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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秋色何茫茫

2021-12-28叙事散文李兴文
“一叶知秋”,这话本身已经有些凉意,而初秋早晚时分的清凉的确延长了一些人香甜的深眠。想想烈焰腾腾的往日,游人和晨练者熙来攘往所致的聒噪是那样令人深感不安,如今,公园、街心广场里的空旷和静谧又是那样的令人深感意外又似乎有所留恋。    到了秋……

  “一叶知秋”,这话本身已经有些凉意,而初秋早晚时分的清凉的确延长了一些人香甜的深眠。想想烈焰腾腾的往日,游人和晨练者熙来攘往所致的聒噪是那样令人深感不安,如今,公园、街心广场里的空旷和静谧又是那样的令人深感意外又似乎有所留恋。    

到了秋天,城市里好像突然出现了许多安静的角落,仿佛许多人都跟着远去的盛夏追随繁华去了,而不愿意追随繁华的人自然就想寻找一个安宁恬淡的去处,比如清晨时候广场的石凳,公园黄昏时候的长椅。真的,总有一些地方会率先从极度的繁华中悄然醒来,或者无声无息地探出头脸来,进而作为同构秋天盛况的基本元素,虽然看上去有些华发苍颜而不无清寂孤单。这却是极合我的口味的。    

坐下,就像古时候腿脚殷勤而口齿伶俐的店小二终于忙完了自己的活计那样悄悄坐下来心安理得地喘一口气。寒凉的晨风就从头顶灌下,让自己再次感到确实已经置身于不同于别人想要的繁华了。晨光隐晦,雨雾低垂,凉风习习,鸽群在天空不厌其烦地绕着圈飞,它们身上的哨声颇像不久前刚刚沉寂下去的蝉声。但毕竟不同于往日了,湿凉的气息中好像夹带着遥远山林飘来的馥郁之气,并且藏在生命体验的最深最远处,仿佛世间万物都做好了退场的准备或者已经开始陆续退场。    
时光片段的轮替是如此的迅疾,仿佛昨日还是让人挥汗如雨的炎炎夏日,而今又是两袖穿风、水浅云低的清凉之秋。人又如何不老呢?“立秋”也罢,“处暑”也罢,节令方面的断点在渐变的天气里其实一直都是相当模糊的,只有在下一个季节完全到来的时候,我就会认为乃至坚信,“节气”所含的种种玄妙都是人可以意会的。    

游人很少,但还是有人轻轻走过来在同一条长椅上与我比肩而坐。    

华发,板寸,不过头发并非根根直立,而是像一夜狂风过后的麦田那样大片大片地倒伏了。那头华发,若非多日不曾清洗,也便是严重丧失生机失去活力了,那副情状倒与当前的季节十分般配——虽不是落黄如雨,也是百草长到极端繁盛之后必然要以身委地。对于百草来说,在它们以身委地之前当然先要把传宗接代的事情托付给飞鸟、走兽,甚至行人、清风去传播、散播,即便有个别依靠一己之力播撒种子的,当然要算草木中的自给自足者,并要在这个繁华季节里做一个幸福的看客——在我的余光里,与我毗邻而坐的人,从头到脚的秋色是至浓至重的。    

我以为他至少会用一个眼神或者其他简单的肢体语言和我打个招呼的,因为我认识他、他也应该记得我。却没有,甚至,他显得根本无视我的存在。有些惊诧,但很快也就理解了:更年期综合征,或者老年痴呆症,这些都会让一个人变得如此麻木不仁的。如果真是这样,健忘是难免的,别人,乃至世界,都应该给予他足够的理解与宽容。    

但愿我的猜想与他的实情相符。接下来的事情当然是各想心事、自赏秋色了。    

天气真的明显转凉,但还不至于满眼萧瑟。我们的面前是一条步行甬道,甬道外侧是大理石栏杆,栏杆外面,就是那条水体浑浊的大江,大江的对岸是这个小城中的“第一医院”。其时,远近各处的树木翠绿葱茏。设若某日天气突然转晴,夏日在这个城市里施放的余威依然暴戾,但明显比盛夏多风了,风很凉爽,初秋的风,那种清凉与爽朗无法不让人胡思乱想。特别是在游人和行人顿然减少的公园一角,如今像我这样坐着静静地观看江水奔流的人不是很多,但凡有,大都显得很像格调极低的智者——当然也仅仅是我单方面的臆想而已,到底是不是智者,要让别人来评判的。比如那时,我根本无法知道那个和我比肩而坐的人心里所作何想,如果他没有忧患于自己的病痛,他就应该是像我一样“讷于言”且“敏于行”的人——也难说了,如果他真属于我所能猜度的其中一种病者,他外在的宁静所掩藏于内心的浪漫与激越就是我所不能体察或洞见的——别人看来的病者自有他们不为人知的浪漫与激越,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我们都默不作声,并且长时间保持着极其相似的静默状态,显得很像两个进入修持的高僧大德。    

假装东张西望,我就看清了他的右半个脸庞,想要阅读他脸上更多的细节,半个脸庞所显露的信息也足够了。凭一叶落而知秋至,从半个脸上我当然也能看出一个人所经历的沧桑变故来。    

说起来他和我还是同行,不过他于多年以前就光荣退休,而我还在续操旧业而已。退休多年,也难怪他的头发那样衰落。他很安静,让我感到他是真正属于清心寡欲的,这让我有些羡慕、也有些嫉妒。年轻时,他拉得一手好二胡,我们也在多次文艺汇演中合作过。后来我在一家舞厅里谋得第二职业,在现场乐队里弹键盘,他也常来跳舞。无论一起参加演出活动,还是闲来没事逛舞厅,他都会向我点头致意,我一直视他为热情善良而兴趣广泛的人。那时候我发现了他的一个奇怪之处。每次我们在一起排、演节目之前,我要给所有非固定音高乐器校音。我清楚记得此人的耳力有些偏低,故而,他来调弦的时候总会要我帮他把琴弦音高调高一些,并且总是刚好高出半度。为此我和他争论过多次,但他的极端固执和胸有成竹以及他明显稍长的年龄让我不能强求于他而必须向他做出妥协、让步,虽然我总是保留自己的意见而不放。奇怪的是,开始排、演以后,大家并没有听出他的二胡由于弦高半度而影响了整体演奏效果的和谐。这让我不能不对他产生浓厚的兴趣。    
终于发现了。对我来说,那个发现简直是对一个惊天大秘密的惊天大发现!原来,他每到正式排、演之前几秒钟时间里,总会以极快极熟练的动作来移动一下“千斤”或“琴马”,要么把“千斤”上移一点,要么把“琴马”下移一点,这样,他就把弦音调高半度的问题解决了,看得出,他做那个动作的时候依靠的完全是经验和手感,因为在那几秒钟时间内,乐队是不允许发出任何声音的,但他就那样巧妙而迅捷地完成了对弦音的二次校准,并且是无参照校准。简直是怪事中的怪事或者奇迹中的奇迹!    

我的猜度与发现后来都得到了他的证实。他说他的听音感受力好像有些迟钝,也比别人听到的音高偏低半度,我当然清楚,他调高的是一个小二度音程的高度,即使一种微不足道的乐器在正式演奏中那也是要露出瑕疵而严重影响整体演奏效果的。但我认为,在他,一切都是合理的,他有自知之明,并且这种自明程度是超乎常人的,“麻烦你,比标准音高调高半度!”这是他常说的,并且,每次调音他都要等别人调完之后。我以为他有些多此一举,既然知道原因在于他自己的听力偏低而不在于校音的结果,那就依照校准结果可矣,又何必调高之后再复原位!“都习惯了,咳咳,理解一下!”他的苦笑很有深意。现在看来,他的热情、兴趣乃至怪癖都是足可称道的。    

“我的耳朵不太好,不过这样我真的已经习惯了。”他总是这样不厌其烦地向我解释。后来他的解释我逐渐不想听了,一是烦,二是连我自己都给他搅糊涂了。他反复解释的时候显得有些惭愧,也有些无奈,但在我看来,他是多么令人尊敬的的一位听觉残缺者,和他同台演出,在我就的心里就有一种难以比拟的专业乐趣和敬业荣光之感。    

万事皆有来由,他的异常作为若非先天不足,也应该是后天的物理损伤或药物所致。    

“我的耳朵以前也不是这样的。”他说。我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玄外之音,也知道他所指的是哪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    
他说,其实那时候他刚走上讲台不久,他的学生就被人带出教室天天接受教唆,学生们竟在两个多月时间不进教室。有一天他们终于进教室了,但都戴着红袖章,并在一些人的威逼、唆使下开始对他实施群殴。他曾说过那时候他好像一个玉米棒子被人扔进了脱粒机,具体过程他已无法描述得准确而生动,但他事后感觉到自己的耳朵开始鸣响,并且一鸣响就是三年之久,他所听到的全都是令他烦躁不安的高音。“老天还是睁眼了!”他说,因为三年之后他的耳朵竟然莫名其妙地结束了高音鸣响。后来事情好像稍稍安定了一些,有人派他到文艺宣传队里去拉二胡,就在那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听力比别人的低了半度。    

关于他听觉偏低的事情,应当到此为止,不然,任何寻根究底都是于人不敬的。    

若干年过去了,各种数字音乐手段广泛介入生活的事实,让我们这些素以能够吹拉弹唱的人感到莫大的失落。多才多艺,那曾经是多么令人羡慕和追捧的,时过境迁,也不能不走下华丽舞台了,甚而至于,多年来供我们展露才华的影剧院如今也变成了豪华电梯公寓。弹琴,我多年前就放弃了,但他坚持了多年。他喜欢拉二胡以及他的二胡手艺很不错,这些名声的远播差不多到了家喻户晓的程度。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一算,天一变,那场变故对他的打击好似乎不小。又是多年过去以后,他,我,我们,逐渐不为人知,只有在他偶然出现在公园开放廊厅下倚栏而歌的时候,一些人还会情不自禁地驻足,听他演奏一两首乐曲,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去。以后,便是他长时间不来,而我是日日必到公园走一走的。再以后,也见他到过公园,不过不再手持二胡,而是步履蹒跚地从众目睽睽之下艰难地穿越廊桥,穿越广场,到最偏僻的那条长椅上坐下,目光平视,若有所思,仿佛在回想他的二胡到底丢失在什么地方。天长日久,我始终觉得其中另有蹊跷,我以为他的人生境界有所提升,他一定也在观赏那条日夜奔流的大江,也看大江对岸那所医院。    

不料,他现在居然不认识我。    

他木然地起身,然后呆滞地转身,缓步走了,依然无视我的存在,当然也就无所谓向我告别,好像还在想着他的二胡。这样也好,我空悬了许久的心终于平安落下。或许他真的没有认出我来,或许他还认得我,但他也许假装不认识,也许没有丝毫面对我的兴致,甚至也许他已没有跟我打招呼的能力,总之他就那样旁若无人地来了又旁若无人地走了。我倒是希望他变得如此冷漠的原因真的是他已对面不识人,他的生命中再无尴尬、忧伤、苦闷、难堪、窘迫、压抑等这样一些东西的苦苦纠缠。记忆清空,人的生命就回到了母胎中那样的茫然和安宁,那样,至少也没有更多的痛苦把他折磨。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想象一个人的神志完全变得混沌不堪情况下的人生感受,所以我并不理解他全部的苦衷。    

清爽之气日盛一日,我的假期也所剩无几了。大好时光岂可白费,做完每天必做的事情,我还是日日必到公园里去走走,并在那条最偏僻的长椅上坐下,看大理石栏杆,看大江,也看对岸医院那座极具现代气息的门诊大楼。看得最多的还是大江,听得最多的还是风声,想得最多的还是自己和别人在时光传送带上如何来来去去。极度痴呆的琴师多日不来,我也就把他淡忘了,在特定环境中,属于我一个人的时光总是不紧不慢的。    

某日早晨,在公园里,我在同一个时间段里做完同样的事情,正起身离开的时候忽然天幕大开阳光迸泻,突如其来的晴日才让我发现原来已经阴沉多日。秋阳的热度紧随秋阳的触手而来,我的心里顿时变得和江水一样畅快。在廊桥与滨河路的交接处,我看见他了,身形佝偻,比以前更加步履蹒跚,神情更加呆滞漠然。他被人扶着艰难地走过公路,然后,他独自进了医院,扶他的人向廊桥走来。扶他的人是个中年妇女,看样子是去跳广场舞的。    

我把她当成他的家人上前询问。    

她不是他的家人而是邻居,但她因此开始口若悬河且愤愤不平地向我说道起来:中度脑溢血,抢救还算及时,命保住了,但变成了现在那个样子。“上个月还好好的……”妇人这样说,好像对眼前事实也不愿意相信。“负担太重了,两个孩子,咳,都大了,儿子结婚要买房,女儿出嫁要陪车,没有钱,他女人老在骂他‘当穷教师的’,一辈子就会拉个二胡……那天等到发现,人已经倒在家里了!造孽啊……”中年妇女愤愤不平地走了,仿佛她根本不想变成琴师的女人那样的女人。    
还能独自去医院,应该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我想即便他的孩子和女人幡然悔悟而痛改前非对他来说也于事无补了,这就是时间流程上所有事件的不可反复的残酷性。现在他的脑子所用不灵,手也僵硬,自然不能再拉二胡,那把二胡,恐怕自此也要永远地束之高阁了。    

无法知道他现在的内心是不是依然痛苦,若不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做一做行尸走肉也就是无可选择的;若是,他的痛苦将会终无绝期的。    

作为同道中人和曾经的合作者,我衷心希望他能尽快康复如初并重新操起那把二胡,至于儿女们的事情,量力而行,管不了只好放弃吧,不然又能怎样,钱那个东西,很会阿谀奉承、又极善于狗眼看人低的,缺钱,只好认了,平静地安度尚已残缺的晚年,也不失做人的本分吧。不过,想象总归只是想象而已,我无法帮他解决任何实际问题。在想象力的世界里,他所需要面对的人生问题是相当复杂的,设若他真能康复如初,拉不拉二胡也是其次的,重要的是会不会有人对他本已不堪的人生继续雪上加霜,如果是,如果会,那么,他这样过着懵懵懂懂的日子也是一种好的结局吧。    

滨河路行道树撑起的阴凉是残缺不堪也凌乱不堪的,时而会有中断和缺失,所以,当秋阳至于暴戾的时候,还会让人内心焦灼、挥汗如雨,仿佛在暗示:这个季节里许许多多的东西并未完全退场而是准备退场或者正在退场。    

好在我的住处离这里并不遥远,我很快可以走回去的。我也必须尽快回去,除了找到必要的清凉,还要去做我必做的和想做的事情。人已垂垂老矣,万一某日我的身体也突然变得那样残缺、我的神智也变得那样混沌蒙昧,我念念不忘的一切都将无从说起。尚未退场,我还有做事情的机会,还有一段路要走下去,虽然人生本身就是一场迷离之旅。    
2014-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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