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美酒郁金香

我没想到王鼎钧是兰陵人。

兰陵，不光名字好听，荀卿还当过兰陵令，《荀子》一书据说就成书于兰陵，今荀子墓就在城外，兰陵不是荀子的故乡，却重于故乡。对兰陵，心往向之。

但我一直不知道兰陵在哪，可我知道历史上兰陵曾属楚国。而楚国在印象里是在长江以南的国家，还那因此略受中原各国轻视，斥之为蛮。我们岭南那时也属楚国，今越秀山上还有一石坊，上刻“古之楚庭”四字，纪念那段遥远的历史。所以，我就一直以为，兰陵应在长江以南，江南湖湘，正是兰芷多芳之地，你看绍兴不就有一个兰亭么？

当我知道王鼎钧是山东人时，我惊诧到无以复加。我不是惊诧王鼎钧是山东人，而是我从没想过，兰陵地在山东。楚国，不是长江以南吗，虽然后来先后灭掉吴越，跨过长江，不是还有江苏么，怎么就一直延伸到山东？山东，可是孔子故里，春秋时属鲁，战国时归齐，而楚与鲁齐，在我的认知中，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怎么就真的纠缠不清了？

惭愧自己的浅识和陋见，更惊诧楚国之大，几占战国一半疆土，难怪秦灭六国，唯楚最不甘心，留下了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誓言。果然，项羽和刘邦都是楚人，在某种意义上，汉确是楚之后身，就连汉赋也是承楚辞余韵，不袭国风余绪，汉楚一家，可谓明矣。

我对兰陵这个美好的名字，很感兴趣。王鼎钧在其回忆录《昨天的云》，首篇《吾乡》由古到今介绍兰陵，可谓事无巨细，偏偏没说到兰陵名称的来由。不知道是常识不必说，还是真没有典故。翻查资料，才知道有说兰陵之名是屈原命名的。兰陵是一个高地，陵者喻意其高，所以名为兰，确实是盛产兰花之故。我们都知道，屈原极爱芳草，芳草美人之思，就是从屈原始。对这样一个茂产兰花的高地，屈原把之命名为兰陵，确实大有可能。但说到花，我只知山东菏泽的牡丹天下闻名，不让洛阳牡丹专美，却不知还有兰花，从一开始就引起注意。

但为什么，后世兰陵不以兰花知名？估计是当时兰花很普遍，在很多地方都有，后来兰陵人也没有专注于莳兰，故兰陵以兰花始却不以兰花闻名。让兰陵闻名天下的，除了荀子，和汉代的疏广叔侄这些名人，却是另一种特产，因一位诗人，一首诗，脍炙人口。我很早就读过这首诗，诗中也明明有兰陵两字，却一直没往兰陵身上想，想想也真是奇哉异也。也许，是在王鼎钧之后，我才真正注意到兰陵吧，荀子曾作兰陵令，只是隐约听闻，没往心里去，疏广其人更是未曾听闻。

因一诗一文而让歌吟之物无人不知者，莫过于江南三大名楼和枫桥，二十四桥等，若论酒，可能就要算这首了：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王鼎钧说这是诗仙很普通的一首七绝，却是兰陵美酒天下知名的渊源。从此酿酒成了兰陵人的特长，兰陵酒成了兰陵最有名的特产。说起这兰陵酒，王鼎钧言语间隐含自豪，王家在兰陵就是酿酒为业，卖酒为生。酿的，卖的，正是曾让诗仙不知何处是他乡的兰陵美酒，可惜到王鼎匀出生，家道早已中落，酒厂没了，酒馆也没了，昔日的酒厂成了空地，一家靠薄有亩产为生。

没想到兰陵是在山东，不在江南，更没想到兰陵不是兰花出名而是以美酒闻名，意外复意外。虽然王鼎钧说这诗很普通，是相对李白其它作品而言。其实，在我看来，这诗也不普通，诗虽简，却有（地）名有物（酒），更是色香俱全，一言二句，殊不容易。最后两句，主人的盛情，客人的欢悦，更跃然纸上，能让人他乡作故乡，这是怎样的感情和喜悦？难道不是人好客，酒甘醇，难道又仅仅是人好客，酒甘醇？山东人向称豪爽，从李白一杯酒中，可以尽见。妙在，似乎不着一言，而尽在不言中。这如果说是普通，只是说字面意思直白，不深奥而已，直白未必就意浅。所以我相信，这“普通”的诗句，不是普通人能写得出，就算诗仙本人，也未必能多有。“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这首《赠汪伦》和《客中作》，本例相似，意义相近，对比着读，别有一种意趣。

诗词的魅力，有时大的惊人，无数人向往岳阳楼，黄鹤，难道不是因为那些诗那些人或者那些文？在王鼎钧文中，我对兰陵可算是略知一二，又因诗仙的诗，对兰陵美酒的渴慕，直追上述的那些名楼名桥，恨不一尝。不管兰陵酒真味如何，早已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惊诧后，更多是惊喜，惊喜兰陵远在山东，却曾属楚国。虽然楚国楚地，楚山楚水，早成历史名词，虽然严格来说，我不是楚人，是岭南人，但楚风楚水如离骚辞赋早融入华夏文明的血脉中，浑然一体，密不可分。惟楚有才，于今为盛。欣欣然，似乎与有荣焉。
2017-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