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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四月芳菲】吃

2021-12-28经典散文
[db:简介]


1、
2020年的桃花,开在至暗时刻。
病毒颗粒弥漫在她的芬芳里,她和我一样无奈,我们相约躲起来。她躲在封闭的公园,我躲在封闭的小区。
2、
进入四月,春气迟动的地方,有桃花正开上枝头。
开得晚,开得鲜艳,开得凝重,开得大气,像输液架上的血袋,闪跃着倔强的红光。
曾经炸苞的一瞬,那吱吱咧咧的响动,把血袋下面的毛细血管全部打开了。
托一片花瓣在掌心,细看,上面布满花骨。花骨的形状,分明就是人的血管分布图。
花骨的颜色绚起花的灿烂,人的血管撑起生命的光芒。花与人的生命在我的观察中有了相通之处,于是四月芳菲与维系或破坏生命的因素之间,便可能发生全方位联系。
这实在牵强。不过我实在想探究一下。
探究这种可能的全方位联系,需要丰富的史料帮助,需要政治文化经济社会、衣食住行等等大小语境与我个人的狭路相逢,需要狂欢与切肤之痛在我的亲历中交错相映。
可是眼前的几朵花,在一个又一个四月开放,开了今年的,便忘了去年的,最后只是这几朵;我在似水流年中匍匐,日子的底版且过且曝光,比桃花曝的还快,侥幸残存的,也是一些瓦片云一样的影子,就连上学念过的书,也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欢与痛更是麻木在发梢上,剪一刀都没有感觉。
我可能无法探究。
然不甘心。
3、
疫情在国内已是强弩之末,我跟着四月桃花,冲出早春的孤岛,向大地绽放容颜。但是国外疫情还在肆虐,人类劫数未过,那个执意的探究毫无由头地让我神经质,让我放下正经事不做,老去拼凑记忆中唯有的花花搭搭的影子,想看看能否确定,那么多年来跟生命息息相关的河水是清的,天空是蓝的……一个个切进去,探究他们与四月芳菲的可能联系,与桃花可能发生的恩怨情仇。
然而很难,我只拼些关于吃的印象。     
4、
吃。
这印象,印象画般的迷离而清晰。
         吃(!)的概念,对我,真是难为情。
并非多么的青睐餐桌,耽于吃喝。那些吃喝本也模糊掉了的,偏偏一次又一次的生命危机,让我如此这般地对一些模糊的影子急于重新聚焦,才一点一点,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仿佛死到临头的回光返照——这个医学解释不清的现象,有那么一刻在我身上发生——我的脑子极为清醒,就像梦,总要回到童年,回到过去,回到初始的真实。
5、
1970年的阴历年,正吃着粉丝猪肉,父亲念一本小册子:伟大的70年代已经到来。
之后没有伟大的事情发生,桃花照旧开,燕子照旧把泥衔到房椽上垒窝,母亲照旧细细碎碎地劳作,连爷爷给我治伤风的斑鸠汤也还是以前那个样——盐少,姜多,辣死我。等到秋天,伟大仍没有到来,而且没有任何到来的迹象,爷爷从梁上挑下蚰子笼,领我捉蚰子。捉来一笼蚰子,母的检出来烧熟,给我,是对我的奖励,母蚰籽好吃,特香,公的挂在屋檐下养。爷爷极爱这公蚰,不亚于宣德皇帝爱蛐蛐。但爷爷爱的是公蚰的鸣唱,喜欢它尖细的女高音。结苦霜了,公蚰的叫声噤若寒蝉,昔日的雄壮不再,渐渐气息也短了,可巧这时节大雁南飞得正勤,“嘎——嘎——”,苍劲悠长的声音在天地间回旋,旋出一支支绕梁的曲子,撵走爷爷的寂寞。
不仅有雁鸣,偶尔也有雁肉吃——若不是雁肉,我累死也想不起来这些。
        雁肉是一个打猎的人送的。
        这人打野兔子最在行,有时送来的整只野兔子吃遍一连排的好多户人家。一堆人围着胖桐树底下的大石头,石头上一盆兔子肉混萝卜,不吃的人说吃的人:兔子牙越嚼越香,吃的人腾出嘴回敬。刚吃过的人也不消停,抹一下嘴唇说正吃着的:兔子泡馍,好吃。正吃着的本来吃的慢,怕误事,便不理会,只顾啃他们的兔子肉、吃他们的馍。其实兔子肉的汤汁泡馍真的好吃,趣味在于宾语换到了主语的位置,他们不怎么识字,但是文字游戏真是玩得天才。
接下来的冬天,母亲把存下来的,有的可能是生长在六十年代的蚂虾干,掺进混有干红薯渣干萝卜缨子干苋菜的馅里包团子,叫干菜团子。干菜团子唯一不干的地方是皮儿,用红薯黍谷等杂面做的,因此也叫杂面团子。三五天包一锅,直到腊月半头,我们才与这绝配的团子告别。
年间,爷爷扒的蚂虾干倘若还有积年的存货,便少不得分给七姑奶八姨婆一点点,压篮子增光。并不纯粹的虾干,里面杂着各种小鱼萌干、小扇贝干。稍大点的鲫鱼干存不住,平时都吃光了。正月十六是年关的最后一次走亲亲,是去外婆家送大雁。大雁是面蒸的,面头面身子面翅膀,两粒黑豆眼,一只鸡蛋塞肚里当雁蛋。也有送真大雁的,是头年腌好存储的死大雁,半湿不干。我家没有真大雁送外婆,那是极少人的口福。
一切旧样子,没有伟大发生。
桃花又开了也没有。
6、
时间很快撇掉了那个预示不凡的年代,跃进八九十年代,长大的我正式成为衣食男女一份子。
这时期是我年龄的黄金岁月,消费稀奇古怪的感觉特别好。
穿戴皮毛方面,本属鸡毛蒜皮之事,所以一件也记不清了,有可能永远模糊在一丛一丛的影子中,唯能聚拢成像的,仍然是餐桌杯盘间的吃事。

     的确, 一忆到吃,我的一连串细胞就异常活跃,亢奋,不可阻挡地把陈年老酒都从血管里激活了,一桩桩有关吃喝的风尘往事历历在目。
它们隔着时间重现,注定成了故事,没想到的是,以这样的角度望去,竟然妙趣横生,况味无穷,甚至感觉,可以像《故事会》那样讲出来给人听。
可以的。
野兔子、青蛙……都可以。都可以讲。
7、
对野兔子,之前光知道吃,知其所终不知所来。一次犯瘾,亲自去菜场找野兔子,看见一堆死的,不悦,然难禁嘴馋,便以死兔子为由讨价还价,想以低廉的价格打发低廉的胃口。谁知卖兔子的急了,说你逮个活的给我,我钱加倍!错愕中,我的目光从兔子移到人,从俯视到仰视,见他眼白上的红丝几乎要崩断,委屈得难以自持,突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吃的人永远不动脑子,把不熟悉的野生动物,跟熟悉的家鸡放一块看问题,肯定出问题。这就是肉食者鄙。于是我奄奄地付了钱,把死兔子买回家剥皮吃肉,一鄙到底。
8、
大概是1990年的一天,有人叫我去吃青蛙。
吃青蛙,说的也太直白了,有些瘆,没去。
后来渐渐的不听说吃青蛙了,出来个叫田蛙的菜,在一拨一拨的“吃货”嘴里说。想,田里的东西,本来供人吃的,这帮吃佬终于改邪归正了。
某天,跟头头赴请,一大瓷钵田蛙置于桌中央,白腻腻的净是腿。瓷钵绘有仕女图,飘逸古气,里面的腿缝里冒着热气。热气腾腾,氢氧分子弥漫,这效果可能会使几个人雾里看什么想什么。但在我的眼里,它们又细又长,一根根曲里拐弯,挤一族趴着,活像码在箭库里的箭,畸形怪状的箭;箭库被攻破,尘土飞杨——我想到了万马奔腾、乱箭齐发的古战场,想到记录片动物世界里的狼烟四起和白骨累累,想到历史上人与人、人与动物、动物与动物间的杀伐、吞噬。田蛙在不同人的眼里有着不同的霸气,它勿容置疑地盖了一桌子其他菜,有使将来曾经蛙腿难为菜之势。满员文武对它一边吃一边津津乐道,并赐名“辣子鸡”。从那,听人要请辣子鸡便明白是田蛙腿。
有一天我把这故事讲到了老家的村庄,也算是真正的讲到家了。家里人听了对我说:那就是青蛙腿,咱庄有的人,专叉青蛙卖给饭馆。
蛙哉!
    不久家里的人又说:有人把豆虫也卖到城里了。
    知道田里的豆虫进了城以后我再也没吃过蚕蛹,缫丝厂熟人送的也不吃,怕哪个环节混进了豆虫蛹。连一贯认为洁如朝露的油炸新蝉,也远远地躲着了。
其实,吃桑叶的蚕,与吃豆叶的豆虫生理结构有什么不同呢?倒是我的心理结构令人不可思议,曾经吃了那么多的蚕蛹。
9、
吃的最惊心动魄的一次,是在一个以野味出名的集贸区。那里依着山水,山叫龙脊山,水自然是龙溪。
那天被呼吃辣子鸡,知是青蛙腿,回不吃。
又说是新物儿。
到了果见一盆异物,告知一种鳝。白鳝?不像。杯盘狼藉才说吃的蛇,我当场打个重量级的激冷,一身人皮顿成鸡皮。我怕蛇怕出了名的,居然吃了它!!那年在合肥蜀山区第一次吃醉虾,虽然吓得跟虾一起乱蹦,但不至于呕恶和恐怖。做东的那一个安抚我说,好歹是真的。这话不假,掏心窝子。但他个人真心认为的不行,不证明蛇不假。但能假到不是蛇就好了!
        我知道那道比蛇名气大的野乳猪,就在点菜的玻璃展柜里,中央。他没点。
那其实有十分之一可能是胎死腹中的养殖品,没亲自呼吸一口大自然的氧气,激素尚未化开,另有十分之九可能是正常生产的养殖品——连特种野猪养殖品都不是,就是一般菜猪——公开的秘密。
若不是真野生被吃没了,也不会这么作践人。老实说,店家没说那猪是野生,纯属自己意淫,确切说是默认。导向下的默认。
真野生未必就崇奉,吃个“野”名罢了。

吧台的壁柜列着各种蛇泡酒,或酒泡蛇,吧姐一律叫蛇酒,看一眼都瘆,遑说喝了。
也有其他物种泡酒,动物的,植物的,整体的,局部的,骨的肉的,茎的果的根系的,都是名贵,灵芝酒算是柜上唯一的叶品。
野生植物集中地表现在这些透明的琼汤玉浆里。有点艺术气质的瓶瓶罐罐,被逼仄的矩形空间叠出一眼又一眼的荒诞意象;有点稀奇古怪的动物、植物,浮在那荒诞的边角叠影里,一边看它不存在,换一边看它又张牙舞爪出来挑衅。容器、液体、固体(标本,尸体),给人实在、抽象、魔幻、透明的感觉,就像它的招牌。全以你的想象为真实,触目不惊。
因了它们的稀有甚至绝迹,没有几个人相信是真的。我就不信。
也有几个信,呼我来的那家伙就信。
        信,是因为世上还有,等到像恐龙那样,绝迹得只剩下化石,就没有一个人信了。
作为安抚的继续,做东的晚上弄了一桌子的温和小动物,有斑鸠,有野鸡,有鹌鹑和鸽子(知是假野生),有我一向喜欢的野兔子。
野生植物系里基本没有叫菜的,基本不以菜的名头示人,否则岂不成野菜了;即便像笋一类,野不野生又有何妨?实际还真不可能有真正的原始野生笋;又是个肉为贵的年代,聪明的待客之道一般不会教人在野味店关注植物菜系的野生状况,老板也只借非菜命名的植物卖酒。
深居内陆,不发海财,也算规矩,也是遵循靠啥吃啥的古训,所以海味饕餮之徒,常常与此店背道而驰。

吃完了看贸易区的标签舞蹈“野人舞”——演员穿树叶子跳的一种野性舞。
不过这野人演员也是假的,树叶子下面裹一层肉色紧身衣,效果和假,双双呼应了那边酒柜、菜柜的频率。
有时候觉得造假挺好!

尚存的真,就在假里;等真消失了,假也就消失了——且叫它恐龙定理。真真假假,开动千帆,向着没有彼岸的彼岸泅渡。

由于野人舞假得太逼真,身边的观众太当真,我看的实在不比吃蛇好受。        
        没坚持住,半途逃之夭夭。
回家一想,真是人心不可估,拉你没商量。

这似乎算是人类的伟大时代——乱吃乱喝的时代,见啥吃啥的时代。
我属于底层见啥吃啥族的一员,能吃到的,不过这些坊间的小意思。这时候有一些人居高位有选择地吃着燕窝猴脑,吃着虎鞭,吃着鹿茸熊掌,吃着人参仙草……吃的这些名头里,虽然明知暗藏虚假——龙骨麒麟明明白白的虚假,但还是紧吃不舍,以满足病态心理,仿佛只有吃了这强大的名头,才能使自己的名头变强大似的。不过,扬子鳄,尤其中华鲟的卖场,据说一度并不虚假,因此一条大江的中华鲟几近灭种。现在人们吃到的中华鲟是假的,是一种普通鲟鱼,病态的虚荣心支持的所谓“中华鲟”罢了。
        感觉唯胎盘这个人身上的物件儿,至今还是真正的十成货。
曾经吃到的,不管是真品还是假冒伪劣,都令今天的我毛骨悚然,和无限怅惘。
10、
进入到2000年的时候,我依然跟着人捕捉野味。只是这年代的所谓野味更加赝品了——恐龙定理的必要过度;其间,八杆子打不着的经济学领域的“稀为贵”也出来作祟。
我周围方圆百里之内的野生斑鸠还有,有朋友拍过,连窝拍的,当地叫“老斑岳”,虽已稀少,且列入了保护范围,但还是有人下功夫捕,但只那已不是招待我的菜了。或许我的级别降低了,或许斑鸠的级别升高了。
        到了03年,当听说是有人吃了蝙蝠和果子狸闹的非典时,我开始害怕。惊恐。
之后思维开始逆向。
久而久之,再见到野生名目的肉,就瘆得慌了。
回味以前吃过的种种不堪,油然生起恶心之感。真是后怕呃,那些与虎豹豺狼毒蛇怪兽一类的动物,怎么就吃入口了呢!

父亲念的小册子早已消逝了,父亲也不在了,没人再告诉我伟大的时代已经到来,万万没想到21世纪20年代的第一个阴历年,却到来了一场疫灾!漫卷全国,漫卷全球的疫灾!听说又是有人吃了野生动物闹的,一种叫穿山甲的动物,瞬间感觉,报复来得好快呃!
死神猝不及防降临,如霹雳雷又一次把我炸醒。我反思,是不是在不知情中,或者不自持中继续吃着野味,一路吃过来根本不曾断过?
我害怕,我不知道是,还是不是。但我再次想起以前明确吃过的那些动物,暗暗对自己说:你吃了它,它该来吃你了!
归源结底,终是自吃了自己。
实际的情形也是,如同那年的吃蛇,我无法知道自己是否在不知情下吃了穿山甲,同样也无法知晓是否吃过人的胎盘肉。
一百年前鲁迅揭示人吃人,一百年后的我依然在吃人——我坚信自己是目前人类的一员!
细想想,怕怕的。怕自己不死,难免哪天不知情中继续吃着蝙蝠果子狸,吃着穿山甲,吃着人肉……

以前不以为然地过着慨而“康”的生活,把日子的琐碎遗忘在八面玲珑中,吃的路上脚底生风,轻快到飘。直到两次的濒临死亡,才惊出一身冷汗,想起了那些年月餐桌上的累累罪恶,沉重得透不过气。
疫情一次又一次的爆发,果真因吃了蝙蝠果子狸穿山甲的话,那我真真地不知道自己、以及家人,到底吃了它们没有——我不认识它们,辨不清它们的皮肉,更何况它们常常以加工制作后的各种样貌出其不意地诱惑我;仰或哺乳期的女儿在某济中药里喝了穿山甲鳞片的汤;而女儿的女儿,通过奶水,也吃到了穿山甲……

呜呼也哉!
我没有脸再与四月桃花共同绽放……
         在桃之夭夭面前,我又一次逃之夭夭。

由于只记得吃,四月芳菲与维系或破坏生命的因素之间可能发生的全方位联系,我仅能探寻到这有关记忆的方面,发现:吃与诸如桃花的四月芳菲,过程并无联系,结果联系密切——病毒颗粒弥漫在桃花的芬芳里——不探寻一番,不知道内在桥梁的作用。
其余,探寻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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