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十二小时：下半夜

　　我从梦里醒来，拧亮台灯，房间里洒满了白而透明的光，屋外有淅沥的雨声，温暖的雨，春天的雨…… 　　我的生活完全没有规律，我可能在夜晚的某个时辰，两点、三点、四点，忽然醒来，然后就不再睡觉，我可能穿好衣服，坐到电脑前，敲几行文字，上一会儿网。也可能和衣坐在床上沉思冥想，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听到悠长的汽笛声，呜——，呜—— 　　那是河流的声音，白天，我站在桥上看河流时，它是平静的、古朴的，一只只船慢腾腾的航行，让我疑心究竟它们是否移动了。我常常想到这条河的历史，曾经的繁荣，隋炀帝龙舟的浩大，宋朝文人墨客的风流，元明时漕运的盛极一时，清朝盐商的富甲天下……，这一切都如湖泊上远去的帆影，早已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了。而今，剩下的只是凝重与寥落，犹如历尽沧桑后的返归平和。我常常以为这就是河的性格。 　　然而，夜晚却向我展示了河流的另一面，喧哗、骚动、不安……，我看过一本科普书，声音是可以弯曲的，夜晚会传得很远很远。于是我听到了船笛声，隆隆的马达声，嘈杂的人语，我仿佛看到了一个不平静的夜晚，不安分的河流，看到了夜航船，船头卷起的水花，浪扑向岸边…… 　　好象真真切切，却又模模糊糊，夜晚给了我奇特的感受，尤其是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夜，听着汽笛声，人语声，我的思绪不自觉地移到唐诗宋词的意境里：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 　　一千三百多年前的那个词人，在夜深人静灯花将落时，写了一首词，他写的是梦里的江南，春深似海，淫雨霏霏，枝头的梅子熟了，一个人在船舱里，独自听着水声，雨声，悠扬的竹笛，那该是怎样的情景？有驿站、有人语、有夜船、有小桥、也许还有纸伞。那是一幅画，色彩暗淡的画，被雨淋湿了的画，有声音的画。 　　当我第一次看到这首词时，我就深深地迷恋上它了，所有描写江南的词句，刹那间都变的苍白空洞。我梦里的江南不需要繁花似锦，不需要亭台楼阁，不需要更多的吟唱，我只需要夜船吹笛雨萧萧的意境，人语驿边桥的温暖，如梦似幻。 　　很多个夜晚，我夜半醒来，听到河流微弱的喧嚣，我就会想到词人笔下的江南，我也想起童年时，在江南的真实生活。虽然我的记忆已经被岁月打磨得光滑了，我还是愿意一遍遍地回想它。 　　我在一个江南的小镇子生活过，它其实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镇子，唯其普通，才见可爱。它不需要刻意去展示，故意去隐瞒，它是真实的。镇子上有商店、有剧院、有学校、有工厂，虽然它是乡村里的一个镇，但我不觉得孤单，在城市里有的，小镇都有了，城市里缺少的——清风明月、农田阡陌、水渠田梗、鸟语蛙鼓、袅袅炊烟，它也有。 　　最让我迷恋的是绕镇而过的小河，清澈的河水，石阶的河埠头，临河而建的老房子，镇子上古朴的市场，搭配得都那么和谐。镇子离江很近，一天之内，河水随着江水而涨涨落落，于是泊岸的水泥船和木船也水涨船高，出现在不同的水位线上。 　　后来，我离开了那里，我经常在报纸上看到小镇的消息——它正在蓬勃地发展，它的企业已经成为省里的特大企业，我为小镇而高兴……。我很想看看她现在的模样，终于有一天，我又回到了久违的小镇，走在小镇宽阔的街头，我感到的不是欣喜，而是一丝失落。这已不是我记忆里的那个小镇了。老市场，河埠头已被拆掉，小河成了废弃的河沟，淌着红褐色的污水，咋一看到，宛如大地上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哪里还能找到先人诗词里的意境？中国有多少这样的乡村？正在被毁坏，正在迅速地同质化，变得千篇一律，生硬呆板。 　　我是带着失望的心情离开的，这是个功利的时代，我看到的或许只是某个角落——被瓦解的江南的一隅，但我可以肯定地说，昔日的那个江南早就不存在了，我们只能在诗词里寻找她远去的身影。 　　很多个日子，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会被船声惊醒，汽笛声声，很远，又好象很近，还带着水的喧哗，让我感受到水的温柔平静下，还有不安分的心。我被这夜航船所感动，因为它在某一个夜晚，带着我走进了旧日的江南，唐诗宋词里的江南——梦里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