仿佛听到家乡辽河冰炸裂的声音,那是我心碎的呐喊,泪水一下子奔涌而出。我那时还不知道,这一别,从此以后,我们会有长长很长的时间不能再相见……也许今生……可当时,我还是梦中人,哪里知道世事无常啊!车上许多人看着我。他们听到口音知道我是东北那疙瘩的人,也看到我们久久难以放开的手,猜透了几分。有一个老太太拉我坐在她身旁,告诉我她是沈阳的,我们一路。我顿时就像见到了亲人,有了底气,不哭了。这样一路还算好过些,我像女儿一样乖乖尾随着老太太。
       老太太说她是演员,过了张掖那里有一个八一电影厂的外景地,可好了,再回来时,有机会可以找她去看看。可我再没有回那地方,后来跟老太太也失去了联系。从那以后,每次去沈阳,我都真心希望能在茫茫人海里再遇到她,可这将是怎样的大海捞针似的渺茫啊!我就只好祝愿她平安度春秋。

       后来,我和那个他就各自天涯。他的爸妈坚决不允许他来东北接我回去,我的爸妈也天天给我上课,用心良苦。他们没说不让我跟他走,但就一个问题:“你回去再生大病怎办?”他爸妈的问题就是:“她回来再生病怎么办?”
      蒲公英花开又花落了。整整三年的煎熬。他望眼欲穿地盼我归去,可又怕我生病。我望眼欲穿盼他来接我,又怕自己回去生病拖累他。我的体重从一百二十斤瘦到了八十斤,本来就一米七的个子,这下显得更高了。我走在家乡开满蒲公英花的草地上,品味着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孤独。村里的小姐妹们已经嫁人的嫁人、打工走的走,有的孩子都会叫妈了。爸妈看着我不说什么,我也感觉对不起他们。如果没有这一出戏,凭外貌,我也应嫁个不错的人啊!可这回,还能找个啥样人啊?二婚了,好说不好听啊!觉得自己飘悠悠的,像蒲公英的种子,不知魂归何处。有时干脆就趴那儿放声大哭,哭过了就呆呆坐在那儿,仿佛和一起他坐在他家乡的冬麦地上。那时,我们是那样如沐春风。我们曾在无垠的大碱滩上栽下两棵向日葵,一个代表我,一个代表他,还在下面种了两棵西瓜。我们比谁的先开花,谁的先结瓜。那地方水金贵,我每次坐在车后尾架上,一只手搂着他的腰,狠劲儿攥着他的衣襟,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小桶,拎水去浇它们,那样它们才能生机勃勃。那两棵葵花长得扬眉吐气的,那瓜也开花、做胎,结下豆粒似的小瓜,那小瓜蛋蛋一天天膨大,隔几天就一个模样,母指肚大、棒棒糖果大、乒乓球大、皮球大。有一次我生病,好几次浇水都没能和他一起去,再去时,那瓜就长成大大的足球般了。他用手拨弄拨弄他的,又拨弄拨弄我的,说都没熟。我也上前用手指去弹,他便笑着用手指弹我的脑门:“傻丫头,西瓜不是这样看的。”“那怎么看?”我歪头望着他。有时放水给大片葵花地,我们俩会弄一鞋泥巴,不小心还会把鞋陷进去,完事就坐在水渠边,把四只脚丫放水里来回动。我会把脚丫故意放在他脚上胡闹。我们把鞋刷了放在沙上孵太阳,然后拉着手赤足在碱滩上逛。面对着一片一片无穷无尽的葵花,他会高声喊:“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我也会把双手在唇边拢起做喇叭状,扯开嗓门大声喊,远山在回应着我们。可现在形单影只,我们都再也拉不着彼此的手了。十指之间思念,十指之间想见。他邻居的小姑娘给我来信,说他也瘦得可怜,看不到笑脸,他爸妈逼他离婚,敢紧娶妻生子。他没和我说离婚,但信越来越少。我也不写。有时他来了信,我也不回。山盟还在,锦书难言。故事因我而起,我想还是由我来了断吧!也不怨人家啊!后来我把一纸离婚请求发与他家乡的民政。半年后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我接到了离婚证书,內容简单,无子女、无财产。终于,我们这一条绳上栓着的两个蚂蚱挣断了腿上的羁绊。你还是你的西,我还是我的东。我去落户口时,户籍员看了底根说:“恢复不了过去的了,就得按你新迁过这儿了。”我说:“行。”我十八岁的年华已灰飞烟灭,不是什么都能找回来的。我生活过了,何惧这无端的衰老?不是说青春无悔吗?那我是否最应该是那无怨无悔的人中的一个?

      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也如春梦了无痕吗?但那个西北小镇的气味,我在葵花地头的风中吹起的长发,他高傲的容颜、无奈的眼眸,那个夜晚车上我绝望的心情,初遇时肉体间如此轻微、微不足道的亲密,都在我的头脑里留下了清晰的烙印。那些最本能的情感的记忆啊,实在是“不思量,自难忘”。每次看中央台的《歌声飘过三十年》,我总会潸然泪下。我羡慕现在的女孩子们,她们有的爱也在远方,但可以用手机时刻听到对方的声音,感知彼此,可以电脑视频,隔着时空看到彼此的容颜,感知“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的痛快淋漓,就像在一起一样。我们那时却只有很久才能收到的一封信,从写信到收到信时已是月缺月圆的轮回,心境也是此一时彼一时的落差了。那种肝肠寸断,只有经过,才知道个中滋味。
        再次成家,一切已经看淡,仿佛走完了长长的一生。丈夫的婚姻也曾有过一段悲悯,比我的还残忍。我的婚姻属于生离,他的婚姻属于死别。我们都是过了许久才听别人说起对方的底细的。媒人两头瞒了许多事,也是好心吧。当我们对对方此前的婚姻经历都心知肚明后,丈夫没问过我一字,我也没问过他一字。别人当着我的面说起他的那些过往时,我也会打断。那是过去了,与我无关,何况人已死,还是嘴上积德吧。想想我们也是扯平的,便没什么纠结了。好在我们俩都没有孩子。我只求实实在在过生活,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爸妈考虑。
       那天无意中听到丈夫车上放的歌:“假如此刻还有些许难过,也许是美丽的夜色伤感了我,天长和地久若只是个传说,何必去追问谁对谁错,曾以为得到的就是快乐,精疲力尽还要彼此折磨,海誓和山盟变成了泡沫,难道只有放弃才能解脱……”听得我泪眼模糊。说心里话,我是还会偶尔想起远方的他。如今我们隔着万水千山,早已物是人非了。我更明白,我是两个女孩儿的妈妈,我要让我的女孩儿像小雄鹰一样,有葵花一样的笑脸,面向太阳,攀高、攀高,直击长空。而我,只愿做一朵夏日的葵花,面向太阳微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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