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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歌哭于斯的故乡

2020-09-17叙事散文梅园星语
(一)“俞平伯先生有一行诗:‘我把故乡丢了’,不过他又找到了另一个故乡……”朱自清先生在《我是扬州人》里提到俞先生时,自然是在说自己。祖籍是浙江绍兴的他,就是把扬州视为了故乡。这里先生无论是以上古言“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或以“青灯有

(一) “俞平伯先生有一行诗:‘我把故乡丢了’,不过他又找到了另一个故乡……”朱自清先生在《我是扬州人》里提到俞先生时,自然是在说自己。祖籍是浙江绍兴的他,就是把扬州视为了故乡。这里先生无论是以上古言“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或以“青灯有味是儿时”为据,终是有个可以回忆可以祭奠可以思念的地方。可是我,我是哪里人?我该如何理解我的故乡呢? 在几十年的档案记录里,我的故乡一直是苏北的徐州。尽管我的出生和成长与这个地方一点也挨不上边,但这里却是祖辈们“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的地方。作为家族的传承人,以此为故乡是不难理解的。不过按照家谱向上追溯,我的先祖却是江北江都(扬州)人,而且为官有宅邸,只因株连被迫举家迁至苏北的彭城。就像当今的户籍签证一般,族谱的附注里提到了一句:从江都迁于此。究竟先祖在江都是个怎样的境况,都已经无法考证了。

先祖离开故乡有他不得已之处,然而这泱泱华夏在哪里不可安身?这绿水青山在哪里不可掩埋忠骨?最终先祖漂落到了彭城西郊外,那个依山傍水的云龙山为归隐之地:仰望云龙之葱翠依偎龙湖之静谧,吸青山之精华纳绿水之灵韵,一代代人在男耕女织的农家生活里繁衍生息下来。到了我有记忆的时候是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我初中暑假随父亲从河南一同前去看望故乡亲人。那是我第一次回老家。这之前对故乡的理解是模糊而遥远的,只是在父亲的回忆里略知一二。
(二)

父亲对故乡的回味是深情而痛楚的。据父亲的回忆:他15岁那年彭城西郊外的小山村家家户户都种植蔬菜和柳树。到了收获的季节,每家的男劳力就会把鲜嫩的青蔬挑到城里去卖,来回也不过二十多里路。因为云龙山区的水清山灵,瓜果绿叶在集市上总是上品。早早地出门,不到晌午就能回家来,不耽误午饭。女人们也闲不住,大婶大娘,嫂嫂小姑的三五个围坐在树底下,一边家长里短地唠嗑,一边麻利地用柳条做编织,功夫不大那些个柳筐,柳箩,柳簸箕就像工艺品一样成了。但这都不是正规手艺,真正的俏活是制作柳条箱子。而爷爷就是一把好手,方圆几百里的人都知道,特别是哪家闺女出门要用嫁妆,更是专请了他来做。 父亲排行老小,上面一个长兄,两个姐姐。不是爷爷没有传授编制技艺,只是父亲顽皮贪玩,终是没有学成,只会一味地出憨力,当脚夫。他常常挑着制作精良的柳条箱子到城里有钱人家去送。看上去这上百斤的担子在肩上实实地压着,不过这恰又是父亲最惬意之处。父亲津津乐道地说起他的那些个得意,送了箱子拿来钱。他就会领着一班半大孩子泡澡堂子,下馆子还会煞有介事地钻到戏院里看戏听书。尽管每每回家来免不了挨爷爷地揍,但有奶奶护着也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不了了之了。 1938年5月19日,日军攻陷徐州,徐州成了第二个南京。先前秀美的山村沦为日本屠刀下的杀人场。就在这一年爷爷和我的小姑父被日军残忍杀害,小姑父还被“弑肉”。结婚只有三天的小姑忍着伤痛又回到娘家与奶奶相依为命,而且一直未嫁终老在云龙山村。1942年的中秋圆夜不堪忍受日伪奴役的父亲,挥泪告别奶奶和小姑偷偷逃离了故乡,加入了抗战组织,这年父亲17岁。 17岁是父亲戎马生涯的起始,也是父亲背井离乡的开始,从打游击战到人民解放军二野部队里的一名指挥官,父亲由江北作战到挺进中原,又北上剿匪,一直到全国解放,才转编制四川成都西南铁道建设工程局,接受新中国在西南地区的铁路建设任务。 1963年全线承建成昆铁路,并确保了胜利通车,之后又转编到中国铁路第二工程管理局湖南怀化分局。1977年铁二局解散父亲携我们全家为支援晋煤外运来到河南郑州铁路局。在郑局,父亲工作到离休直至终老,享年82岁。在这期间里,父亲多次努力想回故乡安置工作和生活却未能如愿。 (三) 1953年夏天,父亲在他离乡11年后第一次回到了家乡的怀抱。故乡的山水翠绿清新,村里的田里都是脆茵茵飘着甜香的果蔬;还有错落有致的泥草屋飘着炊烟。父亲急切地向家的方向奔去。他远远望见了熟悉的老屋,走到近且的池塘边有一位银发老人翘首张望,父亲一眼认出了这就是日日夜夜自已无数次在梦里渴望见到亲人啊,他像孩子般地奔跑着哭喊着:“娘啊......娘啊,......儿子回来了!”。可是奶奶却因思念亲人常年以泪洗面,双目失明的她已经无法再看到自己亲骨肉的容颜了。老人颤抖着双手把跪在面前的父亲摸了个遍,老泪纵横:“天哪!......我儿回来了!我的亲儿呀!”,一把把父亲揽在怀里,抚摸着心碎,抚摸着沧桑,抚摸着柔情,抚摸着道不尽的爱怜。 这一次父亲回徐州只停留了5天,在云龙山隔湖相望的寒山上祭拜了爷爷和我家祖坟,就匆匆回单位赶赴贵州和广州执行建设任务了。已经娶妻生子的大伯,外嫁到区(ou)庄的大姑和姑父,小姑和奶奶一大家子还有半个村子的同族亲戚,依依不舍地把父亲送出村外好远好远。 父亲第二次回徐州老家是1970年的暮夏,他没有给奶奶带去喜悦,却给老人家蒙上了伤痛,焦虑与忧患。因为“文革”白日化,武斗升级,当时任武装部长的父亲在批斗中险些丧生。父亲不甘呀,没有在枪林弹雨中死在敌人的刀下,却在“同志”的手中折磨的死去活来?在一个好心人的帮助下我的父亲带着三个哥哥和我的母亲带着我兵分两路,悄然离开了四川成都。 回到家的父亲极度的脆弱,被胃溃疡折磨的瘦骨嶙峋几乎卧床不起,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此刻竟然如一只受伤的小鸡,寻找着母亲的翅膀隐忍而偷生着。奶奶和小姑以博大的母爱,悉心地照顾着重病的父亲和我那三个还没有成年的哥哥。而我则被母亲寄养在了上海,开始了有记忆的童年生活。 我在父母修建成昆铁路时出生。两岁离开成都被送往上海杨浦区的姥姥家。并在上海苟且混了5个春秋,孤独而柔弱,完完全全一个“黄毛丫头”。母亲常常不定数的寄来钱,嘱咐姥姥多给我补养,可是要养活一个十几口人的大家庭,在上海这个高花销的城市里是可想而知的,所以到了8岁的我,在旁人看来不过才4,5岁的样子,俨然上海屋檐下的“小瘪三”。而母亲从照片上看到的那个漂亮女孩,只不过是影像制作的一个谎言。1975年之夏,母亲染疾全身瘫痪,因为思女心切就嘱托18岁的大哥和14岁的二哥,把我从上海接到湖南的芷江。小哥俩一路小心的呵护可还是险些在株洲换车时把我丢失。我在株洲的大街小巷里迷失流浪了一整天,傍黑时哥哥才在民警的帮助下找到了我。回到湖南芷江,我与父母和三个哥哥一起生活了一段快乐的时光,不久父亲就把两个哥哥的户口迁回了徐州老家,在那里两个哥哥当上了人民子弟兵走进了部队,在这个革命的大熔炉里接受锻炼和考验。而这时的父亲也早已恢复工作并在怀化工程管理分局任援外办公室主任,常年在广州接送援助缅甸的铁路技术人员。
1976年10月奶奶去世,享年96岁。父亲独自一人回老家把火化后的奶奶安葬在了寒山的祖坟里,就又匆匆回单位办理举家迁至河南的事宜当中了。 (四)
寒山,我以为称呼为山真有些夸大其词了,他不过是座三四百米高的土丘。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云龙山的遗弃子。云龙山与他隔着云龙湖遥遥相望,却没有给他更多的恩泽。山上植被稀少,有些地方顽石裸露,与云龙山青翠葱荣比起来显得沧桑倔强而孤独。然而这座山在村西头矗立着,守望着他的村民他的子孙几辈子了。

1980年我首次随父亲回老家,印象最深的就是这座有着我家祖坟的山。他的苍凉和刚毅与山下绿油油的田野,微波荡漾的龙湖还有村东头那碗脆生生的池塘显出了极大的反差。我在想,是不是因为承载亲人太多的祭奠和思念,流过了太多的眼泪才把山上的植被冲走了呢?
由南至北的改革春风把家乡的山花吹得烂漫多姿,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土地承包到户和农村城镇化改造也在村民心中荡起了涟漪。村东头的大部分菜地被圈地建厂,一个个乡镇企业应运而生。土地少了,劳力多了,那些一辈子与泥土打交道老实巴交的家乡人,竟然也丢下农具拿起工具坐在流水线上当起了工人。他们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兴奋与追逐梦想般的狂热。年轻劳力的倾出,让一个村子几乎成了空城。留下来的几分土地只好由老人和妇女们伺弄。刚过完年,春寒料峭,北风凌冽,他们就精心搭建起了温暖湿润的蔬菜棚子,一席席嫩绿的幼苗被用心的呵护着,一双双枯糙的手小心的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这些曾经养育过他们的绿色生命。于是我忽然明白:兴旺如火的那个时代的乡村,不是隆隆的厂房的轰鸣,而是能够燃起希望的这片土地,这片依然属于他们的土地。
随着时代的步伐,建设新农村和城市化改造已蔚然成风。进入二十一世纪,家乡道路扩建,土地被征用,村庄一下子成了城市的一部分。再也见不到田地了,就连那碗脆生生的池塘也被填平盖起了村里统一的两层建筑小楼。只是城市化的村民生活并没有完全“市化”,失去土地的人们也失去了经济来源,加上先前的乡镇企业也相继破产倒闭,很多亲戚家里都出现了失业现象。于是村民生活问题成了首要,再于是,一觉醒来,村东头的村民发现自己成了土地出让方,对方就是传说中的开发商。这样那些因关了门的厂房而闲置出的大面积土地上出现了高楼,或是住宅,或是商铺。村民们在拿到村里发给的补贴的时候一下子彻底明白:这方让他们劳作的土地已经不再属于他们了。不过还有一个家,在这片土地上,虽然这些家的居所已经退到了村西头的寒山下。
2007年10月19日,我陪父亲从河南再次回老家,而这次却是抱着父亲的遗像踏在了故乡的土地上。车一到村头,我就仿佛听到父亲呼唤:爹呀!娘呀!儿子这次真的回家来了!再也不离开您们了......。父亲终是叶落归根地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可以在寒山上安宁地静卧在他的父母,他的祖先的身旁,慈祥地守望着山下他的子孙们在他曾经住过的房舍里忙碌的生活着,如此的自然与踏实。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四年后的他一觉醒来,俯瞰山下竟是一片碎石瓦砾和大型推土机轰轰的鸣叫,他的子孙们一个个都不见了,他痛苦万状,在山口的风中泣然......。
(五) 2011年春节,我破例地强求我那当局长的老公,必须放下手中的工作陪我回趟老家。因为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可以看到家乡的农舍了。可是我们还是晚了,看到的居然一片疮痍哪有什么家的痕迹?我踩在碎片上独自徘徊,寒冷而悲伤。依稀看到村民们曾经努力争取保留这片土地的横幅,已被凌厉的寒风撕得粉碎。回望寒山孤单而憔悴,也许这就是村民最后的一点尊严了。
的确,我的故乡这个已经城市化的山村有他特定的命运。因为频临云龙山云龙湖游览区,城市旅游业的发展催化了这里土地的升值空间。据老家人说:先前周遭的高层建筑都已经出售到了一平方1.8万元的价格了。那么这里被拆迁开发利用也是不难理解的事情了。
然而接下来的拆迁安置却让人心酸。因为开发商根本不可能按照新建售房价格给予赔付,村民们就无力回迁,只能以所谓的看起来还可以的价格安置在很远的外环或更远的乡村(马山等),四零八落地飘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一个好好的家族就这样散了,一个世代传承下来的大家庭就这样各奔东西。没有了故乡的居所,那么故乡还在吗?!
去年回老家祭祖,那些拆迁的旧址已经有了新的漂亮的拔地而起的高层建筑,也有了很多人来此居住,然而却都是不知道姓名的陌生面孔,怎么再也寻找不到了那份亲情的温馨。
值得庆幸的是,寒山依旧还在,这个有着祖先坟茔的土丘还在。他的改造不会轻而易举,任何一个子孙要动祖坟是要慎重考虑的!不过,我想这座山也许会缘由楼盘的上市逐渐的被绿化和装扮的美丽起来,那些没有碑文的坟茔经年累月会融进植被里,我们会再也找不到自己亲人的埋葬处了,不过这依旧还好,他毕竟还在!故乡还有一个可以思念可以祭奠的地方!
徐州是个古老的城市,他的成长与变迁,他的发展和腾飞是永远属于徐州人的,然而在我心里,只有寒山是属于我的,是举足轻重的,这里有我的生身父母,有我的祖先,更有我做徐州人的尊严!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而我却只能在这个节气时分,在远远的河南,一条通往家乡的路口处,眺望故乡那座孤单的寒山,遥想我的父母,我的亲人,我的祖先,在点燃的火光里叩拜,祭奠,安慰我心中绵绵不绝的相思和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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