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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城市土著

2021-12-28抒情散文精卫
有大约两年时间,每天清晨,我都在疏落的鸡啼、鸟鸣中醒来。初始,惊诧莫名,睁眼的一霎懵然不知身在何处,没料在远离老屋几百公里的城市还能听到这些亲切的鸣啼。渐渐,意识回暖,身下的床,置身的房间,窗帘上的白光,都恢复了明确的时空性,却又对自己居然……
  有大约两年时间,每天清晨,我都在疏落的鸡啼、鸟鸣中醒来。初始,惊诧莫名,睁眼的一霎懵然不知身在何处,没料在远离老屋几百公里的城市还能听到这些亲切的鸣啼。渐渐,意识回暖,身下的床,置身的房间,窗帘上的白光,都恢复了明确的时空性,却又对自己居然身处城市感到诧异。这是平安里的清晨。在约莫两年中,每天我的意识都经历这种转换:清晨,一天中最为宁静祥和的时光,宛若乡村,其余时间,是城市的喧嚷和嘈杂。   但这喧嚷、嘈杂又和别处不一样。胡兰成说“唱平剧最嫌肉声”,平安里的热闹可比这“肉声”,不熟稔,不熨帖,有一种学徒期的别扭。平安里距离市中心,隔一座大桥,乘公交车只需十来分钟。闹市区车水马龙,整饬、繁华,已有大都市的规模,而这里,其情其景,很像早些时候乡下人看 “坝坝电影”的场面,显得过分拥挤和喧闹。楼与楼的距离是很近的,像左眼与右眼的距离,煮饭时间,乒乒乓乓,锅碗瓢盆汇成大合唱;小偷蜂起,从这一窗跳到另一窗,易如反掌;女人在楼底仰着头数落楼上的男人,四邻皆知;野狗成群,垃圾成堆;一到下雨,巷子里便泥泞不堪……总之,与江那一面相比,它显得那么不合适宜,像一个没人管教的野孩子。   平安里的居民仍然保持着迁徙前的乡下人的习惯,喜欢扎堆,喜欢在楼下的空地摆张小方桌吃饭、打牌,冬天时候,将废弃的木料收拢来烧火取暖,火堆前围一大圈人,夏夜纳凉到很晚。唯一与他们“城市居民”身份相配的,是晨间的买菜和晚饭后的散步,但这两样活动也糅合了乡下人的脾性,他们咋咋呼呼,扯着嗓门招呼四面楼上的邻居,买菜罗!逛街罗!被招呼的人也高声回应,然后一行人,拉拉扯扯、嘻嘻哈哈走出巷子。   数年前,在这个城市还只是一个乡镇时,他们是其中的乡民。后来城市扩建,他们的宅基及耕种的土地全被征用,于是迁徙到现在的地方,涪江防洪堤一带,与市中心隔江相望;每家派出一人,从一堆纸团出抽出一个,抽到的编号便是自己的建房屋基。出于对土地征用的补偿,各家楼房被允许修建四到五层,用以出租贴补家用。家境殷实或生性懒怠的,从此断了谋事的念头,以租房为生。这样的赋闲者总也不会少,居民区每天都充斥着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它伴我入眠,又伴我醒来。家底单薄或建房时欠了外债的,就不那么轻松了。这个城市新兴不久,但发展迅速,这些半道被拖进城市生活的人们,实在只是些身无长物的种田人,确有头脑精明出人头地了的,可大多数仍然只能从事体力劳动,年轻体面的,应聘保安,有家资的,做点小生意,开间杂货店或在附近菜市租一摊位,还有的出租三轮车、板车,兼做搬家苦力。其中,“环卫工人”是他们最为热中的职业,相对他们能够胜任的其他工种,这是最简单风险最小相对也最有保障的职业了。   逢环卫部门人事变动,房东家阿姨与我闲扯时,照例会咋咋呼呼地称谁谁又托她跟领导说情,依着说话节奏,她的双手在空中比划,那是一双罗中立的《父亲》的手,口角凝着细小的白沫,有时会飞出唾沫星子。她说得眉飞色舞,每当涉及某位领导,就恭敬的称某某局长,某某科长,从不为贪图简单省略一个字。这不是巴结,因为巴结也是一种心机的流露,他们朴实到有些笨拙,似乎连这心机也没有,就像小学生对老师威权的虔诚。同样,当她宣称她与领导的交情时,你也不会觉得这是炫耀,因为夸张也需想象力,他们的和平性格与简单的生存意识中,是连虚荣也没有的。   无论春夏秋冬,天晴下雨,每一个上工的日子,早晨五点多,楼下铁门哐啷哐啷响的时候,被吵醒的房客就知道房东女主人出门了。她推出自行车,车上绑着根长扫帚,长度与车身相当,夏天戴草帽,雨天裹雨披,隆冬的城市尚在酣睡的凛冽清晨,她,自行车,长扫帚,在路灯清冷的体恤的光明中,显得格外艰辛,又格外坚韧。自行车是崭新的,车架为桃红,很喜气的颜色,是她生日时侄女送的;她有乡下人特有的“敝帚自珍”的习惯,何况这一地带偷盗猖獗,每晚她都把车子从底楼扛到五楼她的客厅。她的黄色制服清洗得很勤,对自己的维生工具尤其珍重,我时常在顶楼撞见她打理扫帚,她因此积累了一堆竹蔑。从拆开的扫帚中清理出废弃的,增添进新的,剔掉帚身多余的竹叶,紧紧捆住,然后按自己的手感修剪帚端蓬松的竹蔑。对待自己的工作,她有着现代人少有的虔敬,她一直认为自己交了大运,不管工作如何辛苦,工资如何低廉,毕竟比靠田地吃饭来得轻松。   顶楼和五楼转角的楼道,除了房东的竹蔑,还有一大堆破烂,全是她与丈夫从街上的垃圾中清理出来的宝贝,有长短不一很难瞧出其用途的木料、绳子、钉子,缺胳膊少腿的器皿,烟盒,塑料瓶,破了的纸箱纸板,全被老太太收拾得整整齐齐。积到一定数量,有拾荒匠经过,老太太就在窗口招呼,然后和女婿一道抬下去,论斤称两的卖掉。客厅里、甚至老太太的卧房里都少不了这些东西,每有房客退房,带不走或丢弃的什物,经过一番认真的衡量,最后大部分都被留下来,你若向房东讨一个灯泡、一个水龙头、一截铁丝,房东主人会呼啦呼啦从床底拖出一大堆,尽管灯泡不见得个个都能用,水龙头也十有七八是漏水的,他们仍像老鼠一样孜孜不倦地积攒着,既使人感动,又显得有些可笑。   顶楼石砌的洗衣台底下,经常栖息着一只流浪狗,夫妻俩从街上垃圾桶给它带回被扔弃的糕点,每从朋友聚会中回来,房东家儿子也习惯为它捎一袋吃剩的肉食和骨头,老太太用两只小碗款待它,一只盛水,另一只经常盛着稀饭。流浪狗吃惯了糕点和肉骨头,对老太太的稀饭不屑一顾,老太太便拿着一根棍子,一边用棍尖在地上敲得邦邦响,一边絮絮叨叨的数落,那狗便趴在地上,头搁在两只前腿,低眉顺眼,一副惭愧的样子。若那狗随处便溺,老太太就用棍子戳它,一边仍是絮絮叨叨的数落,若是它三番两次打翻水碗,她就故意不盛水,渴它一两天,但天热了,她就解开它的绳,让它自己去找凉快地,吃撑了,感冒了,还得打针吃药。最后那狗若还是怀念流浪的自由,终于又回到街上,老太太就会拿开楼下铁栅门的档板,留一条缝,心想它要是回心转意了呢。但顶楼洗衣台底下的狗窝里,终会蹲着不同形状的狗,因为街上的流浪狗是这么多,河堤上也经常遇到被抛弃的病怏怏的宠物狗。有一次,房东家儿子双手捧回一只幼崽,那狗刚出生不久,毛茸茸的,还站不稳,老太太就已经拿着棍子,一面用棍尖敲地板,一面训话,或许她觉得,狗和人一样,应该从小抓紧教育。那狗现在怎样,有多大了,我不知道,因为不久我就搬走了。大约它总还活着,他们憨直的善良总会让它好好的活着。   房东男主人的羞赧,在他这个年纪是少见的,他像他早年耕种的土地一般温顺、沉默,似乎直到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也没有学会用一种城市式的随意对待周围一切。每遇到我,他就腼腆一笑,轻轻说,你好。回头再遇见了,哪怕是三番五次的撞见,总是那句“你好”。你好。你好。像是说悄悄话,又像是自言自语,本来是一句很有时代色彩的问候,被他这么一演绎,就很有些不伦不类了。但这大约是城市生活对他唯一的改变了。他有经年与土地打交道的乡下人的呆钝,每给房客换水龙头或检修管道,那双抓惯了锄的大手摆弄着纤巧的钳和扳手,仿佛是握了柄枪,不敢轻易下手,下手了也总不对路。房东家客厅有一台大约20英寸的电视,彩色效果极差,浓墨重彩,看得人眼花,男主人经常在这里调理,其实他不懂,不过是瞎摆弄,把机顶盒这里摆一摆,那里放一放,偶尔效果正常了,便心满意足回到座位,那神色仿佛在说,瞧,我说的没错吧,是机顶盒的位置不对。一会儿问题重现,复又站在电视前,复又这里摆一摆,那里放一放,仿佛终究不过是机顶盒的位置在作梗。   与男主人慢吞吞的羞涩相映成趣的,是房东母女俩的聒噪,与她们闲聊,两人就像乡村晒场上的麻雀,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一个说,一个附和,一个主导,一个敲边鼓,把一出出趣闻逸事演绎的精彩淋漓。男主人始终是寡言的,偶尔不甘沉默,慢悠悠地打断一句,母女俩就群起而攻之,那情形仿佛要用口水淹死他。男主人知趣地偃下去,这个家他做不了主,他默认,对此也心满意足。母女俩的快人快语终究也是狭隘的,不过家里的柴米油盐、邻里的鸡毛蒜皮,她们不读报,不聊时事,不关心风尚、潮流,所有这一切均被关在门外,大有“不知有汉,不论魏晋” 的态势,她们过着真正的原生态生活,可能也是最环保的。除了生计,儿子的终生大事是她们唯一关心的。每聊至此,房东阿姨就捶胸顿足,那模样仿佛世界末日,其实那孩子不过25岁左右,正是贪玩的年纪。逢相亲的日子,最郑重的也是母女俩,老太太穿着素净、熨贴的蓝衫,新布鞋,俨然一个米烂陈仓的地主婆,女儿戴了耳环,抹了口红,脸上的皱纹密匝匝的,让人不忍细看,母女俩整个一幅“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情景。数次相亲无果,母女俩叹气但不丧气,有一次,房东阿姨特意寻到我,惴惴地向我打听:“你们年青人懂得多,你看网恋怎样?”我立即在心里笑开了,她说“网恋”这个词,那神色仿佛说的是火星人、星际大战。这个时代,城市生活的风尚,他儿子的世界,渐渐在她的想象和理解之外。她所代表的生存道德,原与“鸡鸣桑树颠”的乡村生活水乳交融,在城市霓红的映衬下,毕竟有些暗了。   平安里在向城市生活靠近,这是无庸置疑的,这里的人们培养着各种消遣,豢养宠物,在阳台培植几株枯瘦的花草,吃点宵夜,喝点夜啤,也在铿锵的音乐中,大方地胡乱地扭摆腰肢。我的房东这一类城市土著,渐渐退居幕后,他们终会从舞台消失,融进这个城市的历史。这些房主的后辈,他们在平安里度过自己的年少时光,现在已是百分百的城里人了。他们才是这个城市着意塑造的主人。   我终于搬迁,房东阿姨为我做了一顿好吃的,送我到巷口;围裙还未从她身上解下来,头发有些凌乱,她朝我挥手。我觉得她应该站在村口,而不是城市的巷口,巷口没有村野暮色四合的静谧与广漠,没有从蛙鸣、炊烟、田垄间弥散出的日常的韵致,完全没有“送别图”应有的诗情画意。我常常想起房东一家,这些名副其实但又名不正言不顺的城市土著,絮聒的母女俩,腼腆的男主人,一律的善良厚道,谨小慎微,与他们相处,你会感觉到支配着他们的纯粹的生的喜悦与温情,而这纯粹的生的喜悦与温情,似乎也和城市苍穹中寥落的星子一道,渐渐成为这个时代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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