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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小镇上

2021-12-2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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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大门口的篱笆外堆起一垛木头柈子。
先是看到篱笆和电线杆之间打了个底,后来一尺多高,再两三尺高,最后一人多高,高到没法再码。新新鲜鲜一垛柴火。填进灶坑能烧得旺旺的一垛柴火。木头柈子垛得可是整齐。这垛柴火封了顶,旁边又打底开始起另一垛柴火。新柴垛一天一个样儿,又高起来了,又快封顶了。
我用心起来,过来过去开始注意那垛柴,注意它今天长高了几寸,多了哪些样数。看它除了昨天多出来的树皮,树轱辘,今天是不是又多了什么。我每天的事情似乎多了,站在院中,总忍不住朝那柴垛瞅几眼,每瞅一眼心里都热热地舒坦。我每天的日子和从前似乎不一样了。其实我面对的事情并未改变,但我瞅每一样都呼呼地带着劲,那股劲鼓荡得胳膊腿儿的都勤快起来。风流水一样吹着,太阳光芒四射地照着,天那么蓝。鸟在树里欢快鸣叫。
那两垛新柴多好啊。多好。它又好看又新鲜。它后面的篱笆不歪扭了,它附近的乱草清除露出光溜溜地皮儿了。

瞅了十来天,我忍不住跟邮差说,前院又换住户了,那柴垛不是耿老三垛的,那柴垛真让人得劲儿。耿老三病歪歪的,是既喜欢骂老婆又喜欢骂女儿的一个怂人,是原来的住户。耿老三住的时候,可没这红红火火的劲头。邮差说,这是一对新来的小夫妻,女儿七八岁。
终于有一天黄昏,夜色几乎完全吞没了白昼的时候,我看见前院篱笆外卸下一堆新柴,柴旁安安稳稳停着一辆三轮车,没有人影。但我能想到,是小夫妻中的丈夫从板厂下班回来,他稳稳当当卸了车,调好车位进屋吃饭去了。那一堆柈子簇新,隔着一棵榆树,我都闻到木头被锯开散发出来的新鲜气息了。
新柴在黄昏深处露着白斩斩的茬口。我想,明早我经过时要仔细看看那堆新柴。我多喜欢看它们。第二天上班,却发现那里光溜溜的,即使木屑也没看到一片。新柴已被码上柴垛,地面也已经清扫过。那年轻人得多勤快,起得得多早啊。
一整垛新柴旁边码着半垛新柴,整整齐齐,都是簇新簇新的木头柈子。后来两垛柴火旁边又打了一个新底。耿老三垛不来这样的柴垛,老郭也垛不来这样的柴垛。
小夫妻中的丈夫叫梁子。

有了梁子这新柴垛,我瞅见的就不只是老郭的旧柴垛了。老郭的柴垛被风雨吹打得萎靡。
老郭的柴垛在后园子东北角上,紧邻我家篱笆,就着我家两棵榆树垛起来,上头苫着一块雨布,雨布上横两根大木头压紧。他那柴垛,坐在我家炕上,一抬眼就能瞅到,经过几夏天雨水,黑黝黝一朵枯干大蘑菇似的长在那。尤其夏天下雨时候,瞅着老郭的柴垛,我会想到每次去街里都能看到的老刘。老刘很老了,每次见他,他都是一脸呆相地坐在儿子药铺前面石头上。我不知道他年轻时候怎样,只知道他儿子一个个都像样,虎父无犬子,想来年轻的老刘曾是一把好手,垛柴会垛得梁子那样有模样。我看到的老刘,就是这个整日整年穿着黑袄裤坐在儿子门前的老刘,儿子忙儿子的,孙子玩耍孙子的,衰老得不成样子的老刘呆坐老刘的。
就像老刘曾经年轻力壮肩膀上扛着家庭飞跑一样,老郭的柴垛,一开始也煊赫威武,柴垛顶高得抵住我家榆树的两根大树杈。后来那柴垛落下来半尺多,后来又落下半尺多,这么几夏天下来,萎靡得就没比篱笆高出多少了。开始一两年,雨季到来之前,老马还来照看一下,后来老马也不来了,任由柴垛风吹雨淋。老马是老郭的姐夫,隔着一道街住在我家后边。
老郭和老伴,还有儿子一家,都在外地打工,锃明瓦亮的四间大房子只能空下来出租。老郭和我家做了二十多年邻居,从前仗着一身好筋骨在街里做小扛,日里夜里南面北面地扛麻袋装车。老郭装车是好手,可家里家外的,除了秋天垛柴,其余几乎全甩手扔给风风火火的婆娘。他垛的柴垛里出外进,一瞅就是不用心的潦草活计,绝没有梁子的整齐漂亮。只是这几年没有那么多收粮的车可装,老郭也年岁大了,只好出去打工。镇上年轻人没人愿意在家安心务农,老郭儿子一家自然也外出去了灯红酒绿的城市。老郭喜气洋洋盖新房的情形似乎就在眼前,转眼全家出去打工房子出租,物换星移,这中间仅隔着短短几年时间。这小夫妻是老郭的第三茬住户。
老郭租房时,一心要留下他的柴垛,是想着自己不久就会回来。可几年过去,老郭外出没有回来,柴垛成了老郭当初心情的遗迹,一身衰败气。

这些年,不消说老屯,只这镇上,就多出不少比老郭的柴垛还老旧的柴垛,多出不少闲置房。有的柴垛已经腐烂没了,只剩房子空撂着。
天气好时,我喜欢走步锻炼,出南门上202国道,或者出东门去水坝看水。往南,会看到路边刘骏的房子前墙裂得不像样了,一棵枯死的榆树孤独地举在屋子后头,柴垛只剩一个烂底,黑乎乎堆在荒草里。刘骏是我同事,退休去了北京女儿家。旁边任宏的房子几经易手。先是一家买去收粮,后来一家开商店,再后来住着卖肥的一家,如今开成机修铺。任宏和我家一年盖的房。一座房子频繁更换主人,只能说明镇上人口越来越少房子不金贵。
往东去大坝,路边有一座房子几乎只剩房架了,临近的一座七扭八歪,房顶上长满野草,柴垛早烂没了影。我家后院陈婶的房子已经塌掉掩埋进芦苇丛,韩金子那房窗户里长出了小榆树。陈婶塌掉的房子和金子长出榆树的房子,让人心里着实不怎么是滋味。
号称县城外五镇之一的小镇正日渐衰败空旷。
平日出门,我尽量不走僻静的街道,少看荒败的空房旧柴垛。我家跟前,有了梁子笃定的新柴垛,我终于可以忽略掉一部分老郭旧柴垛的破败孤清。有时候,我希望老郭回来,能在旧柴垛的位置垛上一垛新柴,可我又不希望老郭回来。这边远小镇,老郭回来除了种地,出路实在不多。即使种地,土地多集中在种地大户手里,除了自家的田,老郭又能有多少地可种?与从前比,人们的生活的确富足了,可看着镇上的空房旧柴垛,又觉得这富足似乎是有代价的。
我掩耳盗铃般绕道不经过那些空房子旧柴垛,写些牧歌式的诗句沉浸在自己的梦境。我假装看不见一个正在变化的小镇与它渺茫的未来。我暗自希望镇上的年轻人里多几个梁子这样的踏实人,也希望镇上多些梁子家那样有活力的柴垛。在乡下,看见一排或几排整齐的新柴垛,会觉得天下就此太平了无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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