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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就这样抵达珠峰

2021-12-24经典散文
[db:简介]
  一
  山不动,风不吹,水不响。八点钟了,天地还在睡。微亮的天空下,山与天交结,山影用静默的起伏裁剪出天的轮廓,白的云像哈达缠绕山的剪影,一动不动,与藏人敬神的供奉一样。时空间好像只剩一样东西,就是静止,高姿态上的静止。越野车摇摇晃晃,是梦又不是梦,好像游进了某个非常遥远的想象里。我想是不是预示人世间最高处将至呢?
  进入了青藏高原的画面,一个概念仿佛被慵倦置换:万里318国道变成了一条乌黑的传送带,漂在尘世。我在车里,车搁在带上。
  高原上,晨曦很容易让人陷入梦幻。似梦非梦之中,远处褐黑的山体中,间杂着一块一块白晃晃的东西,诱惑人凝视,但它又像银针扎你的眼睛,不让你聚神地看。只好眯上眼睛,含糊地以为是大石岩。它们是退化的冰川,靠近它之后,能看到冰川退缩过后留下的明显的记号。
  离了日喀则又过了拉孜,沿着山体作缓慢爬升,愈走愈荒凉。黑石头、褐石头、赭石头堆砌的山线条复杂而缜密,在大地之上绵延,无尽地弯曲,死寂一般向着天地交界之处。赤裸的山体巨大峻峭,狞厉地扭结着,呈现出雄性的角力,那是一种雄性的野性美、大自然变幻莫测的深沉美。你分不清是扭结到了天上还是扭结到了深壑,我只看到它们森森然然地耸天立地。当我身临其境的时候,只是做梦般地一张接着一张地接受它们的横颜侧脸,而没有顾上奔涌而来的雄伟壮观。在美好面前,人一般只会顾着眼前。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前方的终点在哪里。我只是往前,一直的往前,尽管时刻觉得马上就要到头了,过一个山,转一个弯,又是一个新的梦。
  一个又一个的梦,真实地存在着但又让我无法接近。人怎么能离开梦呢?人不可能没有梦,旅行对于喜欢做梦的人就是如此地重要。书房挂著一张很大的地图,一块标着棕红色的凸高地,在中国的西南部。我在四季恒温的房里打量世界地图,从地球的最南到最北,环过七大洲五大洋,我的目光停驻在了这里,那是8848.43米高处,我本能地感觉那里是我梦恋的故乡。我要让我的感觉变为现实,我要让人生的曲线一直延伸到那上面,完成一次自己对自己的超越,饱满短暂的生命。合着地图上那条弯弯曲曲的线,从岳阳到成都到拉萨,从拉萨到日喀则,一路向西,一路向上,置身对我们来说是超自然的东西之上,让生命跟着提升到那里。
  虽然风尘仆仆,虽然不停地头痛、胸闷、失眠、呕吐和拉稀,心里充斥着的兴奋和美好,类似初恋少年的那一种。旅行是我内在的自由修行,给生命带来的美好,谁能尽说呢?高原的太阳和高原的风像母性的舌头,舔着喜马拉雅,也舔着我,我融化在这纯蓝的梦幻里。
  我的流浪是我寻找自己完美的皈依。高原的旅行之路,能助我用单纯的心念和冥想来体验美好。没有这种美好的体验,生存就是痛苦。有趣的是,只有当我孤身处于陌生环境时,我才会更清楚地意识到,我与万物同在。这么多年以来,我们是悲惨的。我们的心智已经发展过度,让我们付出了代价,不再有深刻而清晰的感受。
  我们制造了丰盛的有毒的无毒的食料,不停地往肉身里填塞,排泄道却不顺畅,患上了痔疮,内痔加外痔。得到不容易,舍出更不容易。丰腴的脂肪绑架着灵魂,精神的空间逼仄得令人苦闷窒息,感官麻木无情。吐光拉光,进藏以后的高原反应把腑脏旮旯通通作了一个淘洗。为了美好的体验,向死而生,痛苦是必须的。凤凰必须涅槃才能进入他的光荣,他得用自己的死亡战胜死亡。青藏高原是象征的图画,里面有虚幻和实在、欢乐和痛苦。而现实在竭力排除虚幻和痛苦,其实越不想要就越痛苦,虚幻和痛苦是敬畏和信仰的种子,美好是皈依的结果。走进高原,阳光透彻地把你的整个身心敞开,屋脊隆升起的地头,云朵飘来飘去,高原一任坦荡让你瞩望,没有什么东西遮挡你。泼墨似的旷野光脉起伏动荡,那是盘古的鬼斧神工、莲花大师绚丽的唐卡。雪山大湖的影子、耗牛藏羚羊的影子、色彩鲜艳的藏式小屋的影子,在煨桑炉的轻烟里冉冉上升。这一切,让你若有所思地凝滞不动,又似乎要让你遗忘些什么。美质是上升的意象,表达的是万物可爱。这时候,我的灵魂也是升腾的姿态。
  向着前方,车没有动,是路在动。不断颠簸的传送带把我传送到天上,又从天上回到人间,颠落到了原初的洪荒。眼睛里的苍黄从遥远又逼近,草绿没有了,虫鸣没有了,方位感笼统起来,黑色的传送带会把我们送到何方,我看到高原的大山脉是没有穷尽的未知。我是第一个来到这里,是第一个发现它们的吗?我的感觉告诉我是这样。青藏高原的太阳和风削铁如泥,大地一层黑色,像烧焚过一样死亡了。高大空漠的古原天荒地老,或许这是我看走了眼。渐渐地出现了视觉疲惫,走了几个小时,没有走出,仍然在悲哀的意象里。
  我对空间位置,下一步的发生,产生了一种恐惧的臆象。像一个向着衰老的人,是有一种怪僻的,性格是捉摸不定的。但我的胸中漾起的是一股莫名的兴奋。引发精神分裂的缘由是这里让我释放出了灵魂,可以逃离与突围。眼前的大场面大荒芜大流离,提供了一个自由的象征背景,把受挤压的灵魂放进去,有无边的荒芜,有丰盛的孤寂,还有热烈的阳光,陪你流浪到天的尽头。原初的荒瘠浩瀚无边,平日的菲薄与自大只是个笑话,而痛苦与悲哀却变得实在可感。这一刻,才会真正知道自己的存在,真正知道自己心脏所在的确切位置。也只有在这无边际的孤寂中,才能明白自己拥有精神的美好。自然万物的神性让我感叹,他能教你在极端的环境中体会到一种美好,但是需要你的皈依。自然万物并不是都在彰显神佛。对于掠夺、亵渎他的人,神佛就会隐蔽起来;对于追求他的人,神佛会显露自己。
  我回过头来,望了望家的方向。这一眼比任何时候都凝重,因为我有了精神。
  “5000公里” 处,它是一个标志,一个泱泱大国的标志。在拉孜县热萨乡,在318国道侧的一个小广场,望着它,油然浮起的感觉是奢侈。我们的大中国哟!我自豪地高唱。以前,我在318国道的起点——上海人民广场,捧着脑袋想象着万里以外的时空是个什么样子,但我不能如愿,因为太遥远而脑纤维太短,无法映像。只因为万里之遥的魅力,那股诱人沉没的魅力,一个小伙子——确切地说是我的小老乡,骑着自行车从岳阳出发,到了这里,他的目标也是珠穆朗玛。两个多月,经过烈日与冽风轮番磨砺,此刻眼帘里映现的他,面孔黧黑,已经同喜马拉雅的山石一样粗粝,有韧性。
  嘉措拉山口海拔5248米,是拉孜县与定日县的交界线,珠穆朗玛峰自然保护区的入口。云彩紧贴着山头,路的尽头伸向云端,让人感觉在天上行驶。阳光灿烂,应该有好心情,太阳明晃晃地挂在空中,却感觉不到温暖。山口比珠峰大本营还高出48米,本以为过了山口会目不暇接。紫外线的强烈辐射下,事物的细节毫无遮拦,纤毫毕现。过于通透不一定是好事,一切世事变得太硬朗,回旋的余地就没有了,像路边的采矿区。因为采矿,不同结构的岩层被炸开,切割,不同程度地裸露出来。没有了表层的岩体,纹路清晰、褶皱分明,触目惊心,把寻梦的眼光硌得生疼。那一个个创面还能修补弥合么?高原极端环境里的生态极其脆弱,那将是一个个无法复原的永久伤痕。珍藏心腑里的画面被这片破碎的景象撕碎。懊悔在心里产生:到这里,我应该像小老乡一样骑着自行车来。
  越野车的功率很大,发动机的轰鸣声震得高原发出“嗡嗡”的空洞声,我忐忑不安起来,担心那脆弱的山体随时崩溃坍塌。再亘古的自然,再美的风景,都是敌不过人的。注定了文明要吞噬自然,只要有了人的足印,荒凉就是最终的归宿。人类拒绝了自然的呈现和衰荣,天荒地老永远是凝固的表情。
  在零度的温度中,每个人都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空气稀薄,动作、说话连呼带喘。后脑隐隐作痛,思索出现了短路。时不时地长叹一声,既有心事重重的原因,还有氧气不够用而形成的气短。
也许,人类思维的核心原本就是氧气不够用。
  一队越野车过去,飞速过去,激起一片蔽天沙尘。车里韩红在唱《青藏高原》,那声音高亢,在车外回响着。依稀看到头车里的人抄着对讲机,在讲什么。一个空红牛饮料罐从车窗里飞出。
  风很大,被风吹动的空红牛罐在嘉措拉山垭口的公路上飘舞。
  二
  过了洛洛曲边防站不久,与318国道告别,进入世界名路“珠峰路”。
  走珠峰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珠峰路是一条原汁原味的土路,没有铺水泥和柏油,在陡坡沟壑间蜿蜒缠绕。车左拐右突地行进,向着喜马拉雅的万山之巅。路是一坎坎的,人坐在车上循环地做着两个动作,从座位上颠起,又重重地摔回,然后再颠起再摔回。
  102公里的土路像搓衣板,听说在世界上很有名气。当初,要把这条路修成柏油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有意见,说是破坏了环境。不敢想象,一条水泥公路直通珠峰顶,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就像我无法理解人类有一天可能把喜马拉雅挖开一个缺口,让印度洋的热风吹进来一样。在上帝死了、神没有了的现世,能胜天的人类还有什么事做不到呢?我在为西藏担心的时候,还存在一份侥幸心理。幸好有千万年前的喜马拉雅造山运动,让西藏成为地球的极高处,让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能望得见它,敬仰它,却因高原反应让外来者望而却步;幸好缺氧的况境让外来者只能是一个匆匆过客,不能长久地滞留在西藏。这样,西藏就不会在人群所带来的热度里,像冰川一样被消解和融化。幸好有联合国出面干涉,要是珠穆朗玛峰通了柏油路通了高速路,还不就车水马龙了。
除了这条路曾似熟悉,一路上再都是巨大的陌生。十多年间,中国的路都变得坚硬和宽阔了,可是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到以往的年日里,忆念那一段尘土飞扬的土路,这是永远忘不了的事情。默默地回去,不是墨守陈规当顽石,而是提醒我往事结束后省查自己,挽回一些纯真,校正继续旅行的路线。我想,人生的校正可能是在一曲又一曲的挽歌声中。这个时候,在通往世界极高处的路上,在车过扬起的沙尘中,有了儿时家乡湘北的一段记忆,我的心情似乎热乎起来。还没过一瞬,心情又急剧冷却了。我把整个脸像北方的大饼一样的贴在窗玻璃上时,看到了破旧的道班,孤零零如同风雨中的小船一般。看到站在路边扛着铁锨,挑着簸箕,推着架子车,风餐露宿,灰头黑脸的养路工人。
  阳光直烈,我不敢取下墨镜,害怕太阳灼伤眼睛。一直都有风,风很大,吹得大地嗡嗡作响,吹到脸上如刀削一样生疼,我不敢打开车窗。我隔着窗玻璃,用怜悯的眼光望着他们。像被造物主抛弃了一样,千万年来的荒域里,生灵的足迹已经鲜见了,养路人却独独地守候在这里,他们是怎样熬过与外界隔绝的封闭的漫长岁月?是怎样的艰辛和劳苦,把神话般的西藏连接起来?我使劲地琢磨。
  作为修路人,在西藏有崇高的地位。唐东杰布就是西藏最有魅力的人之一,几百年过去了,在西藏,人们只要出行,或许就会想到他。西藏很多寺庙里,供着一位白须白眉老头的画像或塑像,他神态安详、和蔼可亲、手持八节铁索,这就是唐东杰布。唐东杰布是一位修路人,他被西藏人民像神一样供奉着。一直在路上,从来没有注意过养路人。今天,我对道路的养路工人有了特别的关注。
  越到山顶,空气越来越稀薄,我喘气喘得肋骨疼。也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的车胎泄气了。阳光突然收敛了,还没来得及怨天两句,雨幕浓浓地遮盖而下。雨下得够大,一时半会还不会停。
  我的思想能在荒野上奔驰,但因头疼,肉身无力,想倒向往一所落寂的老屋,石阶上铺着青藓,像在期待着最后的脚步。
  真的有这样一个所在,暗灰色的它高踞空旷光裸的褐石之上。当我循着视线到那个孤独的小石屋时,我心神就先往了。那小屋是道班,两个藏族养路人与在门口蜷着的黑狗的窝。地面是直接的山地,凹凸不平。他们两个黑而且瘦,看上去,年龄不在六十岁之下。冽风把喜马拉雅的皱褶印到了他们的脸上,紫外线把太阳烙在他们凸出的颧骨上。我掏出烟给他们,其中一个汉子接了,与我坐在火炉边。另一个摇头不要,给我们倒了酥油茶,就蹲在门边闷着自己,目光长久地放在地上。
  一碗酥油茶一口灌了下去,精神好多了。我点火抽烟,打火机怎么也不燃。他说,不行,氧少。他的脸部动作僵硬,像一块生铁。那是他在丧失倾诉的孤寂中,很久没有与人说话的原因。我问一句他答一句,决不多言。他大多数时间里所做的,只是把目光对着我而已,他的眼睛很浑浊,眼角不时溢出眼液。
  他们的汉语说得不好,只能说一些简单的短语。我边听边猜,等我弄明白他的话的意思后,立马一股惊愕与酸楚的感觉塞满心腑。感受最深的是年龄,他们的面貌要比真正年龄苍二十岁。两个四十余岁的人,看上去就是老人了。世界屋脊的极端气候对生命的摧残,让人酸楚得要命,一股强烈的伤感在我胸腑涌起。我走近他们,我体验到了人世间最酸楚的事,当我咽下这酸楚时,压抑不住的心痛让我一阵一阵的痉挛。而他们像眼前的喜马拉雅一样静默着。虽然数它们来自远古,但它们并抱怨苦难,不对生活说七道八。
  小屋是孤独的,它不拒绝女性,却从来没有那温柔的脚步。两个汉子像牦牛一样能吃苦能干活。修了二十多年的路,四十多岁了,还没有一位女人看上他们。电子时代、信息社会,受人尊敬的地位,但这一切与修路人的生活形成了巨大的落差:小石屋低矮、阴暗、邋遢,还有几样仅仅只供生存用的生活器具。从外部特征看,他们依然在艰难的生活困境里。
  道班比往日更荒凉。这里以前还有三五个人,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炼狱般的苦难中坚挺下来了。道班缺人,却没有人愿意来替补。
  汉子的手一直不停地在膝盖上搓揉。我要汉子卷起裤脚,露出了肿得老大的膝盖。我跑回车上,拿来风湿止痛膏,揭开要帮他贴上,汉子对着膝盖上吐了一口口水,用手使劲搓了搓,才让我帮着贴上。二十多年,风餐露宿,吃冰块,吃雪,吃灰,胃病、高原风湿性关节炎等疾病不与他们同体,几乎不可能。
  我想穿透,看看大山反背的秘藏。那边的悉达多王子为什么那么幸运,众生的生老病死纠缠他的旅行之路时,会与菩提树相遇,并借它的荫,思索出了度人的法子。我惆怅又怨抑地想,悉达多的菩提树荫能借我一会吗?我也要坐在下面思索,尽管我的思索还有别的问题。于是,我又把目光放回到喜马拉雅山脉上搜寻。
  天色像一张阴晦的脸压在大山脉上,发出令人窒息的呼吸。雨里的大山像寺院的照壁。透过雨幕,迎面的山口高高耸立着白塔和翻飞的经幡。一切都是那么幽深和神秘。难道我的思想有窃听者?地上有影子,其深莫测。我想起来了,那是藏族汉子用自己的影子画的卓玛花。一朵渐渐枯萎的花影,在万古不语的荒芜,它用暗香在做季节更替的接引。雨马上停了,空气还是寒冷凛冽,没有过渡,阳光一下就灿烂起来。天际出现一条横跨天空,两头着地的巨大彩虹。我看入了迷,希望从彩虹桥中间穿越过去,看看会不会进入另外一个世界:那里有治病的医生,有女人爱。
  一阵低声就这么响起来了,不再粗哑,有些圆润。 “嗡、嘛、呢、叭、咪、吽”,这声音完全没有沾染灰尘。不可思议的感觉攫住了我,他不是念,是在唱。脆裂的声响成一道雪山下来的清流。我被低沉的声响引诱着,渐渐没有了哀痛。简直像一种魔语,这声响在繁华的地方你听不到。是靠这极地,也是靠这间绝世孤寂的道班和牦牛粪火,才能不可思议地攫住你。伴奏的是那转动的摇经筒。那摇动的是命运,经筒里装着时来运转的祝愿,摇经筒里回荡着菩萨的教诲。那佝偻的身影,轻轻地摇着,摇着,到了无痛苦佛土;轻轻地摇着,摇着,不停地摇动沧桑,摇去了尘世的奢欲和无常。
  一声一声的,时间流逝着。我意识到所有哀伤,渐渐被一种宁静的、忘我的东西置换。苍鹰从虹桥上面飞过,它冷黑的样子却飞得有激情,它的翅毛坠落一些到了我心上。换好轮胎,我留下了一些止痛片、风油精、风湿止痛膏之类的药,离开了养路人。
  路还在往前窜,视野里的加乌拉山斜躺着,一点也不陡峭,车却爬得很艰难。“之”字形的路反复盘旋,车就像一粒山坡上的黑沙,在高原的风里滚来滚去,在层叠的空间不断地颠簸,不断地徘徊,穿透一个又一个的时光。我有了流泪的冲动,那是山体的黑沙硌着了我的眼睛。如果这人生的极端地,千万年的荒芜需要一滴生灵的泪水来浇灌,我马上奉送,我也只有这个。我想起了一个孤独的诗人,那个在天空高速飞翔,轮换在太阳的头尾做客,把血液涂到天空和太阳的孤独诗人海子。他说“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的确,敬爱的修路人!你是天路天使,你不再是人类。今天,我只想着你。
  加乌拉山口,是瞻仰珠穆朗玛女神的绝佳地,在这里珠穆朗玛才能呈现神姿。加乌拉山口海拔5220米,在这里并不高大,因为珠穆朗玛峰耸立在它前面。山口的风刺着肌肤,那风滤去了俗念欲望,挟带着两千五百万年的清白。在这样的风里观珠穆朗玛峰,才有挣脱桎梏,一跃千里的自由自在,所有的压抑在无际的辽阔中释放殆尽。站立在这样的绝顶,看,万物都在一片苍凉中入眼,都是雪水洗礼过的洁净。我有了一种呼喊的冲动。
  我作了一个长啸,是想以自己的声音填满宇宙的辽阔。
  十万座雪峰从四面八方涌来,此起彼伏,雪浪滚滚。山与雪的堆砌如此地奔放,如此地辽远,我从来没有见识过,让我不得不感叹“浩茫连广宇”这个词语的精准。五座八千米以上的雪峰——马卡鲁、洛子、卓奥友、希夏邦马一字排开,它们冰雪冠冕,静静地拱托珠穆朗玛女神在喜马拉雅山脉的正中冉冉升起,直入云天,绝静,绝傲。
  日夜思想的远方近在咫尺,心跳加速,欣喜得无法自持。天气其实很好,那阳光剔透,把那巍峨的皑皑壮丽幻化成金黄的妩媚。可遗憾的是,骄傲的女神偏不露出真面目,用云衣雾裳罩着,露出一小段洁白如玉的肌肤,这就让我产生了战栗,跟曾经的爱情没有二样。我还想继续作个精神上的深入,傻等了一个小时,女神还是不露出容颜,从长焦镜头里面望出去,峰头的云雾更浓密了。司机小孙劝我说,不能再等,这里离珠峰还有一百多里路远呢,得赶紧赶路。晚上在大本营好好睡一晚,明天早晨,运气好的话,你会看到一个无比漂亮的珠穆朗玛女神。
  走向远方的过程,在同一条道路上居然还有神秘的起伏的情节,就像是小说里的悬念。珠穆朗玛一定是含蓄的女神,为着分担我的寂寞,而展示她朦胧的性感来俘获你的心灵。远远近近的山影都在引诱,使我想入非非。有了向往,便也有了流浪。远是风景,近也是风景,能在远远近近的来回中观风景看世事,这是我的福气,也是我的命运。
  在路上,匍匐在磕长头的转山人,起身头仰天,伏地头磕地。太阳从高空俯下身子,把转山人放进了这段风景中一个金黄的情节。漫长的天路也发出声息,像养路人变形的手指在上面呻吟,而我自己倒成了一粒路上的黑沙了。
  三
  临近珠峰,路上的云也多了起来。云很低,贴着路面,压着我们的车顶,伸手就可以抓到。
  风语告诉我,珠峰路上充满神秘色彩;云雾告诉我,珠穆朗玛女神的容颜是过客的悬念。珠峰大本营很快就要到了,悬念马上要揭开。我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情绪,一种害怕看到珠峰的心理。
  或许,或许,我的骨子里天生有一种干渴,但我需要的不是普通的水质,是雨露,是冰雪。我脚步不停地在路上,参天地之化育。直线的固执,曲线的行走,有时觉得自己脱去了桎梏,有达彼岸的自由,谁也不需要;一时又脆弱得像只孤独的雁,渴求温馨的双翅拥抱。一路上,我在忆念、渴望、想象和琢磨,那些在我生命中存在或不存在的,真实或不真实的,比如一些女人。母亲的忧郁和慈爱,妻子温暖的怀抱,女儿清澈的眼睛。她们头发上散发着康乃馨味道,这种味道很真实很温暖,这样的味道足以使我忍受百般磨难。
  还有一种气息很朦胧,是百合花的味道。那种味道,像从遥远处飘来,又像在近处哪个地方溢出,总是在不经意中感觉到,叫你无法捉摸。她们好象是许多个女子,又似乎只是一个女子面容,我能感觉她们无比高洁的气息,但又总是那么不清楚,好像躲藏在云雾后面的珠穆朗玛女神。虽然看不见,却能使一个男人激发出非凡的勇气和耐力,孤身上路,命悬一路。
  我有深深的敬畏感,一路上,每当我祈祷的时候,神似乎离我那样遥远。但当我默想神的面容时,浮现出来的却是观音百合花一样的脸庞。那容颜是一种梦寻的高洁,把我的五脏清洗得干干净净,肝胆结冰霜。我需要高洁的生命形式,我原初的仁慈,需要在高洁之中沐浴才更为纯粹。
  穿过一个垭口,云雾中一座雪峰若隐若现,我估摸那是珠峰。要到家了!心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宠爱之情所充盈。但是忧虑的情绪更浓了,珠穆朗玛女神能如我所愿吗?我让期望背上了喜马拉雅一样的重量。
天气变得更加阴沉,四面八方的乌云仿佛听到了号令,在喜马拉雅群峰上方集结。前方的山体滑坡,把路堵了,集结的修路的工人越来越多。
  路不知什么时候能通。黑沉沉的天幕压到头顶,冷风在耳边呼呼地吹着。好冷!天空飘起了雪。今晚到不了珠峰大本营,得找个地方歇下。路边有一顶黑色的牦牛毛质的帐篷,我与小孙钻了进去。这是一个小卖部,地铺上堆着烟酒、方便面、瓶装水之类的货。一个黑糊糊的铁炉居在帐篷正中。一张小方桌挨近炉子,零乱放着茶壶和餐具。帐篷的主人是一个藏族女人,面色酱黑,晒得皴裂,槟榔圆的脸上布满中年劳动妇女的那种粗野皱纹。头发很黑很长,用酥油编织成辫子,像一件黑披风罩着上半身。身穿劳动氆氇(当地对藏袍的称呼),沾着黑色的牛粪和泥灰。她向着我们笑着,面色却不太不自然,目光含有陌生和紧张。“扎西德勒!”我学作藏族人的样子,弯腰抚胸祝福她,向她着说明了来意。她对我们很亲切,打开火炉,忙碌了一会,端来了两碗方便面,一壶酥油茶。
  外面狂风大作,吹得帐篷啪啪作响。太累了,太饿了,我忙着吃喝。
  帐篷里三三两两地进来了好多修路工人,他们也许是为我这个不速之客而来。有藏族人,也有汉族人。他们喝着青稞酒高声谈笑。一个中年汉子脸盘黝黑,如高原的山岩状,棱角分明神情冷漠,沧桑得看不出年龄。他一口气灌完半碗青稞酒后,抱起一张吉它,自弹自唱起来。他唱得非常投入,没有几个人听。他离我非常近,我一直看着他刀削般的脸庞,还有他低垂着的少肉窄窄细细眼睑,里面像有着某种冲动的隐私暗藏在里面。我抱着异端的挑剔思路,感觉他来历复杂,我产生一种不妙的预感。应该说,他长相充斥野性,状态凶恶,一股气势逼人而来。我条件反射地紧张起来,在心里布置了一道警戒线。
  我没有想到,他脸上刀削般的轮廓与他的唱腔相反相悖。他的声音圆润、低沉,还有一丝不动声色的孤寂。他唱的藏族歌,具体唱的什么,我一无所知。歌曲似乎不是特别的伤情,但沾着歌者颤音的长调,呼应着喜马拉雅的风语,却是如此直击人心,整个帐篷都是他的影子。渐渐谈笑声没有了,人们安静起来,弥漫着苍凉的黑色。我说不清,我感到自己也跟他的影子进了无边无际的孤独苍凉之中,一股强烈的伤感正在胸中汹涌,我无法压抑它。帐篷的人都与我一样被歌调引诱着,渐渐陷入了伤感之中。
  美国人黛安•阿巴斯说:“你无法脱出自己的身体,而进入他人的身躯,别人的悲剧永远不可能成为你的。”她的话太绝对。在西藏,我走着走着,常常感觉灵魂脱离了自己的肉身,进入了那些人的肉身。比如路上匐地磕头的藏人,人生极地修筑天路的修路人,还比如眼前这个黑汉。对他的体会从戒备变得放心欣赏,到喜爱赞叹,最后他们的忧伤,他们的喜乐,也慢慢地成为了我的。
  歌毕,他一边喝酒一边兴致勃勃地跟我聊起来。他叫陈枫,是湖南人,我的老乡。本来在长沙做生意,刚上路就被骗得血本无归,还欠了不少债。于是就流亡到了西藏。近十年的时间里,日子其实就是酒和歌。喝酒日子不苦,唱歌心里干净不沦落。日子其实也简单,修路,当包工头,然后把债还完了。陈枫说,不打算回去了。
  陈枫回过故乡一次,仅一次。远方的大楼也像山,层层叠叠,却没有山的气韵,再高的楼也代替不了山,他寻找不到属于自己的目光。一条街,又一条街,楼贴着楼,车连着车。绰绰的人影来来往往,不知要抵达哪里,刚刚离开,空缺马上有人来填补。人都把自己关在楼里关在车里,比高原还要孤寂。远方的家园是肉身的故乡,肉身离开了它,那个地方就再也不属于他。很多东西遗失了,很多心情淡忘了,前半辈子的日子放在酒里醉死了,陈枫要把后半生的日子放在前半生的歌里陶醉。歌是陈枫从那里带来的唯一行囊,这行囊永远不会丢失,其它的就随风飘走吧。他把脸谱雕刻成了高原的样子,娶了一位藏族女子为妻。在珠穆朗玛峰脚下,与时代脱节,却并不与季节脱节。弃了城市的尘埃而取高原的纯粹,可以化机巧为无心的返朴归真。陈枫不住称赞藏族女人的贤惠耐劳。他的妻子,正忙着递酒烧茶倒水。小老乡的故事听起来有诗意,还有传奇色彩。
  陈枫好几次为我倒酒,都被我谢绝。家乡是他乡,他乡是永远在前方,我还要流放自己,不想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醉倒。他鼓着眼睛对我看了看,摇头说,一个男人怎能不喝酒呢?兄弟,酒是好东西啊!
  帐篷里的人更多了。每个人都在抽烟,帐篷里烟雾迷漫,眼睛被熏得睁不开。烟味酒味蕴染着层层剥落的伤情,陈枫用劲拍了一下桌子,大声咳嗽一声,帐篷立马安静下来。女主人又发了一圈香烟,倒了一轮酒。于是这里变成了会议室。虽然有我这个外乡客在场,但他们丝毫不避我。
  腾腾烟雾中,我和衣倒在铺上迷糊了。厚重的毛毯压在身上好重。帐篷里除了我和小孙,还有风雨在拍打着帐篷的声音。
  我还没有看到珠穆朗玛女神的真容,但我实实在在地睡在她的脚下。
  闭上眼睛也能感到清亮,仿佛梦境被清亮浸泡,我睡得很安心很香甜。一个清亮的梦,谁有过?可我有,一个那么亲近的人,整夜坐在床边,明亮的眼眸关切地看着我。
  今夜很温暖,感觉有人在轻轻抚摸我的背。我酣睡中醒来,转过头,是轻风撩开了帐门。再无风雨,夜空清朗。我看到在星光下,珠峰静静地反射着清亮的光。
  珠穆朗玛峰,整夜坐在我的帐篷边。
  我的女神,整夜护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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