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岁月里苍老

在岁月里苍老
　　刘敬胜
　　母亲坐在沙发里，怀里抱着我的儿子。她的眼睛眯缝成一条若有若无的线，低着头，嘴里哼唱我曾经无比熟稔的儿歌。儿子一岁多了，胖乎乎的，躺在母亲温暖的臂弯里，小巧的鼻翼翕动，均匀地呼吸。
　　岁月静好。
　　儿子该断奶了，我要上班，只好给乡下的母亲打电话，让她来照看几天。我知道她身体不好，可又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踌躇半天，还是拨通了电话，没想到，母亲接了电话，竟爽快地答应了。
　　母亲是早晨来的，蹬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十几里路，足足骑了一个多钟头。年轻时，这样的距离对身强力壮的母亲来说轻而易举，抬抬腿的功夫就到了。可是现在，就显得相当遥远。她有糖尿病，高血压，十几年了，身体每况愈下，况且三轮车里还装了刚摘的新鲜蔬菜，车厢里满满的，犹如母亲的爱，几乎要溢出来。
　　黄瓜绿绿，豆角长长，适合养心；茄子紫紫，辣椒红红，夺人眼目……一大堆蔬菜，被母亲摊放在桌子上，犹如一朵姹紫嫣红的野花，淡淡的土地的芳香静悄悄地在房间弥漫，让人感觉无比亲近，无比舒畅。
　　我说您单身骑车就够累的了，还带这么些菜干什么，城里的超市都有卖的。她说我不累。买菜总要花钱，能省点就省点。再说这些菜里没施化肥，没打农药，纯绿色食品，比买的好。母亲轻描淡写地说，朦胧的眼睛里，我分明看见她汗水湿透了衣衫，气喘吁吁地，一下一下艰难地蹬车。
　　我接过熟睡的儿子，放到卧室的床上，盖好。也许抱的时间太久了，累了，胳膊麻了，母亲把胳膊伸直，蜷起来，又伸直，蜷起来，反复几次。然后她身子使劲向前弓，一手扶着沙发扶手，一手按住膝盖，试图站起来，可仅仅努力了一下，又放弃了，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我急忙跑过去扶住母亲说，你要什么，我去给你拿。母亲说看着客厅怪脏的，想起来拖拖地。我忙按住她，说不用，这些活我来干就行了，您休息休息吧。她说那好吧，我就歇歇。我一边拖地，一边听母亲讲我小时候的事。她说我拿人家的厕所土墙练八卦莲花掌，把厕所拆了一大半；又说我偷人家的黄瓜，把留的黄瓜种都摘了；再说我跟着人家滑冰，掉进了冰窟窿里……母亲说着笑着，声音越来越低，后来，一点也没有了。她靠在沙发背上，睡着了。
　　母亲来的当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样要给母亲买件新衣服。母亲刚开始说不去，已经带了换洗的衣服了。后来经不住我的劝说，还是答应了，只是叮嘱别买太贵的。
　　上山容易下山难，下楼也比上楼难。我家在六楼，对于腿脚不好的母亲来说更是难上加难。出了屋门，母亲说我走的慢，你先下楼，等着我。我说娘，我扶着你一起下吧。母亲脸一寒，说我还没老成那样。母亲两只手紧紧扶着楼梯扶手，一只脚先迈下来，另一只脚再跟下来，一梯一梯地下。母亲每换一次手，都要停顿一下，似乎是思考，又像是休息。有几次，母亲踉跄着，要摔倒，吓得我胆战心惊，赶紧去扶，母亲先还不让，几次后她笑笑说，毕竟是老了，还是你扶着我吧，安全。我扶着母亲，一步一步从六楼往下走，如两只笨拙的蜗牛，行进缓慢。
　　母亲随我来到商店，看着琳琅满目的裙子，拉着我说咱不买裙子，我这么大年纪了，穿裙子回到老家，还不被人笑话死。我说您穿裙子才好看呢。母亲年轻时穿过裙子，我的影集里还保留一张她年轻时穿裙子的照片。那时的母亲可真年轻，可真漂亮啊！穿一袭粉红碎花长连衣裙，盖到脚脖，亭亭玉立，眼睛明亮，清澈如一汪湖水，秀发披肩，青春飞扬。只是因为要照顾四个孩子，随着年龄的增长，许多年了，母亲再也没有穿过裙子。
　　我挑了一条蓝色的裙子，裙子上绣着几朵大大的荷花。我让母亲穿上试试，母亲有点不好意思地接过去，进了试衣间。母亲穿着裙子出来，问我怎么样，好看吗，看到母亲笑吟吟地望着，我忽然间有些失望，一切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我以为母亲穿上我挑选的长裙一定会精神焕发，可是母亲因为过度劳累，佝偻了背，身高也无端地矮了许多，再也撑不起那一条长长的裙子了。我强忍说好看，您穿什么都好看！母亲被我夸得不好意思，脸越来越红。
　　我拿来一个崭新的被单，小心地盖在母亲身上，在她身旁坐下，仔细端详她的脸，和她熟睡的样子。自从工作结婚，定居县城，好几年了，我再也没像现在这样近距离地看她。她银白色的头发，稀疏凌乱盖在头上，融进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的艰难岁月；核桃皮似的皱纹，和浅灰色的老年斑布满了脸庞，异常沧桑；双手低垂，无力地耷拉在沙发扶手上，手背上的青筋毕现，历历在目。
　　记忆里的她不是现在的样子。那时她还皮肤红润细腻；头发乌黑，如婆墨的云；手脚麻利，动作敏捷。如今她老了，像一棵树，在无情的岁月里流逝，落净了叶，一点点干枯，一点点弯下了腰，低下了头。
　　看着母亲苍老的样子，我的心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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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刘敬胜 于 2010-8-7 07:01 编辑 ]