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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飞舞在喉头上的红蝴蝶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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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舞在喉头上的红蝴蝶。

  也许是麻醉药的作用,我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朦朦胧胧。
  朦胧中,一只大手扼住我的喉咙,提鸭子似的把我提起来,悬在半空中,一圈一圈打着转。周围,漆黑一团,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浓浓密密的树影婆婆娑娑,黑云似的一层叠着一层,一丛压着一丛;四周,寂静一片,没有鸟叫,没有虫啾,没有蛙鸣,似乎,只能听到风过的声音,草拔节的声音,花开的声音。窒息、干呕、挣扎,夹杂着恐惧和绝望,我似乎一下子理解了将亡之人对生命的渴求。突然,一束白光穿透了黑暗,浓浓的负氧离子随着白光缓缓钻进肺泡,我似乎得救了。我循着光束,费力撑开上下眼睑,寻找光源。满世界的白,洁白的天花板上镶嵌着洁白的灯,洁白的灯闪烁着乳白色的光,忽明忽暗。我一阵阵眩晕,胃开始翻江倒海,喉头像塞了一团棉花加速胃部运动。恶心,呕吐,嘴成了喷泉口,喉头撕裂般,仅仅是撕裂般,没有疼痛的感觉。随即,耳边响起几声惊呼和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音,杂乱无章。之后,我家老李先生惊慌的神色、儿子小李同志惊恐的眼神,映入了我的眼帘,白衣白帽白口罩的护士小姐忽闪着大眼睛,也映入了我的眼帘。没事,麻醉药的作用,吐出来会好受很多。房间里的空调滋滋吹着冷气,把护士小姐柔和的声音吹成凉丝丝的风,一缕一缕缠绕着耳膜。
  我麻木的大脑渐渐清醒,感觉鼻子里插着东西,老李说是输氧管,湿化瓶里的氧气,咕咕嘟嘟翻腾着浪花。我侧侧头,脖子灌铅似的,总也扭不动,只好慢慢地微微动了动头,转动着眼珠,让目光随着头的移动游离,从天花板上游离到四周更为广泛的空间。抬抬左手,一根细长的塑料管从手臂高高吊挂在床头的左上方,液体滴答滴答滴进我的血管,我在输液;抬抬右手,一个小夹子夹着中指指尖,长长的线连着床头右上侧。右上侧我看不到,儿子告诉我,那是检测器,屏幕上的线条弓腰缩背,蛇一样向前爬行。我抬起不太方便的右手,摸摸脖子,一层厚厚的面纱敷在喉头。明白了,昏睡中,扼住我喉咙的大手,应该是喉头上那只飞舞的红蝴蝶-甲状腺,在和我开着生与死的玩笑。其实,责怪甲状腺,很不应该,这只美丽的红蝴蝶,已在几个小时前折断了翅膀,香消玉殒在闪着寒光的手术刀下,被医生丢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准确地说,扼住我喉咙的大手,是手术后的伤口和肿胀。


  我病了,是甲状腺的毛病。
  省城的专家说,如果一生必须得一次癌症,就选择甲状腺,住院吧,准备手术。我看着医生,估计刚才还笑嘻嘻的眼神里满是惊恐。我问,确诊?医生说,高度疑似。我没问太多,忙碌的医生,也没有太多的时间给予太多的解释和安慰。我走出医生门诊的一霎那间,泪水噙满了眼眶,慌忙跑进卫生间,心情肆无忌惮地汹涌澎湃,泪水肆虐般地潮起又潮落。好大一会,我慢慢平复平复心情,对着镜子,擦干脸上的泪水,整整额头上的乱发,补补淡妆,带着浅浅的笑走出卫生间,老李正在门口做贼似的东张西望,引来许多诧异和不满的眼光。我把彩超结果和住院证递给他,告诉他,情况不乐观,医生让住院,可能会手术。老李睁大眼睛,嘴张成男性标准的O型,沉默了好久。我看着眼前沮丧却尽量装平静的男人,心中有一丝丝怜悯。今年,他的压力不小,我父亲因肺癌驾鹤西去,他九十岁高龄的母亲,在生死关口来回徘徊,儿子要高考,面临人生第一个转折。我们的肩上扛起两代人的责任,不,准确说,他承受着来自三代人的压力,其中包括我这个不知凶吉的病。
  我没有立即住院,而是选择了回家,老李需要尽快处理完手头上的工作,需要尽快为我办理转诊手续,我需要尽快把检查结果和住院证拿到单位,以安抚很多质疑的眼神,请到一个足够让我病愈的假期。
  夏日午后的阳光很热烈,金叶子似的扑扑打打洒向大地。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在阳光中穿梭。我的心以车的速度狂奔,车外两侧的风景,也以车的速度向后奔去。远眺车外,一望无际的绿呀,高高低低,层层叠叠,苍翠欲滴。时光荏苒,如疾驰的车轮,带动季节流逝变换,昨日还是麦浪滚滚,今日青纱帐雏形呈现。愿伴岁月终老,阅尽精彩无限!
  这条高速,我走过无数遍,窗外的风景,既熟悉又陌生。去年早春,父亲确诊为小细胞肺癌,晚期,犹如晴天霹雳,打晕了我。我放下手中的工作,放下家中的一切,带着父亲辗转在大大小小的医院,踏上了艰难的求医之路。这条高速,留下我太多的身影、足迹,留下了我太多的眼泪和叹息。我无暇欣赏窗外的美景,任由时间敲打着车窗进行四季轮换。我基本上忘记了时间,只有从衣服薄厚的间隙,感受到季节在变换。我满脑子都是父亲的病,咨询了西医咨询中医,联系了北京的专家联系上海的专家,在网上联系全国抗癌明星杨柏达老师,我在QQ和微信上添加了很多癌友群,想从众多癌友的治疗经验中,获得一些有用的信息,我也曾一厢情愿为父亲制定一套健康的饮食、锻炼方案。我想拿支画笔,在父亲这棵沧桑的老树上多画几圈年轮。可是,父亲还是走了,带着对生命的强烈渴求,走了。父亲走了,我的心一下子空了,空落得无所依靠,像是空中飘浮的灰尘,总也落不下来。
  在父亲病重期间,儿子升入高三,即将面临高考。对儿子,我一直持养花成牡丹、养草是兰草的教育理念。处于青春叛逆期的儿子,浑身长满了刺。我生怕一不小心,养花养成刺、养草成野草。无奈之际,我不得不把心撕下一半给儿子。对父亲,我有永久的愧疚,在老人最后的日子,没有尽全心阻止他匆匆离开的脚步。
  我有个最大的毛病,就是臆想,常常把现实倒置在虚幻中。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梦幻有一棵大树能为我遮风避雨,梦幻背靠的大山是坚实的脊梁,梦幻山野的花花草草能妆点我的世界,梦幻彻夜失眠的我,能邀上周公,驾一叶小舟,吟几句诗词,墨染荷香,梦幻淡淡的自己,撑把淡淡的红油纸伞,带着淡淡的喜悦,还有淡淡忧伤,走过淡淡的三月雨季。梦幻世界的大门,刚刚打开,却被粗暴关上。虚幻的心,渐渐接触到了现实的质地,神经被棱角硌疼了。我的工作出现了变故。工作上的变故惊醒了我。世界上有太多的树木,直挺挺地看着世事变化纷呈,能够伸手把误入陷阱猎物拉出困境的大树,寥如雾霾中的晨星!工作上的变故怨不得别人,只怪自己对它有太久的懈怠,太多的不恭。
  我感觉胸中有座火山,熊熊烈焰在燃烧,滚烫的岩浆灼焦了我的内心。胸闷心慌气短头昏,有时候会懒懒地躺在床上,想起却怎么也起不来。我迫切地想找到火山的喷发口。可是,在医院,我必须轻声细语,给予病危的老父亲以安慰,在学校,我必须笑意阑珊,给高考压力下的儿子以足够的信心,在单位,我必须谨言慎行,怕稍不经意给工作带来更大的困扰。在家里,我把自己训练成优秀的投掷手,有了随意发挥的空间。一个大大的红苹果飞出,准确无误地砸向穿衣镜,在哗啦啦的响声中,玻璃的碎片映现出无数个气急败坏的我,丑态百出。打电话给阿雪,问她,你们医院有没有空床位。阿雪是精神病医院的医生,也是我最好的闺蜜。她问,干什么?我说,我躁狂,想住几天院调理调理。她带着讥笑的口吻说,你不是躁狂,是精神分裂。我觉得阿雪不是一个合格的医生,她对我的诊断不够准确,我应该既属于躁狂,又属于忧郁,还有点精神分裂。
  今年五月中旬,偶尔听说一位朋友病了,是甲状腺结节,恶性的。我心里一惊,怔了好久没有回过神来,想打个电话,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甲状腺结节,我知道一些,该病多发于中年女性,病因和长期生活压力、脾气焦躁有关 。甲状腺结节,恶性,也就是甲状腺癌,该病是所有癌症中凶险度最低的,对于百分之九十的患者来说,如果治疗得当,后期保养合理,生存率很高,甚至可以寿终正寝。不过,恶性,是个肆虐的字眼,很容易让人想起病魔的狰狞和生命的脆弱,从而心生恐怖。我慌忙摸摸脖子,没有摸出异样的感觉。阿雪调侃我,你这火爆脾气,该去医院检查检查了。继而,她又十分认真地说,最近,你太辛苦了,精力体力都在透支,去医院体检体检吧,有病早治,无病预防。是该检查身体了,等工作捋顺了,孩子高考后,一定做个全面检查。阿雪对我的决定很吃惊,问我为什么?我说,鱼和熊掌我想兼得。其实,我是怕万一查出毛病,既影响孩子高考,又影响工作稳定。阿雪不理解地说,可是,这两样哪一样都不是你的健康。
  孩子高考后,我做个全身体检。经常和我开玩笑的心脏和血糖没有查出问题,倒是甲状腺来个措手不及,医生建议做进一步检查。来到省城最好的医院,在医院工作的朋友直接领我去了彩超室,引起了许多等待者的不满和抗议。我看不懂彩超,但是彩超单子显示的毛刺,边缘不清,不均匀强回声,钙化斑点,血流变信号等等,使我预感到情况不妙。朋友拿着结果看了又看,脸色有点阴沉,又在我脖子两侧摸了摸,按了按,非常认真,最后说声,还好,淋巴没事。她随即打电话联系一位博导。博导看了看我的彩超,问,家属呢?我笑笑说,医生,您直说吧,我能承受。
  乍一听自己和肿瘤君攀上了关系,恐惧、伤感、委屈、愤懑、不甘等多种情绪混杂一起,如决堤的洪水,呼啸而来,在炽烈的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当我坐在回家的车上,看着窗外深浅不一的绿色,在阳光下流动着绿意,闪泛着绿光。这绿,平实厚重,纯碎透明,和清洁明朗的空气互衬相融,像一股清泉,洒在心头,渐渐哑静了思维疲惫的呻吟。福祸相依,病了也许是件好事,是一种精神上的解脱。病了,可以把家里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包括娘家的、婆家的,一股脑置于脑后,而且无所顾忌。病了,可以拒绝七大姑八大姨家的繁琐之事,而且理直气壮。病了,可以暂时不去直面工作上种种不顺和烦恼,而且心安理得......这个病,既不大影响生命历程,又能给自己提供很多偷懒的理由和机会,多好!我忽然感觉,上帝对自己是如此眷顾,心里美滋滋的,像拣个大元宝,“扑哧”一下笑出了声。闭目养神的老李,睁开眼睛,狐疑地看着我,他一定认为,这傻娘们,精神失常了吧。


  省城医院24楼的甲状腺科,人头攒动,但是绝对没有人声鼎沸。电梯口、病房长长的走廊上,交错着加满了病床。患者神色戚然,家属小心翼翼,护士带着职业般的微笑,一溜小跑。走廊上,电梯口,楼道间,刚刚做过手术的病人,三三两两,在家属的搀扶下,用手捂着脖子上的伤口,伸着头,长颈鹿似的慢慢来回晃动。他们衣扣上统一挂着白色塑料袋,袋子里装着引流器,在胸前不定性地来回摆动。如遇到熟人,他们也只是内敛地笑笑,象征性地做个点头的动作,回头扭头的动作不能做,如有需要,脖子像是被铆钉固定死了,随着身体旋转而旋转,旋转的弧度角逐渐由小变大,锐角、直角、钝角、平角。
  开始,我被安置到一间男病房的加床,第二天被调到了走廊上的加床,第三天下午,也是手术前一天,我又被调到十号病房里的正规床位。几天来,床位不停变换,让我找不准自己的位置。也许,我圆圆胖胖的身躯,最适宜当球来踢。其实,我早已习惯位置被频繁更换,无论在家里,在单位,在私人社交圈子,还是在社会团体,革命同志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从严格意义上来讲,砖和球应该属于同位体,只不过,驾驭它们的人体器官不同,一个用手,一个用脚。
  手术前,需做一系列的检查。检查那天,我放了老李小李的假。贪玩的小李巡山去了,勤勉的老李去了医院附近的网吧,完成领导临时交代的工作。同行的病友在家属陪同下,神色凝重,像是赴刑场。我感觉好笑,大大咧咧地想,生死就在一线间,何必呢!我用朋友安慰我的话来安慰他们,甲状腺病就是毛毛雨啊,治愈率很高啦,很少危机生命啦。术前彩超检查,精准度要求很高,护士事先预约了医院最权威的彩超专家。我们在约定的时间,静候在专家诊室门口。在焦急的等待中,时不时有关系户加塞,影响着检查的进度。情急之下,我站在彩超室门口,一边和病友家属嘻嘻哈哈哈侃天说地,一边及时阻拦关系户加塞,其中一位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被我成功劝阻。一病友大哥问我,你是病人还是家属?我好奇地反问,你何时见过穿病号服的家属?大哥伸出大拇指,妹子,佩服!事后,我向老李炫耀,他骂道,你是正宗牌的二百五。
  彩超结果出来,好像更严重。几天前的结果,左侧4a级,右侧3级,这次,双侧均是4b,长满毛刺的实体结节面目狰狞,更加丑陋。看样子我逃脱不了甲状腺双切的命运了,心里有种隐隐的感觉,说不明道不清,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开始,希望是恶性,让心中的期待变成现实,现在,又惧怕恶性,大概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概率。这时,阿雪打来电话,她说,因气血淤积引发的肿瘤,女人占多数,常发病于卵巢、乳腺、甲状腺,甲状腺是最轻微的一种,你很幸运,从今以后一定要善待自己、爱护生命,预祝你手术成功,早日康复。我哈哈一声,压低嗓子问,听说碘131治疗有辐射,会不会把人辐射成丑八怪?如果万一可能,能不能不做碘131治疗?阿雪带着鄙夷的口气骂我,鄙视你,要美丽不要命的家伙。
  手术前一天晚上,我没有丝毫睡意,于是避开护士的眼睛,和老李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窗外,上弦月弯着犄角,斜斜挂在遥远的天边,柔和的月光流水,轻轻泄入心海,微澜荡漾。老李问,要不要通知你们老王家的人?我说,不用,全权委托于你,你是我今生最幸福的依靠。不过,无论我的病情如何,一定要告诉我实情。如果我的病,真的出现万一,不要让我太痛苦,更不要让我太丑陋。老李用鄙夷的眼神看着我说,鄙视你,要美丽不要命的家伙。口气和阿雪如同一辙!
  手术那天,上午十点,我被领进手术准备间,坐在一个轮椅上。一个实习小护士把一个输液架移到我面前,挂上一个32号的牌子和一瓶液体。然后,她拿一个粗大的针头在我的血管里探索片刻,然后拔出,歉意地说,阿姨,不好意思,没扎上,待会让我老师扎吧。一旁有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好似不满意实习护士的做法,责问道,你是不是拿我们来练技术?我笑笑,忙阻拦,没事,谁都有一个熟练的过程。小护士却脸不红心不跳,嘻嘻哈哈地和小男孩耍贫嘴。大约半个小时,我被领进32号手术室。一名男士问,你是冯老师的同学?我点点头,他又说,莫紧张,冯老师打过招呼了,都是自己人。冯老师,就是我那位在医院工作的朋友。中国式的办事方式,在手术室里,同样有着特殊的效应,我很幸运,是受惠者之一。
  躺在手术床上,眼睛滴溜溜乱转,想弄清楚麻醉师如何对患者实施神奇的催眠术。医生让大口吸气大口呼气,我照做,心里却疑惑,麻醉和大口吸气呼气有嘛关系?在吸气呼气的频率中,我不知不觉沉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拍拍我的脸,喊道,醒醒,醒醒,然后高叫,王红的家属,王红的家属。老李的头伸了过来,小李冲我呲呲牙,做个鬼脸。迷迷糊糊,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被送回病房的,只记得自己问了护士一句极没出息的话,我可以睡觉吗?几天后,老李告诉我,我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半,整整四个半小时的手术,让人在外面等得心焦,等得忐忑,等得如坐针毡。其实,他说的不对,手术时间是四个小时,前半小时是准备时间,我清楚,老李不清楚。
  我们病房,四个正规床位的病人,同一天实施手术。52岁的张姐,恶性的边缘,偏恶性,属于恶性,甲状腺全切。我,恶性的边缘,偏良性,属于良性的范畴,甲状腺全切,朋友解释说,应该属于癌前病变。不过,当我听说自己属于良性的范畴,心里有一阵阵窃喜,还有一丝丝失望,也可以说是失落。反复追问朋友,真的假的?要不要做碘131治疗?她惊奇地问我,你希望是真的假的?你希望做碘131治疗吗?36岁的井红,纯恶性,不但甲状腺全切,还清扫了甲状腺周围大量的淋巴,整个脖子被挖去了近一半。她脖子上的引流管比我们多了一个,两根引流管连着两个引流器,两个引流器被装进两个塑料袋里,系挂在胸前的衣扣上,像两个写满罪证的大牌子,她则像是个被游斗的牛鬼蛇神。我临床的燕子,37岁,纯良性结节。她的结节太大,压迫住了气管,影响呼吸,甲状腺单切。其实,燕子之所以决定做这个手术,还有另外一层原因,她上月才做了宫颈癌手术,她怕肿瘤君再次恩施于她。
  手术后第一天,我被麻醉得昏昏迷迷,第二天,全身的疼神经开始大幅度苏醒,喉咙、耳底、脑子眼、腰背、颈椎,不能喝水不能吃饭不能说话,不能躺不能坐不能站,脖子上像挂个千斤顶,揪巴着下坠,喉咙里来回蠕动的东西咽不下吐不出,恶心,想干呕,却次次被疼痛半路拦截。我和同室的病友,一起加入了长颈鹿的行列。
  病房里的时间好像放慢了脚步,漫不经心地晃荡晃荡,像是电影里的老镜头,慢悠悠播放每一个细节,一笑一顰,一举手,一投足。我收敛紧张焦躁的心,安安稳稳做一个欣赏者,看清每一个动作,每一丝风过帘动。老李总是急匆匆,在慢悠悠的生活节奏中,好像多了几缕愤懑和妄想,盼望与惶茫。也难怪,吃喝拉撒医都归他管,最重要的是,经济大权的威力封杀了他慢腾腾的资格,他必须在第一时间满足我的各种需求。小李放弃了巡山,整日守护在我的身旁,撒开性子做着慢镜头里的特写,好像要进军好莱坞。他一会按按我麻木的肩背,一会敲敲我酸痛的腰椎,一会揉揉我抽筋的左腿,动作轻轻微微,完全不像身高190公分的大小伙子该有的动作。手术后不久,我的腿像是肌肉萎缩,又像是腿筋打结,总有伸不直拉不开的感觉。儿子每天无数次拉着我的腿,伸蜷,伸蜷,好像要把打结的筋骨抻直,把萎缩的肌肉拉开。我微闭着眼睛,温顺地配合着,像模像样做着病号。我的柔弱,大半来自病痛,是真,小半来自懒惰,是装。我很期待众星捧月的感觉,尽管,我这轮皎洁的明月周围,除了小李老李这两颗不璀璨的小星星,再也找不到任何一个发光体,包括划破天际,转瞬即逝的流星。
  井红,是我们病房里病情最严重的。她手术后,在观察室里观察了三天,她的痛苦似乎远远高于我们几个。从观察室转回病房那天,她脸色蜡黄,蓬头垢面,完全找不到刚入院时的风采:漂亮,时尚,性感,干练。一点点微弱的疼痛,能把她吓得花容失色。听说拔引流管非常痛苦,医生会挤压伤口,要把里面的脓血清理干净。她吓得一夜噩梦,娇气得哇哇梦呓。不过,她的引流管刚刚被拔掉,她就忙不迭更衣梳洗,抹脂涂粉,描眉画眼,伸长脖子,在病房里摇摇摆摆走猫步。
  她是一家大型物流公司的老总,真正享受众星捧月的待遇。亲戚,朋友,下属员工,合作伙伴,有真诚的关心,有虚伪的问候,一拨又一拨的探视者,扰乱了病房的清静。她要么假寐,要么指指喉咙,比比划划做几个简单的手语。在我的眼里,她是一朵冷傲的花朵,拒绝绿色的簇拥,倔强独自开放,那怕只有昙花一现的短暂,以自己的方式,享受独有的时光。她说,她喜欢住院的感觉,自由、自我、放松、随性。我暗自推测,也许,她独有的时光,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拥有,外面精彩而无奈的世界,是她叱咤风云和左右逢源的战场。她和我一样,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医院的依恋。
  住院的日子,过得很平静,没有的愉悦和痛苦,没有希望和绝望,这是生活的一种境界。在这种境界里,可以为所欲为地瞑目遐想,阳光沙滩、斜阳鱼钓、小桥流水、渔舟晚唱、瑞雪静好…...。我异想天开地告诉井红,出院后,我要背起行囊,来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这场旅行,可以和清风明月相伴,倾听乌篷小船吱吱呀呀吟唱着温婉的江南小调;可以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携带着慵懒的阳光,走进一处古老的小巷子,静静品味带有烟火味的恬静;可以依栏独看斜阳映照水上,也可以踏着柔软的沙滩漫步夕阳。我要把我的足迹嵌在山山水水之上,把过往的岁月变成永恒的记忆。我也附庸风雅,让美丽的风景变成我笔下翻飞的文字,做名采芹人。一层薄雾似乎蒙住了井红的眼睛,她沉默片刻,认真地对我说,大姐,出院了,咱俩结伴同行,好吗?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居住的小城,有条小河,名曰沙河。河水清澈见底、碧波荡漾,渔船或自横岸边或荡浆夕阳。河堤,绿树葳蕤,繁花摇曳,草木染香,鹅卵铺成的小路蜿蜒通幽。如果,在夏日的傍晚,一人依栏而坐,听风叶琴瑟和鸣,觅星月知音与共,高山流水的佳话,自在心中。可是,这处让我钟情的地方,我却辜负了她好久。住院前,太忙,无暇,出院后,我被禁足了。出院时,医生嘱咐,莫生气,多休息,颈部不能剧烈运动,为了伤口很好愈合,不能出汗,尽量呆在空调房间。儿子得了圣旨一般,监斩官似的管制我。不准洗衣,不准做饭,不准出门,不准运动。家里的空调,被他二十四小时使唤得拼命拉着电机,哼哼地大喘气。我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坐了躺,躺了坐,肚子上的脂肪一层一层堆积,腰上的肉一圈圈暴涨。让我烦恼的是,儿子还不允许我少吃饭减肥,怕营养不良。
  不知道什么时候,家里阳台上多了两盆茉莉。素雅洁白的小花,有的玉人伫立含苞待放,有的展开笑靥风中摇曳生香,有的枯萎凋谢但残香弥留。儿子说,这是爸爸悄悄买来的,送给妈妈的礼物。我暗喜,稍有感动。老李知道我爱花花草草,算是投我所好,给我单调的生活增添一点色彩。
  做惯了奴隶的人,忽然间做了将军,思维深处没有将军的印记,记忆的长线往往会牵着思维,不时拉回到原位。我虽说不是奴隶,但也绝对不是将军,让享受将军的待遇,有被囚禁的感觉。我时不时伸长脖子走进厨房,时不时捂着喉头打开洗衣机,时不时微跛着脚,拖着抽筋地腿,偷偷溜出家门。老李总对我说,你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做,只要身体好比啥都强。对于有点懒惰的我,常常渴望偷得半日闲,什么都不做,有可能做到,什么都不想,确实勉为其难。
       随着身体慢慢好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心里慢慢长满了草。七姑家孩子要就业,八姨家盖房子要借钱,三舅家邻里纠纷要打官司,张家借的债没还,李家想借钱没借到翻了脸,还有,这个同学打来了问候电话,那个亲戚是个白眼狼。工作,更像虚幻的鱼刺,梗在喉咙里,让我整日惶惑。阳光沙滩,小桥流水,渔歌晚唱等等,是梦中美景的高塔,让我对做梦多了几分虔诚的期盼。
  儿子高考失利,录取一个不理想的学校和不理想的专业。老李主张复读,儿子极不情愿。一个执拗,一个叛逆,势不两立。看着他们两个势均力敌地拔河,我的力量不知该加向何方。我几次扬扬脖子,想亮开大嗓门,可是喉头里的软组织,像是遇到了酵母,迅速扩大膨胀,堵住了气管,呼吸极不流畅,沙哑的声带难以发出斥责的声音。儿子慌忙抚摸我的胸口,说,别急别急,你说咋办就咋办。老李诚惶诚恐看着我,你说了算。我告诉儿子,大学里努力,梦想一样可以实现。未来属于自己,拼搏了才有希望。儿子赶忙唯唯诺诺答应,脸上立马神采飞扬。而老李,眼里是满满的不甘。
  我从医院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平静的生活境界,镶嵌在医院的洁白的墙上,成了记忆。我又跳进了自己画地为牢的圈子,那只病变了的红蝴蝶,才下喉头,又飞进了心头。阿雪说,你心里有太多的不甘,你骨子里有太多的倔强。我忽然想起鲁迅《风筝》里有个词语‘虐杀’。我很残酷,反复无常的情绪,不但虐杀着自己的健康,还虐杀着至亲的人,情感上的虐杀。
  也许,河堤上的幽静有利于花开,不利于草长。如果不能去远方旅行,来到河堤,也能圆梦,熟悉的地方也有风景。一个黄昏,在老李的批示小李的恩准下,我独自来到了河边。昏鸦暮归,燕雀低空盘旋,垂柳依依拂面。特别是那高大的梧桐树郁郁葱葱,一排排伫立小路两旁,肥硕的叶子在夕阳下绿得幽静。走到小路上,一股清凉之气迎面扑来。梧桐树用自己的高大繁茂,给人提供一处绿荫,就像人一样,爱护自己,就等于爱护了别人,强壮了自己,自然会荫及别人。今夏,我忽然喜欢了梧桐,高大的梧桐!
  夕阳西去,华灯初上。河堤僻静处的小广场,人影寥寥,微弱的灯下,青石板呈网格状铺展开来,簇簇树影斑驳石板。轻风起,树影微动,似有空气微颤,带动叶沙草动,虫啾鸟吟。我跳着双脚,一格格踏着青石板,追逐者自己的身影。我抬起右脚,影子也抬起右脚,我晃动身子,影子也晃动身子,我使劲一窜,妄图踏上脚下那个黑影,可是,黑影却也敏捷一窜,逃离了我的踏践,稳稳地、牢牢地固定在我的脚下,它和我一样,试图控制住对方。一旁有个老者,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做无聊的游戏。时光犹如静止一般,夏夜如此静好。
  忽然,我在石板边缘裸露的地皮上,看到一簇簇一片片青苔,毛茸茸的,萌得可爱,绿得恍惚,沿着记忆的方向,野性十足地伸展蔓延,自由自主自然。青苔,本是潮湿生活的霉变,却呈献给自然一抹绿,一片希望,一个顽强的生命,蔓延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
  鲁迅先生说过,世上本没有路,走的路多了,就成了路。我可不可以理解为,脚走到哪里,路便在哪里?路,靠自己来走,生活靠自己来过,人生的方向靠自己来把握!。我谨以此言送给我的儿子,送给我的朋友,送给我身边的每一位亲人,也送给我自己。
  愿安静不老,快乐不老,时光永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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