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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一个夏日的傍晚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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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柞树下。斜阳照着这片老林的空隙,感觉照着万宝我老家的老窗,把炕琴柜照得金黄。坡下草这里一团,那里一团,金黄色的反光。晚风微乎其微,但最高的一棵绿草——两个细长条的叶子——竟然把细身扭转90度,来回摇摆,跳新疆舞——两只绿色的天鹅奔跑在绿色的水面上求偶。

我在树林小道上看蚂蚁,看树叶动,读巴勒斯,脸上照着斜阳。路人甲惊奇看我,路人乙走过去了还回头留恋我。路人一般不看树叶不看一只悬浮的蜂,路人喜欢互相看举止、表情、穿戴、相貌。我端正坐定,安下心神——一个在树下读巴勒斯的人的相貌,应该和一棵树差不多,发绿叶,伸展枝条,挺拔,生长老根——我在树下总能除却自卑。在林间,最高的礼仪却不是读书,而是观察每一个细微的情节,并放逐它们到宏观宇宙中。眼前这几棵树的粗根,从地里露出了,挺着脊梁前行一阵,又把泥脚再插进土里,像中国古代的农民。如果挣扎这个词,不是表达痛苦和绝望的意思,我真想这么来形容:树根在挣扎。一只蚊子咬我胳膊,我拍它,它流血。“屠宰你的力量,也同样在屠宰我;我也一样要被食用。将你送交我手的法则,也将把我送交一只更加有力的手。你我之血不过是滋养天堂之树的汗液”。引文——易让读者心生反感——但纪伯伦除外,他从天上告诉我真理,一个看不见的法则,正在滋养我的结局,用血或树的汗液。

我也大胆地倾斜一些目光,放在身边一片片草叶上。它们斜阳里一天天浸着,眼望着秋黄,秋黄比当下落日反射的金黄要真诚一倍。我等太阳下山。谁在吹长号,一声声,送来一只飞花——蒲公英一样的小白絮——落在我脚下,欲落而落不定,它随风在山坡游走——“游走”这个词,用在我这儿最贴切,它接近现实里的虚无,飘缈里的真实。我眼前这棵老柞树,贴着古老粗实的干,独独新生出两枚嫩的叶来,两只半开半合的绿翅。我立即大胆用词造句:一条小鱼在长城上游。埙和黑鸭子组合。老子和婴儿。表象和本质。老柞上这两只绿色的翅膀,在斜阳下,翕合有声,两枚合唱一首李叔同《送别》。

晚风渐渐摇大树。大树左右摇,挪开自己,把斜阳倾到我和身边的草,再摇,叶上反身金色光芒!我眯眼,太阳顺着一棵树枝慢走,至树杈稍歇。近处绿叶继续由夕阳的金光点燃,远山欲火重生。瞬间即永恒,瞬间它如何永恒得了——但这个说法,一直在文字里引导我,我文字的稍许准确和坚定,全部来自类似的想象和信仰。喜鹊明显高亮。落下去的太阳又不再是夕阳,它正在远方渐次开放黎明。草叶,鸟声,小白絮,在我目光的指挥下,高低吟唱《送别》。这么艺术和宗教的背景,我把它献给蚊子——黄昏天色里,斜阳大美的时候,它们唯一要紧的是抓紧爱情啊。我理解了爱情的原初,它本来干净利落,利落得有,接近于无,彻底为一秒。我平时依恋书和酒杯,今天傍晚,我在蚊子爱情的导引下,抓紧往山顶醉一次夕阳,夕阳落山,比蚊字做爱稍长,从太阳触碰山顶到完全隐没,大约五分钟。

我由着日落在远山继续生发幻想。我用目光抚察山坡上的一种草,它的叶子象铁树的叶子,一株分出来多个条条状状,类似老厥菜展开了劲爪。这坡高树多,灌木稀疏,底层贴着地的全是类远古时代的草。对比着人,这块山坡的树草生灵,没有哪一种不古老,包括栗、槐、奔跑的蚂蚁,在我的安排下,这面坡该奔跑的,还有几只恐龙,比如异特龙、迅猛龙、乌尔禾龙、半鸟龙。这坡古蕨的名字我没查到,就叫它“古蕨”吧。

斜阳里,我的神经被一只鸟疼了一下,它的叫声是被挤出来的,小孩饿了就这么哭。山海经里有一种鸟,名曰九婴,悲哭。大兴安岭一种猫头鹰,也声似孩儿哭。但这只,绝不是九婴,也不是猫头鹰。我隐约看见它了——在槐树枝和稍之间闪动着飞,迅即隐在一棵大栗树里,尾稍长,羽色黄,杂着灰褐色的斑纹?看不清。这会儿它又换了声调,当它再次闪过我的时候,终于暴露了身份,噢,一只妙曲横生的黄鹂!它对着下坡的一棵棵栗树,声声不息,栗树也生生不息,这坡的栗树,可以百年千年,在这里传种接代,象人类的民族和国家,做为族群种族,它们比人类的国家、阿拉伯民族、华夏民族,还要久远万亿年。我身处古老的生命大河里。这鸟的叫,几粒细沙,正掺在大水的滚流,偶尔提醒一下我生命的疼痛和欢乐。而眼下的,是一件形而下的事件:树叶已经落满了灰尖,夏天呢,该下一场大雨!

下山,我想拔那个跳新疆舞的天鹅草,我想鉴别一下它的名字,转念又松手——她陪我一起看了今晚的日落,明晚我却不一定再来,让她安于这里,转90度,360度,用角度来完成天鹅舞,夏天傍晚的事业,归纳一下,就是一支天鹅舞的出场和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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