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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闪耀着我们的青春

2021-12-2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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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色的军装,绿色的列车,我们像一条条从长江,黄河沿岸的大地上汇入的无数条绿色的支流涌入到成都的“双流”机场。一架巨大的军用运输机像是从雪域高原飞来的雄鹰,驮着我们这批新兵“轰隆隆”地飞上了蓝天。透过飞机的舷窗,雪山像海面上掀起的巨大波涛,跌宕起伏,绵延不绝。荒芜得深邃。我仿佛是一只从江南而来的雏鹰,被震撼着“猛地”展开了翅膀,战战兢兢地试探着这片新奇的疆域。

一路从家乡领着我们这群新兵的是两名藏族军官。一个叫边巴,一个叫边西。边巴魁梧,不苟言笑,沉稳得像一头高原上冷峻的牦牛;边西精瘦,却活泼得像草原上的一匹欢快的马儿。年轻的边西偶尔会手足舞蹈地唱着藏歌,与我们这群新兵逗笑;这时,年长的边巴会没忍住地向我们传来马蹄般地笑声。他高原红的脸庞向两边一翘,便露出洁白的牙。如果边巴穿的是藏服,怎么的也是一个洒脱粗矿的康巴汉子。

拉萨,“贡嘎”机场。高耸的雪山仿佛突然隐入远方,只把扑面而来的寒冷袭向拉萨深蓝的天空和绵秃的群山之间。拉萨的群山是山的荒原,草木似乎都被白云的“擦布”抹净了。军用卡车早已一排排地停在机场外的停车场内。

卡车来自藏南,藏北、以及远得无法用想象丈量的边防哨岗。接新兵的任务,也让它们难得相聚。长长的纵队一列列排开,我们被分流进所属的车队。陌生的新兵之间互相张望着,彼此会意地一笑。我们会猜测彼此来自何方又去向何地。昌都,阿里、那曲、林芝、波密、米林…接我的那队卡车去向了藏南。卡车像一匹烈马颠簸在沙石卷飞南去的山路上,绕着圈地翻过了米拉山。浩浩荡荡地在群山之间忽上忽下,忽平忽陡。一只远处孤独地奔跑在山脚下的灰色狐狸,在荆棘中跳跃,像是一匹缩小的野马,消失在山坡的林木之中。越往南,群山的植被越浓密,山沟之间湍急的水流声也越发清越。虽是冬季,群山之间自坡地向上依然蔓延着繁茂而高大的树木,在邈远而博大的山体上又小如绵密的松针,直至被山巅之上倾覆而来的雪迹击退。

当晚,车队停在山脚下一所兵站。这是我在西藏的头夜。夜里我是被渴醒的,身体内部仿佛有火焰燃烧,头晕体烫,恍若一直在卡车上剧烈地摇晃。夜色如墨,借着营房一点幽暗的光线,起身摸索挂在墙壁上的军用水壶,一壶凉水咕咚入腹,“火焰”渐灭。通铺上是一排青春的躯体,他们在呓语,呼吸、磨牙以及弱弱地呻吟…

次日向晚,终抵军营。营房的灯火里弥漫着饭香。大个子营长早已来到营部操场台上等候,上空的国旗迎风飘荡。我们纵队排列,营长操着乡音叽里呱啦地欢迎我们,我有些没听懂。他的脑袋大得让军帽有些装不下,令人忍俊不禁。训话的最后,他让我来到侦察连---一米七九以上的被归列在了一队。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新兵集训的日子在歌声中开始了。训练场在营房的西山坡上。起步、跑步,正步,每一列训练新兵的老兵都憋着中气使劲地喊着口号,沙哑的南腔北调又在长短不一之间交错、回荡在操场的上空,有细细的灰尘扑在战友们的脸上。我的新兵班长是云南人,枣核脸,淡眉单皮细缝眼,方言里夹着川调,中士。身形矮小的他却让我们这群大个子新兵心生佩服。他无论是队列、射击、器械、四百米障碍、投弹、五公里拉练,在我们连队都算翘楚。每当看到他在器械上灵巧地飞舞,我的四肢便会软塌,我就像是一个挂在器械上的秤砣,仰望着他的军事能力。我便有了厌学的情绪,生了讨好他的念头。他爱抽烟,我便买来烟在私下里硬塞给他。我讨好地说,班长辛苦了。他的脸颊“刷地”被染红,小眼珠子一下子在眼眶里定住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我瞬间跑开。我以为他懂了,会在今后的器械训练当中网开一面,甚至可以忽略嘛。之后的几天,他和我之间的接触变得微妙。他每次看见我脸上总会显红,红得让我都有点不自在。某个星期天,他领着我们来到器械训练场地,说能来我们侦察连的都是大个子,我知道器械是你们的短处,要多练习才能增强身体的平衡能力嘛。巧合的是,没一会儿,他老乡来了,我瞅着他陪老乡进了营房,心里一阵窃喜。我转身跑进小卖部,买来一些零食,殷勤地站在他们的面前。我想用鞍前马后换取训练的时间。然而,他这次却把小眼珠子瞪成了一头愤怒的野牦牛,脖子上的青筋撑开,抓来我手捧的零食用力地向班房外甩去,花生、瓜子,稀里哗啦地滚落在床铺和地上…他指着训练场的方向,厉声呵斥,出去,出去,滚出去•••我,顿觉自尊随着那一堆零食稀碎一地。我紧握着拳头,在泪眼模糊之前,转身朝着营房后的山林中狂奔。虽是冬日,藏南的山林依然淹没了我狂奔地足迹。

我爬到山腰上一处空旷的坡地,密密匝匝的松树上空一群硕大的乌鸦在缓慢地盘旋。它们张开巨大的墨色翅膀,怒吼般地鸣叫。嘶哑的声音,仿佛被羽翅扑打着穿透了幽深的山林,渗出一股袭人的恐惧,让我惊惶地颤抖。我钻进一间废弃的木房子里,清香的松木混淆着腥腥的牦牛粪味,塞满了我的鼻息。我靠在木房里的拐角处睡着了。似乎有梦,梦里有父母无助的相视,他们仿佛就在我的身边…被一阵唧唧咋咋的声音惊醒,是几只肥硕的老鼠在我的脚边蹿动。天色黑了下来,成群的乌鸦叫得更加尖利,吓得老鼠慌不择路地要往我身上跳。疲塌的我在这一刻心里却平静了下来,我抹干从梦里带来的泪痕,重新捏紧着拳头,鼓起勇气下了山。

途中,我看见黑黢黢的山林蔓延着点点灯光。三天禁闭之后,我被连队重新分到了另一个班。此后,我咬紧牙关在雪地之上奋力地训练。雪,深印着我的梯子步、前后倒、侧空倒的痕迹。月光之下,我像悬吊的沙袋,紧握着冷冷的器械,直至大汗淋漓。春节的那晚夜冷月圆。我独自来到山坡上,依偎在一棵粗壮的松树下。此刻,泼洒万里的月光之下,绵延着万里团圆的灯火。明月像一面悬空的镜头,投递亲人之间遥远的祝福,令我泪眼滂沱…

我顺利地通过了新兵考核。并被机关警卫连选调,离开了待了三个月的步兵营侦察连。不久之后,我收到父亲的来信。信里说,我的一位新兵班长给他写了一封信,说我一切都好,已是一名合格的战士。只是由于年龄偏小的缘故,对他的带兵方法缺少理解,有过误会。他在信里表示歉意和愧疚。并希望我父亲多给我传来家信,鼓励我在部队安心的成长。读到此处,我想起,那天我打起背包离开时,不经意地回头一望,看见他站在营房二楼的窗台上,用手把军帽檐往下摁了又摁…



来到警卫连,我被分到了国旗班。班里,除了我和甘肃籍的同年兵王杰,其他都是老兵。当我刚跨进国旗班门槛的那刻,我顺着一杆瘦长的身体往上看,头颈仰起后,才看见一个长颈方脸的大个子展开得一脸笑意。他便是一米九五的山西籍王副班长。班长姓龚,宽肩善目,陕西人,一米八六。其他老兵八五,八四…我和新兵王杰只有八二,像两只“鹭鸶”闯进了“鹤群”。当我看见龚班长、王副班长和老兵们穿着礼兵服,飒爽而威严横成一条线地扛着国旗走向大礼堂操场的升旗台前,再稳稳地系住旗带,接着把手中鲜红的国旗“呼啦”一声潇洒地向空中抛去,国旗便缓慢地顺着旗杆升起,我被他们行如流水地动作迷住了。

成为一名合格的国旗兵,将要再次经过严格的军姿以及队列训练。好脾气的龚班长,轻言细语地对我和王杰作着示范,分解着每一步的动作要领,这让我俩在严肃的训练之中有着相对宽松的氛围。有时候我们用了一上午,或者一下午的时间也未能标准地掌握某个步骤,让其他参与训练我俩的急性子老兵嗤之以鼻,甚至会急得大声训斥。龚班长却笑呵呵地说:“不急么,谁不是从新兵过来的,来么,跟着我的动作再练习…”。温和的龚班长,拉近了与我们新兵的距离,信赖让训练变得更为行之有效。他的亲切如同他黄土地色的脸颊,是本性地流露。从训练场回班,班里的内务会又一次变得规整,特别是我和新兵王杰的床面如镜般平整,稀疏的褶皱已被抹平;被子也被叠得有着火柴盒般分明的棱角。大个子王副班长侧在一旁也不做声,只微含笑意地看着我和王杰。哎,我俩在内务上再不多下点功夫,怎么好意思呢。

当我第一次把手中的国旗向着空中挥洒,旗帜随着庄严的国歌在风中猎猎作响的那刻,我多希望那天空的白云能把这一瞬传递给我远方的父母啊…不久之后,军区在我们部队组织了一场篮球赛,龚班长和王副班长是我们部队的主力球员。他俩高大的身姿在球场上跳跃,默契地传球,走位,如同他俩默契地把我和新兵王杰训练成了两名合格的国旗兵。

一日,我从哨岗上回班。看见一米九五的王副班长,把他藏着腰伤的瘦长身子弯成了一张弓,俯面贴在我的床铺上,用他那双瘦长的手一针一线地缝着我的棉被。我怔怔地望着他,直到手心把卸下来的腰带捏得有点湿,也吐不出来一个字。他瞧见了我,反而先红了脸。继续地弯下身子,针线在他细长的手指间灵巧地起伏在被絮的两面…接着他缓缓地说:“我和你一样呢,在家也是老小,上面有几个姐姐,才来部队的时候,啥也不会。”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和龚班长年底即将退伍,新兵来的时候,你也就是老兵了么,过来,我教你么…”。在营房的平顶上,我的一套脏兮兮的冬季野战服和一双军胶鞋也被他洗净,它们在吮吸着和煦的阳光。不久之后,应该是藏南的夏天,高原上却有着丝丝的凉意。他俩同时接到调令,被调往军区的篮球队。我和连队的战友提着行李送他们上车,挥手之间,那辆开往拉萨的吉普车如飞鸟一般消失在藏南的山色之中。我不知道他俩这次的离去将会在他们的人生里,注入多少份量,但是,他俩却把温暖的力量,留存给了我。



清晨,嘹亮的起床号再次向起。远近的山峦像天然起伏的栅栏把部队大院围住,号声回荡其间,幽远又绵长。急促而清脆的出操哨声,远一片近一声地吹来了。营房前后隆隆的脚步声一阵又一阵,整齐的队列一排又一排。山脚下的某条便道,大礼堂的操场,藏南小镇的马路上接二连三地传开着洪亮的军歌,青春的嗓音里捍卫着戍边的雄心。警卫连的营房外连着靠小镇的马路,连长或者指导员领着队伍跨出营房,由东向西地沿着小镇跑开了。“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像首歌…”,我一边唱着军歌紧跟着步伐,一边左右四顾地打量着小镇。突然,一匹白马从山坡上,披着一阵风似的冲了下来。马鬃飞扬,长尾高翘,跳跃出地点点蹄声,像是一首马的晨歌。队伍,被它惊得弯成了一条弧线。霞红色的微光还隐在远处山岭的背后,马路两侧的商铺墙白窗红,大都是三层以下的联排格局。偶有浑厚而低沉的犬吠声从藏民家的大院内传来。每次,我的目光,总会被那一栋栋层叠在左侧山坡上的藏族民居牵走。白面的外墙,斑斓的窗格,藏袍色的房顶之上挺立着如转经筒一般的金色塔尖。经幡如珠般地被串连成条条彩带,网织在山坡和瓦檐之间。从坡上匆匆走来的是一个藏族汉子,头顶棕色皮帽,斜套着的彩色藏袍犹如经幡披身,一把银刀斜挎腰间,他是在寻那匹已不知所踪的马儿么?军歌声,最后响在了小镇东面桥下清碧的泥洋河里,队伍便返回了营房。

早餐,训练,军营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如水流走。班里有一位江苏籍的老兵,剑眉大眼。沉默的他,把要说的话都藏在了他如水般灵动的双眸内。周末是战友们都盼望的日子,可以请假会老乡,去小镇购买物品、可以三五成群地在一起打牌聊天。他从岗哨上回班,会捧着笔记本写上几行字,或者拨弄着一把老吉他。“寒风飘飘落叶,军队是一朵绿花,亲爱的战友啊,不要想家,不要想妈妈…故乡有位好姑娘,我时常梦见她…”一首小曾的《军中绿花》便在琴丝地颤动中委婉地飘出营房的窗口…低头吟唱的老兵缓缓地抬起头,把眼神投向我,或许是他早已觉察出一个新兵的心底和他有着一片相似的天空。窗外白杨树的叶子已经深黄,片片落下。

片片落叶如翻去的日子,即将把我和王杰的新兵时光带走。在新兵日子里,我和王杰如影随形。升旗时一左一右,站岗时一东一西,睡觉时一上一下。奇妙地汇合,让我和王杰以及其他的万千战友,仿佛是无数条分别从长江和黄河里共同溯游而来的鱼儿,守卫着两条母亲河共存在青藏高原那两口神秘的源头。他的国子脸上自带浅红色的高原红,那是两片如同他故乡西北大地般沉淀的红。王杰的故乡流着黄河,我的故乡在长江以南。我有时会难以忍受他的沉默,我说你王杰就是从黄土地里结出来的一个闷葫芦嘛!长在南方的我,骨子里流淌着江南溪水般的躁动。我习惯吃米饭,看见面食就头疼。我就笑着嘲弄他:“我说你咋一下子就干了三碗面条呢?下次你干脆把脸盆端来省得麻烦嘛!”。他却一本正经地说:“是咧,是咧。要是俺娘做得面,饿(我)一盆面是能吃下的么”。地域的差异,使我和他之间竖着一面因成长背景各异,而无法深入了解的空白。这面空白又如各自心底的一篇神秘文字,需要时间来慢慢地翻译。即使在藏南,冬天的冷还是如冰般结在你的骨头里。在一次夜间的哨口,我们紧裹羊皮大衣,哈气成烟。他羞赧地掀开羊皮大衣,摸出军用水壶,一股浓烈的酒香弥散而来。他仰颈豪饮之后,把水壶递给我,冷么,你来两口?我摇头抬手地推开。他又淡定地一笑,看出了我的诧异。接着,又“咕咚,咕咚”地灌了两口,喉结上下跳动着。便望向我说:“他很小的时候,他达达(父亲)一边扬鞭架着驴车,一边喝着家酿的高度白酒,然后,回头就把酒壶递给颠簸在车架上的他”。他得意地说,饿(我)娘酿的酒才香咧。他说他有个上高中的弟弟和上小学的妹妹,他娘在家一边务农一边照顾着,他达达现在跑运输,东南西北地跑,挣钱养家么。深寂的夜色里,营房的后山像一面无底的黑渊,传来猫头鹰每夜都如约而至地鸣叫,那深长的声音,仿佛把哨兵的心思拉长着回荡在藏南的夜空之中。不知道他的心里是否还藏着个“小芳”,我有,但没说。

在老兵将要退伍的前几天,营房里的每个角落都氤氲着离别的亲切。从陌生到熟悉,从训练场到营房,从哨岗到梦乡,三年的日子里,他们就是彼此的影子。老兵们把余下的几天军营时间折叠在了一起,他们要让彼此再重新认识一次。三年的时光,在这几天被他们一片一片地拼凑,那些悬在心头的小小疙瘩,如涟漪在他们的唇角边漾开。一位陕西籍的葛老兵,平时对我颇为关照,在他离开部队的前一天找到我,意味深长地说:“你呀,其他方面都好,就是还有些江湖气…”在他这句隐藏着担忧的话里,更让我感动的是,理解。我也知道,这正是我和王杰之间的区别,我承认王杰的性子比我沉淀,他更适合留在国旗班,把庄重的旗帜升向藏南洁净的天空中。

警卫连是部队的门哨,也是机关后勤有力的保障。承担着繁杂的任务,对警觉性、机动性,多面性的要求很高。其中就包含军乐队。军乐队承担着部队重要的节日和仪式的演奏任务。新兵入连队后不久,连队便对班排的老兵重新部署,王杰留任国旗班,我被安排到其他的班排。在军乐队,王杰吹的是一支长号,我的乐器是一支闪着金光的萨克斯。我自小酷爱音乐,喜欢一个人来到僻静的角落唱出起伏在心头的歌曲。刚来警卫连,还是新兵的我,被老兵带着选乐器。当一支萨克斯从乐器箱发出金灿灿的光时,我不仅仅被萨克斯炫丽的外表吸引,那一曲肯尼基的《回家》也便响在了耳边。此后,我在部队便多了一位“挚友”。在无数个周末以及没有任务的黄昏,我捧着它来到哨岗楼顶的平台上。夜色的穹衣,逐渐地遮盖了营房和曲延的峰峦。营房的点点灯火依次而亮,静谧的藏南小镇如一条长长的藏族彩珠,在夜色下缠绵地闪烁着。音符,是我的心底的另一面窗口,从萨克斯的喇叭口跳脱出来,从我的军旅生涯发源出来,流淌成了我人生之河里的一条重要支流。小镇记住了我的琴声,战友的时光也淌进了我的琴声。那天,是党的生日,部队大礼堂的舞台下坐满了乌压压的官兵。我是军乐队唯一的独奏乐手。旋律响起,眼神慌乱。当我的眼神与连队的官兵们碰撞时,他们悄悄地抬动着手臂,翘起来的拇指仿佛是一行明晰起来的音符,稳住了我紧张的心跳,是他们把掌声绵延到了最后。

训练场上,响起了又一轮新兵的口号,像是去年的我们,像是已经复原的老兵们。一根无形而沉实的接力棒薪火相传,现在已交接到我们这批两年和叁年兵的手上。部队,让我们共同如竹节般有力的成长。




一早我们就出发了。我和战友们穿着迷彩服挎着水壶和黄军包,包里装着几袋压缩饼干,腰上别着砍刀和卷好的背包绳,向着部队大院的后山走去。一行人来到山脚下,便两人一组地分开了。为了能让官兵吃上新鲜的蔬菜,连队根据上级要求,准备扩建温室。这次上山就是要深入山的腹地,采伐搭建温室骨架的细竹。夏日的藏南山林,浓密得像是一棵无限蔓延的巨大的树,疏狂的枝丫遮天蔽日地盖了下来。我们掰开缓坡上密不透风的灌木丛,向着山腰的深处攀去。清澈的溪水从雪山之巅奔流而来,濯洗着嶙峋的山谷。磐石散落,彩绘的佛像在石面上熠熠生辉,趺坐神定。山陡成了一条匍匐的路。我们几乎贴山而登。拱起的树根是牢固的木梯,悬连的老藤是牵引的路标。细竹,如灵芝般隐蔽地生长在山腰的某处。终于,在一面缓坡上发现一爿嫩绿的细竹蓬。它们在巨树擎起的暗幽空间里,却又小得像一簇青雅的新兰。腐殖的碎叶稀泥般地盖住了鞋面。一根如悬桥般的枯树躯干倒在两棵巨松底部的缝隙间,上面爬满了深绿的青苔。手扶的一棵古树上,结着一个如莲花般盛开的树瘿,像一句在此修行的佛经。坡的侧面又陡地纵深了一截幽深的暗渊。山原始得鸦雀全无,落叶和折枝的声音,让我如临熊穴。我紧握手中的砍刀,在那爿得之不易的竹林间和战友选竹,而后像樵夫一样挥刀而伐。簌簌被震落的叶扫着我的脸颊。我们用背包绳的一头扎紧伏地的数根细竹,再用另一头捆住腰身。拖竹下山的路异常艰难,捆竹重得像一棵结实的松树。我们把捆竹的竹尖朝下,背贴山体,再用脚掌用力地蹬向竹根,每挪一下,紧绷的背包绳便重重地拉动我们的腰身。我们的手紧抓着晃荡的藤条和弓起的树根,小心翼翼地控制住背包绳滑动的力度。终于一步一步地挪到了山下的坦坡上,我的迷彩服已深陷在粘稠的汗水之中。回到连队,天色已暗。

次日,再次上山伐木。我放下沉重的松木在返途中休息。身边的战友扛起长长的松木,犹如秒针般在山路上转动,“呼哧,呼哧”地发出重重地喘息声。我再次强挺着腰身,咬紧牙关扛木紧随。扩建温室,需要把营房后山斜坡的一角挖平开垦。莽莽的山群之下,官兵像一群来回穿梭的蚁群,在军营的一角忙碌着。战友们赤着膀子,如俯身的工蚁。挥动的工兵锹如蚂蚁的颚镰,锹影流光般闪动。木棒成杠,交叉在四个肩头上,巨石挪移;麻袋如筐,搬运碎石余土。营房前的器械场也被垒砌得更为坚固和宽敞。战友们用肩头以及手脚上粘黏的茧子和血泡,磨出了一排排新成的塑料大棚。在宽敞的大棚里,辣椒花开了。一片片小白菜的新芽如草坪似的冒了出来;翠绿的黄瓜从竹架上根根披挂了下来,像一弯弯碧绿的镰月…我居然学会了种菜。小白菜适合洒水,初挂在叶茎上的嫩椒要用水稀释的细粪浇灌…那些自小就与土地亲昵的战友,精心地呵护着在大棚里已悄然葳蕤的果蔬。这也是我人生之中唯一的“农垦”生活。

不久之后的某一个晚上,李光树指导员把我叫到他了的房间里。灯光下,他坐在椅子上洗脚。军帽扣在面窗的桌子上,盆里翻动着双脚交搓的水声。我迎面而坐。他白净骨感的脸上,挺鼻被微笑划动。而后,低身揪干毛巾的水,擦脚的同时,他用川腔说“对你是用心良苦啊,去军教队”吧。这一句“用心良苦”,仿佛是我当兵一年半载以来起伏着得一条军旅线,有着我的惭愧也延伸着我的成长,更有着一个连队指导员任重而道远的带兵之心。



军教队是培养班长的地方。两个月繁重的科目训练,再一次地让我的骨骼吱吱作响。
我用双手压住腰身,稳住呼吸,翻山越岭地跑在万米拉练的途中。在蜿蜒的山岗上,战友们的迷彩服混淆在藏南的山色之中,像一个接一个移动着的丛影。我们跨过一坨坨牦牛粪,坡下放牧的藏民用一头牦牛地凝视,目送我们远去。群山脚下高大的林木之间,起伏着蘑菇群般的灌木丛。四合院似的军教队犹如一枚小小的“钤印”点缀其间。战友们的脚步像一支画笔,把军教队大门西侧的灌木林,踏成了一圈天然的千米跑道。一天下午,轮到我们区队进行五千米计时测试。坑洼泥道上,点点的鞋印之间会冒出一簇簇坚硬的荆棘丛。那天,大队长也来了。区队六七十号人如鸟群一般冲出去,渐渐地拉成了一条长线,隐入林木之中。我们必须要在规定的时间内跑完五圈。一圈之后,汗水如珠般地滑入了胸背。我突然发现我紧跟其后的战友,凭空消失了似的,任我怎么前后搜寻,也不见他的影子。我暗自思忖着,不能啊,我低个头的功夫,他能甩掉前方十几号人?第二圈的时候,一个人影“倏地”从跑道内围的灌木林里钻了出来,流入队伍。我茅塞顿开,暗自窃喜。第三圈,我的双脚随着我搜寻灌木林的眼神软塌了下来。我宛如一只逃窜的野兔,迅速地隐入一爿灌木丛。吓我一跳,刺人的灌木丛里已眨着好几双眼睛。他们的屁股挪了挪,让出容我委身的空间。我们像几只藏匿于此的幼兔,不做声,只用竖起的耳探寻外面的风吹草动。我只想躲一圈。当我刚把汗珠抹了抹,屁股才落地的片刻,外面便传来了我的分队长的声音,“大队长在数人了诶,投机取巧地要再罚五圈的诶”。我们又小心翼翼地向内侧缩了缩。他又喊“那个警卫连的大个子,快出来,大队长等着你呢…”,灌木丛里的几双眼睛如箭似的朝我射来…我心里“咯噔”一下,犹如被锁定了的猎物。我面红耳赤地钻了出来。“警卫连”这三个字,瞬间把指导员的“用心良苦”,挂在了我的耳边。我赤着膀子坚持着跑完了十圈。微胖的大队长,朝我竖来了大拇指。他让卫生员拿来一瓶“葡萄糖”液,笑呵呵地看着我喝下,他才转身离开。

在军教队,我遇见了从步兵营同来集训的同乡战友阿才。阿才来自农村。阿才说他是主动找指导员请求来军教队的。见我望而不语,他已印上了两瓣高原红的脸,微微地红了一下,点点雀斑在瘦削的脸颊间游移。他说在没来集训之前已在复习文化课。他想试着考军校。我想起,连队老兵之间时常玩笑着一句话:“这鬼地方连牦牛都是公的”!牦牛如果听见了,一定会领着它妻妾成群,子嗣成堆的浩荡家族从山上跑下来反问,“来,让你们嫉妒,嫉妒!”。那么,牦牛啊,戍守边疆战士们的青春又何尝不是寂寞的呢?考上军校将意味着继续回来戍守,将会把青春彻底地融入到藏南的天空下。军校,是阿才的梦想。他曾就读于我们家乡一所重点高中,这是农村家庭的希望。年少的阿才,却在高二那年无心学业,辍学了。丢下课本,面对土地的他,看着无声地躬身在土地上的父母和才上初中的弟弟,阿才的心被迷惘的将来瞬间刺痛了。军校,像是他再次续接的希望,也是他深思后奋力一搏的人生。相对于我来讲,他是个早熟的孩子。

广海是军教队的文书,年初曾和我从万里之外的家乡共同探亲归队。我和阿才地到来,让他意外又惊喜。广海领着我和阿才,认亲似的探访了邻近营房里的其他五位老乡。重逢在异乡,是乡言得狂欢。他们用积攒下来的几张微薄的津贴,在营房外那间用松木搭建的川味馆子里,换取一碟回锅肉,一盘麻辣鸡,一锅酸菜鱼…我们来到山坡上,并排而坐。雨后的雾像坠落在山谷之上的云,空幽地覆盖了群山之巅的那一抹抹白。我们面对山谷放声歌唱。唱黄家驹的《海阔天空》,“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一刹那仿佛,若有所失的感觉…”是的,在我们雪山之下共同的寒夜里,谁不曾思考过人生?此刻,雾霭在山谷深处层层升腾。我们聆听着山脚下的尼洋河激荡地流水声,它们在迷雾中一路曲折向东,跌跌撞撞地汇入雅鲁藏布江。

人生也存在着迷雾般的前方,有着宿命般的归途。那天的一个镜头,把我们定格在一张泛黄的相片中。我们七个人站在湿漉漉的营房前,中间三人穿着夏常服,各站两边的四人一身迷彩装。我们肩挨着肩,远处的腾雾像一条哈达披在我们的背后。广海那天迷一般地缺席了。这七个人,三人报考了军校,两人如愿。一人转了士官,最后连我是四个人在来年的年底退伍返乡。翌年的二月,广海,却意外地被车祸夺走了年轻的生命。他像被尼洋河的巨石截下来的一眼清泉,永远地润泽着藏南的大地。来年的春天,我收到了一封来自昆明陆军学院的信,是阿才的。他说,“我是最后一个拿到通知书的,等了那么久啊…”。



九九年的秋天如约而至。白杨树的落叶似乎比去年又大了些,它们纷繁地铺在了营房的周围。斑斓的秋色在藏南的山群之间滚动出层层的瑰丽,像是每一届退伍老兵积累下来的厚厚青春。尖尖的山顶被浓厚的雪色牵得更长了。清晨的军营,号声未响。厚厚的白霜像一阵绒雪,落在哨岗的周围,也落在我头顶的钢盔和紧裹的大衣上。双脚即使裹在厚实的大头皮鞋里,也已没了知觉。清冷的风像一丛挂刺的荆棘扫在我的脸上。站在我对面的战友,依然如一棵挺立的青松。连队的哨岗在小镇早已被誉为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换岗下来,我看见小诚在扫着落叶,他是来自吉林的一个新兵。见我向他走来,他莞尔一笑,放下竹扫帚,靠在营房的铁栅栏上。我知道,他想和我说说话。我卸下腰带,和他并坐在落叶堆上。他把双手交扣着搭在膝盖上,被冻肿了的手指泛着透明的红。落叶从空中轻柔地飘下,一片两片地落在我们的大衣上。他用手轻轻地掸去我身上的秋叶。“班长,谢谢你教会了我吹萨克斯,还对我说过那么多心里话。你知道吗,你不仅乐器吹得好,歌也唱得动人”。他感激地说。我望向他,他双眼皮下眸子里流动着音符般的光泽。随后,他的眼神暗淡了下来。又说“班长,你就要退伍了”。我有点走神,我想起了我的老班长。他把声音抬高了一点,续了一声,“班长”。我反应过来,笑着回答“是啊,只有一个月了呢”。他转过的头,又低下,顺手捡起一片滚落的秋叶,用叶茎轻轻地扒拉着地面。埋头又说“我们以后分隔得那么远,一定很难相见了…”他这一句,像给我递来的一封告别信,让我不忍拆开,更难以回复。见我沉默不语,他连忙用一只手按住了我的膝盖,“班长,你一定要把萨克斯坚持练下去!”…我知道,他是想说,也许,在人生路上的某一天,这一技之长,我能用上。我,用力按下心底的层层波动,点了点头。然而,比起我的老班长,我又是那么的惭愧。

秋风瑟瑟中,王杰领着他的国旗兵,再一次地把旗帜升起。国旗,又将迎来新一轮的旗手。在退伍的前几天,王杰跑运输的达达(父亲)来到连队,经过部队首长的批准,提前把他带走了。我想对着西北的天空,高呼一声,闷葫芦王杰啊,你欠了我一次,藏在我心底已有二十年的道别!



我在乡土的天空上,抬头看见翻卷在空中的浩荡白云,多像闪耀在我哨岗前,那片绵延壮阔的雪山啊!即使已与它相距万里,在我的心底,它仅是一面,我随时能够推开的窗口。

才上哨岗的日子,是寂寞和躁动的。我无法想象在白天的两个小时内,我要如松般而立;每夜也有一个小时的流动轮岗。那么,在接下来的一千个日日夜夜里,我仿佛面对的是无边的广漠,令我深感惶恐。军姿如松,思想却随云流动。在哨岗上,我看见了天空飘来一朵朵白云,我的神思便如筋斗般地跃了上去。我穷极目力,山还是山。渐渐地,山,阻隔了我一次次躁动地神离,收集了我游荡的神思,把它们像种子一样,撒在了哨岗前的那面雪山深幽的臂弯里。于是,另一个“我”便从雪山里分蘖了出来。从山顶分叉下来的条条雪坡,多像一张慈祥的笑脸。

这样,我的哨岗时光变得多么丰富啊。站在哨岗上,雪山里的另一个“我”,便如一朵白云般地飞到我的眼前。我说,昨天我收到了父亲的来信。它会立刻变成父亲俯首写信的样子,房间外有母亲拾掇家务的细碎声;我悲声难控地说,我的一位如兄弟般的高中同学,溺水死了。它也面露悲伤地把他的葬礼,挪到了我的眼前,他悲痛的父母已无眼泪,其他前来悼念的同学从我的眼前静静地走过。它有一支马良的神笔,把我面向的那面雪山摊开成了一张绵延的画布。它像我人生路上的设计师,一笔一笔地描绘着我的未来。面对着我的未来,我和它展开过激烈地讨论。我说,不对,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它擦去,只好再画。反复几次,它无奈地说,这条路,你绕不开的。我想了想,就想到了那些已退伍返乡的战友们,他们已遍布在祖国的每一条打拼的路上,面对一次又一次的陌生,像开垦土地一样种下自己的人生之果;我同学的信笺也从北、上、广的各类电子厂飞到我的手中。他们相隔万里的影子,又如一张小小的地图浮现在我的眼前。西藏夜空之上浩瀚的星群,是无数颗星星编织出的璀璨,每一颗星星都在无底的星空里,散发着不可或缺的光芒。

星空下的夜岗,连队的后山有间歇的鸮声,有隐约地系在牦牛或马儿脖颈上的铃声,那铃声宛如后山的老藤在风中地摇晃,轻微地像是山的呼噜。另一个“我”像一只孤狼一样在星群的山峦之间奔跑。累了,就蹲在月亮上,面对星空朝着雪山长嚎、回忆和思索。或许,它看到了我在一面无人的坦坡上,向着天空下的玛尼堆和经幡发愣。层塔似的玛尼堆,被经幡的网罩着。这应该是在新兵的某一天,我在靶位的周围警戒;它还看到了我曾经坚守的一片山坳,那是我在等待浩荡的军车,指引着车队向着军事演习的基地驶去。后来,我站在高高的山岗上,榴弹炮如烟火一般从我的头顶上掠过;它是否还看到,我和战友卷起裤脚在湍急而刺骨的尼洋河里,奋力向前地推着陷落的军车?后来,直到我的双鬓已生了白发,我也没能再把它喊回来。


(已刊登在(解放军文艺)第十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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